陽春曉拿過他手上的文書,一共就兩頁,且每一項內容都是惜字如金,跟各地呈送上來的屍狀差不多,屬於仵作的平均水平。若放在平時看來倒也還好,但若跟張元元那份對比的話,落差確實有點大。
“我有一條個人建議供你參考。”陽春曉簡單掃了一眼便將文書還給他:“城南懷清坊如意大街張元元裝裱行,你可以自己出銀子找他重新驗屍,隻要你本人在場就沒有任何問題。”
“多謝!”
冷譽抱拳道:“今天我趕時間,改日再好好謝你!”
“不送。”
陽春曉望著他火急火燎地奔出門去,不禁搖了搖頭:平時瞧著挺沉穩的一個人,怎麽遇事就毛毛躁躁的?看來新人大抵如此,竟是誰也逃不過。
方才站在院子裏閑聊的人已經散了,許知年卻依然站在廊下,見冷譽走了,才上前打趣道:“倒是極少見你對新人這麽友好。”
陽春曉聳聳肩:“張師兄常說讓我多關照他的生意呢,難得遇到個金主,就當做個順水人情咯!”
“是嘛?”
許知年眯起眼睛,笑容意味深長:“你們的關係挺不尋常呢。”
“我跟張師兄的關係一直很好啊。”
“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嘖,常用的轉移話題小伎倆沒能奏效。
“你說冷公子啊?”陽春曉一本正經:“就是十分純潔的師徒關係呀!”
“他是個外行,你又不是!你看了他那案子的屍狀,就要多擔一份責任;將來萬一案子出了什麽狀況,他就可以把責任全推到你身上——這麽簡單的常識,還需要我再提醒你嗎?”
“你也說了,那就是個純純的外行。你不教、我不教,難道要眼看著他繼續瞎胡鬧嗎?案子辦得稀碎,凶手逍遙法外——這就是你想看到的?”
“小丫頭沒說實話。”
許知年笑得像隻狐狸:“世上能騙過你許師兄的人,可是不多呢。”
“我騙你做什麽呢?”陽春曉氣急敗壞:“哼,下次不給你買肉包子吃了!”
許知年卻並不接招:“你心虛了。”
沒辦法,師出同門,大家對彼此的套路都是一清二楚。
陽春曉放棄地兩眼望天,憋氣不吭聲了,心裏卻一陣咬牙切齒:冷譽你這回真是欠我一個大人情!但凡換個人,我才懶得管他死活呢!要不是看在你人美嘴甜又多金的份上……
許知年望著方才冷譽策馬離去的背影,摸摸下巴:“初出茅廬就做了大理寺少卿,來頭不小哇。……叫什麽來著?”
“冷譽。”
“嘖,冷家?大家族啊。”
陽春曉歪著腦袋斜眼瞧他:“許狀元,您在酸什麽呢?”
“啊,我酸了嗎?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我有什麽好酸的?你……”
突然意識到她的套路,許知年適時閉上嘴,佯裝生氣道:“給你師兄挖坑呢?”
“哈哈。”
兩人相視一笑,這波又是個平手。
這麽會工夫,日頭已經升上來了,照在身上暖暖的。陽春曉像往常一樣穿著青綠色的官服,頭上裹著鴉青色的小帽,倒背著雙手,看上去就像個麵容清秀的翩翩少年。
許知年望著她許久,輕歎道:“你若是個男孩,就憑你現在的資曆和學識,妥妥地能跟我平起平坐了。”
陽春曉仰起臉來看看他,表情認真道:“你若是個姑娘,不出半年,我保證捧紅你當上天香樓的頭牌。”
“……我謝謝你啊。”
“不客氣。”
師妹就是師妹,親生的。
許知年苦笑地搖搖頭:“為了報答你上回的包子,中午請你喝羊肉湯如何?”
“好啊好啊。”
————
按著陽春曉提供的地址,冷譽沒費勁就找到了那位名叫‘張元元’的京城著名仵作。
其實這人雖說看起來怪了點,倒是很好講話——一百兩銀子放在桌上,二話不說就跟他去大理寺看屍體了。
不知是不是使了銀子的關係,今天的張元元也顯得格外和藹,一邊做事還一邊跟他聊上了:
“仵作行的規矩就是這樣,咱不能隻為了自己發財就斷了同行的生路不是?”
張元元把裝著工具的牛皮袋在桌上鋪展開來,抬頭看了一眼正拿帕子捂住口鼻站在遠處的冷譽,嘿嘿一笑道:“當仵作都是憑手藝吃飯,不像大人您拿的是朝廷的俸祿,卷得太厲害會被人排擠的。”
冷譽雖說不像上次那樣吐得慘烈,但也完全不想站這圍觀:“你真的不能直接寫份文書給我嗎?就一定要讓我在這看著?”
“這不是錢的事。您現在算是雇了我幫您辦事的,可若是白紙黑字落到文書上,那性質可就變了……”
“我再給你加一百兩。”
“那也……不是不能商量,畢竟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對吧。”張元元樂嗬嗬道:“現銀還是銀票啊?”
冷譽將一百兩銀票留在停放屍體的台子一角,頭也不回就出門去了。
“嘖,到底是親師妹,知道疼人哪!”
張元元手套都沒摘,捏過那張嶄新的大票,小心翼翼塞進懷裏收好,哼著小曲兒繼續開心地幹活。
冷譽直接出了屋子,穿過遊廊來到大理寺正中的庭院,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其實,這回的屍體比上回強多了:因天氣寒冷早把人都凍透了,沒有血腥也沒有臭味,就是死狀恐怖——那是一種處決奸細或者匪徒的行刑方式,脖子上掛著絞索、掛在城牆上示眾,他隻從書上看到過,但真實情況比書上描繪的嚇人多了。
遇害那人正是蘇鐵。
要說此人,冷譽竟是記得的。
說來有些喪氣。那一日,他和楊冰檸一起前往魏府,調查李覓的社會關係。原本殷勤的魏府下人聽到他的來意,笑容不減地引著二人前往花廳。
可沒想到,一直坐到夕陽西下,他們也沒能打聽出半點有用的信息,隻得打道回府。
這蘇鐵,就是冷譽那時在魏府見到的。
冷譽還清楚記得在魏府上見到他時的情形:典型的西北漢子,個頭不算高但十分結實,壯得像頭牛一樣,紫黑的臉上全是青須須的胡茬。丫鬟說他是來府上管賬的,但瞧著卻不怎麽像。
上回在菜市口被砍頭的李覓總算還留下了些線索,在陽春曉幫助下起碼拿到了凶手的畫像,這回可倒好!蘇鐵初到京城不久,目前可以說是人生地不熟,沒有親戚朋友也沒有仇家;屍體更是幹幹淨淨,驗屍單上除了寫明他是被人勒死的再無其他有用的信息——
廢話!不瞎的都能看出來好嗎?!
這可怎麽查?
所以,毫無頭緒的冷譽隻能先從屍體上找線索。他的上司,大理寺卿唐大人又給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議,他就沒頭蒼蠅一樣撞到刑部去了。幸虧遇上陽春曉,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如今請到了張元元,他心裏立刻就踏實多了。
冷譽抬頭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院子裏廊下掛著的鳥籠裏突然傳出一陣悅耳的鳥鳴。那隻圓滾滾的老畫眉賣弄著清脆的好嗓子,使得原本肅靜的衙門裏平添一絲生趣,引得冷譽也不由朝那邊望去。
不一會兒,就見唐大人從屋裏出來,手裏提著個精致的黃銅小水壺,給它添了些食、又加了些水。
冷譽一點也不喜歡這老滑頭,但終究是他給了自己穿上這身官服的機會,總歸還是要客客氣氣的,便朝他遠遠行了個禮。
唐老頭樂嗬嗬地點頭示意:“我像你這歲數的時候,成天也淨想著破大案、幹大事。年輕人嘛,就是愛折騰。”
“以後還要多仰仗您的提點。”
“哈哈,好說好說。”
冷譽有個優點,就是非常善於跟長輩們相處。無論話題多無聊、場麵多尷尬,他也照樣能把彩虹嗑給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