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一切,都源於一場意外。
那天,一位恩客把個新來的十四歲小姑娘折磨得吐了血,自己卻因用力過猛一腳踩空,從樓梯上跌跌撞撞滾了下來。
阮輕煙看著小姑娘血淋淋的模樣,恨不得將那男人渾身上下片個精光,隻剩白骨。
她們全都看到了。整個天香樓,卻保持著一種詭異的默契:始終沒有人願意扶那人起來。
直到三更天。
要關門了,終於有人去將那男人扶起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已經僵了。
阮輕煙聽說時,大笑了三聲: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死得好啊。
事後,她阻止了想要修補樓梯的老胡,但和樓裏每個姑娘都仔仔細細說明了這一節樓梯,是不能踩的。
後來,天香樓裏容易讓人摔倒的東西越來越多,像是舞娘的練功繩,看台的花盆,扶手上的鐵釘……
天香樓處處是規矩。若不遵守規矩,規矩就會要人的命。
天香樓的姑娘從未動手殺人。她們不過是維持原樣而已。
殺人的是天道。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片刻慌亂之後,陽春曉重新鎮定下來,說道:“到目前為止你們是幸運的,但不可能次次都能如此。那些人也許確實該死,但請讓法律來製裁他們,不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但是,正義的光從不會照到我們這些人身上。”
阮輕煙笑容淒然。日子似白駒過隙,她知道早晚會有人發現端倪,“這條巷子裏的女人,無論是一輩子賣身賣藝,還是被贖出去做了人家妾室,能活到二十八九歲就算是長壽了。不堪折磨的十七八歲便死了,命硬些、能挨日子的活到二十來歲也是一身的病——所以,能活到我這個歲數,生死早已經看淡了。”
她繼續說道:“反正我此生所剩無多,早就活夠了。享過富貴,也受過磨難;該爭的爭過,該恨的恨過,轟轟烈烈,了無遺憾。”
她此時的語氣,竟是有些像遺言了。
此時,不僅是阮輕煙,連她身後的姑娘們臉上也流露出或是悲傷,或是淒然的表情。
陽春曉被麵前的氣氛烘托得直打寒戰。
這是一群向死而生的姑娘們。明明都是花一般的年紀,卻偏偏流露出一種決然的死氣。
尤其是阮輕煙。
不怕死的人,是很可怕的。
若她是想用死亡的方式幫助大家脫離困境……
陽春曉猛然意識到一絲危險,腦海中飛快閃過幾種可能性:魚死網破,同歸於盡,殺人滅口……
但隨即又一轉念:不怕,牡丹紅隼還有大家都在這呢!就算赤手空拳也能把我撈出去噠……
阮輕煙身上並沒有殺氣,而是淡然道:“我自第一次見到你,便知你是個女子之中的豪傑。這裏發生的事,能糊弄當官的,怕是也瞞不過你的眼。無妨,你想抓便抓,生死自有命數……”
陽春曉語氣堅決地打斷道:“不,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阮輕煙看著她的臉,挑了挑眉梢:不允許什麽?……不許再殺人?還是不許我們就這樣死去?
屋子裏悲傷的氣氛讓陽春曉有些煩躁——雖然被對方的情緒所影響是談判中的大忌,但有些話不得不在此刻挑明:
“天香樓以前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你們曾有怎樣的計劃的我也不清楚,我既然成了你們的老板,一切都必須停止!我不允許你們再傷害別人,更不能傷害自己。除了毀滅,我們還有別的選擇——要活下去,用女人的方式活下去。”
陽春曉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所在:我不該拿案子的事來脅迫她們,更不該想要以此當作把柄來控製她們!簡直愚蠢!
雖然外表剛強,但其實她們是一群身處絕境的可憐人,和柳絮、蘇媛媛一樣,同樣的走投無路,同樣的絕望無助,被命運所裹挾。隻是,有人選擇立刻赴死,而阮輕煙選擇的是向死而生。
這是不對的。
怎麽可以隻有“死”,才是她們的歸宿?
“女人的方式?臣服嗎?”阮輕煙輕蔑地揚了揚嘴角。
陽春曉直視她的眼睛,說道:“我娘說過,世間萬物,皆為吾等女子而生。女子如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性綿密,微則潤物無聲,巨則排山倒海,波濤洶湧;與人無爭且又容納萬物。溫柔美麗、可愛乖巧是吾,堅韌不屈、勇敢偉大亦出自吾輩。”
阮輕煙聽了,卻冷笑著打斷道:“大道理誰都會講。”
短短幾個字,潑了陽春曉一頭冷水。
阮輕煙實在是太聰明了——無論是手段還是洞察力,都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她的慣用技巧,阮輕煙隻簡單一句話就打亂她的節奏、使局麵反轉。
按照以往的經驗,如果不能掌控局麵,那麽談判將很難達成預期。此時最明智的選擇應是先停止,重新尋找新的切入點。但是這次陽春曉已經失去了耐心,因為這太讓人生氣了——
阮輕煙的態度,像燃燒後的灰燼,令人絕望。
陽春曉一改往日的冷靜沉著,堅持說道:“向下是一條沒有止境的路,自暴自棄便注定了毀滅。我知道世道艱難,你們能撐到今天已實屬不易——但是,那又怎麽樣呢?難道這個世界不要我了,我就應該去死嗎?憑什麽?!”
陽春曉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這回輪到阮輕煙震驚了。她的眼神怔怔的,陽春曉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麽。
——情緒化,也是談判中的大忌。
陽春曉放棄地想:算了,反正今天犯的忌諱也不止一條兩條,幹脆就擺爛吧……最糟糕的結果,無非就是搞砸了唄!但是阮輕煙倘若真能將我的話聽進一句半句,就此收手,或是能稍稍有所改變,那也算是沒有枉費我這一片苦心。
事已至此,反正我已盡力了,剩下的就隨緣吧。
正在這時——
“小姐!我們準備好啦!現在能走了嗎?”
剛修好的大門突然打開,柳絮興衝衝地闖了進來:“牡丹剛才跟我說,城東有個梓匠鋪子很是不錯!我們這就去那裏訂新澡盆好不好?”
緊張的氣氛因她的闖入一掃而光,柳絮那股興奮的勁頭活像隻使勁搖尾巴要求出去玩的狗子;牡丹臉上也是同款興奮,而她們身後的紅隼卻一臉尷尬,像是要勸卻沒能勸得住。
柳絮現在滿腦子都是新澡盆,百爪撓心,別的什麽也顧不上了。
——萬萬沒想到,一場生死攸關的談話竟是被個澡盆給攪了局?
阮輕煙依舊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而柳絮和牡丹已經拿出血拚掃貨的架勢躍躍欲試了,隻顧催促著陽春曉趕緊出發。
唉,也罷。
緩緩也好,像阮輕煙這麽厲害的人物,我若是提前多做些功課也不會像現在這麽狼狽了。
陽春曉跟姑娘們道了別,幾乎是被柳絮硬拽出門的。
牡丹向來幹活麻利,這會兒工夫便已經把馬廄修好了,還將騎來那匹青鬃馬也套好籠頭、架到馬車上,隨時可以出發了。
臨行時,陽春曉又想起一事,轉過頭說道:“如果有急事找我可以去城南外,我的住處雖然偏卻很好找,隨便一打聽便知。或者去刑部找我也行。”
阮輕煙答應一聲,一直目送她出了巷口才回去了。
眾人坐在馬車上,柳絮還在滔滔不絕繼續著泡澡的話題,而陽春曉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反複回憶方才的對話,包括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是如何偷聽到我們談話的?紅隼是個極細心又經驗豐富的人,如果房間有夾層機關,或者隔牆有耳,絕不可能瞞過她的眼睛,她也絕對不會向我隱瞞;
——我們的一切言行舉止都暴露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內,但她並沒有任何舉動,是時機未到還是她並不想傷害我們?
——我的牌已經打完了,卻依然對她一無所知。那麽,她會像對待之前的班主那樣對付我嗎?我的話到底有沒有打動她呢?
三個問題都是毫無頭緒,陽春曉側臉望著車窗外,神色漸漸凝重。
如果為了自保,她可以現在就去找林府尹,全身而退完全沒有問題;但是,天香樓的未來恐怕就隻剩下死路一條——無論是誰來接手調查,都不會再有人像她一樣關心姑娘們的生死存亡。
這時,紅隼溫暖的手伸過來,在她手背上按了按。
陽春曉驀然轉過臉來望著她,那張臉上笑容依舊——放心,有我在。
心裏升起一陣暖意,竟是稍稍有些許寬慰。
柳絮又把天香樓的花瓣浴大誇特誇了一通,牡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不由鄙夷道:“在那種地方洗澡,也不知道是多少人用過的髒東西!萬一染上髒病怎麽辦?”
“你亂講。”
柳大夫白了她一眼,解釋道:“花柳病之所以叫‘髒病’,是因為沾了髒男人才得的病,而不是澡盆!這病隻有人傳人的,卻從未見過有物傳人的。若是誰家男人硬要說在外頭洗澡染了這病,那定是除了洗澡之外還幹了別的事!若真有女人還敢信了這種鬼話,還是先看看腦子的好!”
眾人聽了皆是一陣笑。
陽春曉沒有加入她們的話題,卻漸漸被她們的歡樂情緒所感染,嘴角也不由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