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燈燭因她那噴嚏而左右搖曳一陣,險些熄滅。

半透明的蠟燭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淡淡香氣,陽春曉不禁有些出神,又想起製作那物件的人來——

蘇媛媛,那可真稱得上是極致漂亮的美人。

膚色雪白,杏眼桃腮,削肩細腰,正如工筆畫上的美人一般模樣。

自從見到她,陽春曉才突然理解了書中所描繪的江南女子:什麽叫‘弱柳扶風’,何為‘溫柔似水’,以及風靡一時的‘揚州瘦馬’——粉雕玉琢,風華絕代,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如同天宮的仙子。

隻是,真的是太瘦了,像盞美人燈一吹就倒了。

陽春曉原是覺得,身邊的紅隼算是個好看的姑娘,雖然身有殘疾,但她身上總散發出一種健康、充滿活力的美;牡丹也是個美人,是種張揚,又濃墨重彩、豐滿健碩的美。但奇怪的是,這兩人如果跟蘇媛媛放在一起看的話,就讓人覺得……

完全就是兩種生物。

一種是曠野中自由的鷹隼,另一種則是被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根本沒有可比性。

想到這,陽春曉不由苦澀地笑笑。

美貌確實是種天賦。

蘇媛媛這一生的坎坷多因美貌而起,而這場普通的民事官司,居然吸引了大半個京城的百姓都擠到順天府門口圍觀,也正是因為人人都想一睹錢塘名伎的風姿——

不僅是順天府感受到了民間輿論的壓力,連提拔鮑士銘的吏部都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更別說那位商人遊永泰了——他的商行幾乎每天都要麵對無數八卦群眾的各種靈魂拷問。

話說回來,若不是鬧得滿城風雨,這案子進展恐怕也不會如此順利!

這時,外頭大門一響,隔著暖櫥的紗屏卷進一股涼風,接著就聽牡丹在門廳跺跺腳,邊搓手邊說道:

“嘶~哈~好冷!……這是要下雪了麽?”

不一會兒,就見她一麵搓手一麵挑簾進屋,雙頰凍得緋紅:“姑娘還沒睡呢?”

陽春曉打量她一番,問道:“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城門早都關了吧?你是怎麽出的城?”

“咳,都是小事。”牡丹神秘一笑:“依著姑娘的吩咐,我是眼見著順天府請了張仵作,又去天香樓瞧著姑娘們都平安無事了這才回來的。”

聽她提到‘張仵作’,陽春曉便知是師兄張元元接了驗屍的差使。那冷譽雖然是個新手,但張師兄經驗豐富,總算是可以放心。

牡丹脫了外套,湊到陽春曉身邊的暖爐旁,又繼續說道:

“順天府的人找來仵作送到大理寺的時候,那位新來的冷大人還很是不樂意:‘這死因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怎麽還要驗哪?’,唐大人就在一邊勸:‘人命官司嘛,該有的手續總歸是要齊全的’,他這才肯放人進去驗!”

“新來的不懂規矩,至少還有唐大人在!倒也不至於出什麽大亂子。”

“驗就驗吧,橫豎那是仵作的差使哇,他還非要跟去看!結果人頭才剛一拿出來,那位嬌生慣養的冷公子就當場吐了個稀裏嘩啦!誒呦喂,那叫一個丟人現眼!

看來,這位冷大人第一天上班的經曆並不算愉快,希望不會給他以後的職業生涯留下心理陰影,嗤嗤。

“還真是個棒槌。”陽春曉冷笑道:“這也就是大理寺!倘或是有人膽敢仗著家裏的權勢、硬塞個少爺到我們刑部來混事,看皮不揭了他的?!”

牡丹也笑道:“就那位少爺,今天這通折騰完事,估計也差不多該放棄了吧?”

“這倒未必。”

陽春曉搖頭道:“京城達官顯貴甚多,我看這位背景不俗的冷公子也不像是圖新鮮好玩來的,八成是跟這案子有利害關係。總之,咱們做好自己份內之事,既不給他草菅人命的機會,也別得罪他便是。”

說到這,紅隼不由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別得罪他’?今天這局麵,跟公開處刑還有什麽分別嗎?

“姑娘說的是。”

但牡丹並不知情,依舊點頭道:“不過,我看天香樓那些人也不像是省油的燈!一個個牙尖嘴利不說,尤其那個阮輕煙,更是極難講話的!姑娘待她們那麽好,還買了那麽多禮物送給她們,她的態度卻始終淡淡的,竟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依我看,這種出力不討好的差使姑娘還是別接了,讓順天府拿回去直接過堂便是!”

“若真有那麽簡單,林大人也不必私下拜托咱們去暗訪了。”陽春曉苦笑地擺擺手:“她們都是些苦命人,時時對外人加著小心防備是正常的。……無妨,改日我們再去便是。”

牡丹卻歎氣道:“姑娘可得多加些小心!死在她們手裏的班主可不是一個兩個了,天知道都是些什麽邪門路數……”

“咳,正是因為這樣才找我去當班主的嘛!”陽春曉笑道:“若真是群安善良民,找我這個專審人命官司的女判官來做什麽?難道是看我平時太過清閑,就再介紹個兼職好多賺點零花錢麽?”

心知說不過她,牡丹隻能勉強笑笑,又一臉擔心地歎了口氣。

兩人正聊著,陽春曉注意到一旁的紅隼始終沉默不語,隻管忙著手頭的雜事。她這個人平時就悶悶的,不像牡丹總把什麽心事都寫在臉上,可她越是避諱,陽春曉卻越是覺得有趣。

她懷疑紅隼認識天香樓的人。

這種懷疑不是沒來由的——那位天香樓頭牌阮輕煙,對誰的態度都是十分冷淡,卻唯獨對紅隼就很是不同。那種親切的眼神,一看就久別重逢的故人。

這立刻勾起了陽春曉的好奇心。

但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有秘密。她的兩個丫頭,都是從西北來的流民,被她撿到的時候一個瘸了,一個連衣裳都是破的。大抵是經曆過不少的波折。

罷了。陽春曉兀自歎了歎氣,等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的。總不能因為好奇心,就窺探親近之人的隱私吧。

“哦,對了。”

牡丹突然想起件事。就見她從懷裏摸出個香粉盒子來,遞給陽春曉:“順天府的小捕快托我帶給姑娘的。我原是不肯收,但他堅持說要賠給姑娘——哼,一盒香粉換了樁盜竊案,真是便宜他了。”

陽春曉瞥了一眼,正是上午那盒茉莉香粉,不由笑道:“一個小捕快才有幾兩俸祿?倒難得他是個有心的。……幫我收起來吧。”

紅隼應了一聲,接過來收進她的妝奩匣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