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輕煙坦誠道:“說實話,得到他死訊的時候我們也很意外,實在想象不出像他這麽好的人的居然會遇到這樣的禍事。”
眾人也紛紛點頭附和。
關於李覓的背景並不難調查,她們沒有必要故意捏造一個很容易被證偽的人設。
簡單分析之後,陽春曉覺得可以采信。
其實這樁命案並不複雜,順著仇殺的線索查下去肯定會有所收獲。憑她以往的經驗來看,敢用菜市口斬首示眾的方式犯案,定是個十分囂張的法外狂徒,那麽此案最難的部分應該是緝凶——冷譽雖說是個新手,但他並不笨,隻要稍加指引,破案是遲早的事。
不過這案子倒也還在其次,陽春曉眼下更關心的是天香樓的懸案。
雖然隻打過幾次交道,但她深知林府尹在斷案方麵可不是個外行:他若認定天香樓有鬼,就肯定是有可靠依據的,隻不過對方手法高明,讓他一時還抓不到把柄罷了。
另外,其實她是懷有一份私心的:最好能搶在林府尹掌握關鍵證據之前勸阻她們。
認錯態度良好,至少可以從輕發落。
她們不是壞人,隻是被命運壓在最底層的可憐人罷了。
盡管,她們看起來並不是那麽友好。
“人總是會有很多麵的。”
陽春曉心中已有對策,麵上略帶狡黠地一笑:“比如你們,既有站在舞台中央令人驚豔的一麵,也肯定還有我所不了解的另外一麵。”
阮輕煙望著她的眼睛,那雙眸子真是極為特別:墨綠色的、像是可以看穿一切;如同小鳥般敏感而銳利,但並無惡意,清澈而友善。
“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
阮輕煙直爽道:“姑娘拿咱們當人看,咱們也自然把姑娘當成主子小姐。您又是請吃飯又是送咱們東西,昨兒還專請了大夫來給大夥兒瞧病,咱要還惦記著怎麽坑害姑娘,那還是人嗎?”
不可否認,她們的確手段高明。尤其阮輕煙更是聰明、狡猾,又膽識過人,連林皓臣都對她束手無策,但陽春曉是有信心的——畢竟窺測人心可是她的強項。
“你真是個爽快人。”
陽春曉笑笑,轉過頭對身邊的紅隼說道:“我說什麽來著?天香樓的姑娘們皆是明事理的,怎麽會害我呢?”
“咱們天香樓是樂坊,可不是黑店。”紅隼還沒說話,阮輕煙卻淡淡接了一句:“咱姐妹雖然身份下賤,但做人做事也都對得起天地良心。”
“‘對得起天地良心’……你認真的嗎?”
陽春曉揪住這個字眼,眯起眼睛:“你是想說,所有死在你手裏的人,都是因為他們該死嗎?”
這是常用的審訊套路,適用於所有覺得自己在替天行道的嫌疑人。這隻是一個初步的試探性問句,用於確定下一步的詢問方向。
無論對方表現出回避、否認或是認可,甚至如何回答都並不重要——隻需要看到她的反應就夠了:驚訝,憤怒,抗拒,可笑,隨便什麽情緒,接下來的套路都是現成的了。
然而,阮輕煙勾勾唇角,露出種神秘的笑容:“如果我說是,你會繼續追問‘為何而殺’‘如何殺的’‘都用過什麽手法’;如果我否認,你便會用昨天發現的蛛絲馬跡來質問我——是這樣嗎?”
阮輕煙,預判了她的預判。這個女人,確實比想象中要難對付。
而且她的語氣,竟然還有一絲嘲笑?
感覺有被冒犯到。
但陽春曉沒有放棄,索性也用相同的語氣繼續發問道:“怎麽,有膽做卻不敢承認麽?凡事隻要發生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你以為用水衝掉血跡、清洗幹淨了就沒人會發現了嗎?樓梯上設計精巧的機關、製造意外的繩索——那些東西到底是不是凶器,隻要用釅醋一試便可立見分曉!……哼,你們這些小把戲,騙得過林府尹,卻瞞不過我。”
“所以呢?”
阮輕煙安靜地聽她說完,表情卻依然毫無波瀾,似笑非笑道:“‘凶器’?嗬……打官司的事我也不太懂,不過聽起來怪離譜的。”
她的語氣始終淡淡的,甚至帶著一種明顯的輕蔑和挑釁。
是的,全是間接證據,沒有任何能直接證明她們殺人的物證——看來她不僅非常清楚這一點,還十分確定官府會對此束手無策。
陽春曉頓時感到自己的職業生涯似乎受到莫大的挑戰。
怎會如此被動?還沒問到想知道的事,反倒還一直在被她套話?
不行,這個女人太難搞了。
陽春曉決定暫時放棄眼前的阮輕煙,將目光投向她身後已顯出些許慌亂的姑娘們。
果然,是團夥作案。
所有的人,都明白天香樓裏發生過什麽。
阮輕煙突然輕笑,不動聲色地擋在姑娘們麵前:“是我錯信了你。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怎能跟我們這些落了窠臼的下賤之人相比呢?”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上天在某些方麵是公道的。”阮輕煙語氣蕭索,“隻不過丟給我們這些人的‘公道’,少得可憐罷了。”
說完,阮輕煙的唇角略微彎起了一絲弧度。
“聽說那位柳大夫喜歡天香樓的木桶,倒也不用去定新的。改明兒讓老胡把嶄新的木桶給姑娘送去就是。”
阮輕煙探究的眼神,聚集在陽春曉的臉上。
“陽大人切莫忘了好好檢查一番。免得又把什麽不相幹的事情,安排在我們天香樓身上。”
陽春曉被阮輕煙的這段話震得發蒙。
什麽叫做“錯信”?
還有天香樓的木桶……明明都是她和柳絮昨晚在房間的玩笑話。
難道,昨晚我們被阮輕煙偷聽了?
陽春曉迅速將昨晚的事回想一遍:明明仔細檢查過房間,並沒有發現異常,怎麽我們昨晚在屋裏說過什麽她全都知道?
難道這天香樓裏還有我不知道的機關?
看來,這些看似身份低賤的姑娘,才是天香樓真正的主人啊!原來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就在她們的視線之中了。
聯想到昨天在樓梯上發現的機關,還有林府尹給到她的天香樓的卷宗,陽春曉頓時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
“瞧瞧你,說的這是什麽話。”陽春曉趕緊捂嘴,輕笑兩聲,“好歹我是天香樓的新東家,哪裏能信不過你呢,不然接下來的生意還幹不幹了?”
阮輕煙這才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不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的。阮姑娘萬不可再說自己是下賤之人了,不過時局而已,哪能如此輕賤自己呢?人和人,原本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陽春曉正色說道:
“你也別看我年紀小,覺得我托大。做了新東家,自然就得立立規矩。當然,我也知道自家的孩子,須得關起門來教訓的道理。”
陽春曉把眼神拋給阮輕煙。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她知道這個道理。
坦白講,所有的事件的源頭,都還隻是出於林府尹的懷疑:一,沒有公訴人到順天府擊鼓申冤;二,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那些死者死於他殺。
阮輕煙說的對,她根本無法因為那些間接證據,給天香樓的任何人定罪——除非,有誰能站出來,自己承認罪行。
可看現在的情況,天香樓就像鐵板一塊,在阮輕煙織成的保護網下,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更沒想到的是,阮輕煙竟把她審訊中常用的手段玩個明白:先是讓對方誤以為身處安全的環境,待其放鬆警惕後再設法套話,然後躲在暗處悄悄偵聽——年年打雁,今日卻被雁啄了眼!
陽春曉心裏還在暗自懊悔,阮輕煙卻似是將她的話聽進去了。
確實,若真是個刺頭,她和姑娘們早就下獄了,哪裏還由得她在這兒打機鋒?
阮輕煙無聲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是有些本事的。既然你並不想傷害我們,現在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呢?”
這可謂是一語道破天機。
阮輕煙再次緩緩開口道:“我們這裏的秘密,也不怕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