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軍這三支力量,魏登部像是嬌生慣養的嫡子,裝備精良、補給充足,哪怕是昂貴的改良版新火銃,朝廷也是砸鍋賣鐵都要保證神機營人手一支;大同駐軍就是庶子,雖然不受待見,起碼衣食無憂;陸昭部就比較慘,從創建之初就是雜牌軍,位於軍隊鄙視鏈的最底端。補給時有時無,軍械也多是友軍淘汰下來的二手貨,但他們卻是作戰最勇猛、最令敵人忌憚的一支軍隊。

秦孝安指著沈敬說道:“要是認真說起貪汙這事,他們才真是大貪特貪!”

沈敬竟也不否認。

秦孝安又道:“若是嚴格按規矩來,打了勝仗所得戰利品是一率要登記在案的,兵部會按功勞大小再行賞賜。但陸昭是個特例,他們打仗就跟打劫一樣,全靠戰利品活著呢!要單等朝廷賞的米下鍋,那墳頭的草都老高了!”

陽春曉不由皺眉。

其實她也明白:規矩是規矩,即使刑部在辦案時,也都會考慮實際情況酌情量刑。更何況是戰時!國庫都拿不出錢來,難道還不讓人家自己合理變通一下嗎?

“陸昭繳獲的物資,可是一回都沒上報過!”提起當年的事,秦孝安用手點指著沈敬:“你小子摸著良心說,我對陸昭怎麽樣?!軍需糧草,隻要他開口,我哪回讓他空手回去了?!”

沈敬不吭聲。

秦孝安恨恨道:“真是喂不熟的狼崽子!要不是看在你當年殺過韃子兵的份上,我早特麽弄死你了。”

他這語氣雖說凶狠,卻並無殺意,甚至連威脅也算不上,更像是發牢騷。

陽春曉沒經曆過戰爭,猜想著這大概就是同袍之誼?曾經共過生死的戰友,如今就算是立場不同幹了出格的事,也仍像是對待犯了小錯的親兄弟一樣寬容。

“但是,現在仗都已經打完七年了,”陽春曉說道:“寧王已經殉國,金礦理應歸還朝廷。”

——

“那是不可能的事。”

魏登語氣堅定:“就算我答應,秦孝安也不可能同意。莫不是朝廷是嫌這些年西北太過安逸了?而且,朝廷怎麽會為了區區一個產出不多的小金礦去動他?嗬……”

這頓時讓許知年頗感意外:牽涉到西北軍政務,恐怕就不止是一樁官銀案那麽簡單了。

“他知道規矩。”魏登說道:“這筆錢隻會用於西北駐軍的各項開銷,而我負責讓這個秘密不為世人所知。”

“那還有一個人呢?”

魏登搖頭:“我不清楚。三方向來互不幹預,各行其是,並無交集。”

許知年心裏不由一沉。

沒想到他如此輕易就承認了私吞金礦的事。

按照魏登的說法,他參與洗錢分贓,但隻是個經手人,更多的黃金流向了大同駐軍,即使被問責也頂多隻算協從,不是什麽大罪;秦孝安是最大受益者,但他隻管收錢不問來路,若是一口咬定並不知內情,甚至連定罪都很難。

更何況,兩人皆是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而且,如果魏登所說都是真的,那麽控製金礦的人才是關鍵,三個人三條線,就算某一方出了事,另兩方也並不會受到波及。

許知年眉頭緊鎖:也許我一開始就被誤導了?

從第一樁李覓案起,就令人先入為主地認為這應是一樁因軍中將帥不和導致的糾紛。按沈敬的說法,陸昭為全殲敵軍而率輕騎深入西北腹地,但由於魏登未及時策應,導致陸昭部寡不敵眾幾近全軍覆沒;然後魏登部侵吞了大量戰利品,還搶了本應屬於陸昭的戰功。

身為那場戰役的親曆者,沈敬的說法可信度很高。但唯一令人存疑的部分,是關於戰利品:如果那最後一戰繳獲的大量輜重中包括貴重的金銀,魏登要麽登記造冊並上報,要麽私藏後與同夥分贓。

但是,如果隻是為了洗白一筆財物,有必要專門安排人手洗錢做賬加密嗎?除非,戰利品是一整座金礦——

所以,這次審訊的重點就是金礦。

許知年為此做了很多種預案,卻萬沒想到魏登竟然全不知情,問題反而更多了:如果說魏登為了爭奪金礦而害死陸昭,那他怎麽可能對金礦一無所知?

為什麽主謀才隻分得三成、卻讓秦孝安得了六成?而且,金錠為何還要沿用舊時寧王府的鑄印?直接做成普通金錠不是更方便穩妥嗎?

這不合常理,跟事實也完全對不上。

許知年不得不退回事情的原點:

——假設,並不存在魏登與陸昭有私怨的前提,隻是因為參與瓜分金礦的三方互不信任,或者互有不滿而彼此掣肘鬧出的事端?

——假設,黃金被鑄成官家樣式是為了限製流通範圍,賬本是為了記錄和監督,這些會不會都是相互製約的手段?

——假設,是秦孝安想要獨吞黃金,故意誤導沈敬盯上魏登、除掉做賬的人,將所有矛頭都指向魏登……

現在再看整件事情,一切就合理多了。

隻是……本以為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原先準備的所有計劃隻到審訊為止,卻發現自己隻是剛拿到拚圖的一角?

書筒裏那些沈敬的黑料,魏登隻要回兵部一查便會知道全係偽造……當初隻想著魏登就是本案的核心,隻要審出金礦的下落便可結案交差,壓根就沒留後手!

許知年痛苦地揉揉眉心:劇本就寫到這,但戲還得接著往下演?誒誒誒,草率了啊……

魏登見他神色有異,不由問道:“難道,朝廷正在追查此事?”

刑部說話辦事向來嚴謹,如果許知年都這麽說,那說明已有實證,事態已經相當嚴重了。

“還隻是一些外圍調查,並沒有針對性。”許知年含糊其辭,安慰道:“畢竟事關官銀,朝廷抓了幾個人,卻也沒問出什麽線索。”

沒想到魏登聽了冷哼一聲:“好,好得很!最好能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候大家都沒的玩,我也落得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