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作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裏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裏,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他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隻好訕仙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隻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裏,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裏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麵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複,但我已經覺得很夠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裏。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麽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裏不知有什麽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麽時候再見。我敷衍他說道:是呀,是呀;心裏卻盼著他早點登機。隻要他通過了安全門,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裏來的、我怎麽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他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麵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裏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裏的黃瓜、茄子、胡蘿卜,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發,麵頰鬆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裏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他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家夥,心裏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出租車裏,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麽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裏,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大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裏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鍾,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奸汙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窪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裏來。我終於抑製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作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裏──這種屎裏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複,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隻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隻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麽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麽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裏,這幹你什麽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裏。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裏,不幹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麽要樂意坐在屎裏但爬到第三層,手裏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
第八章
第一節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它的城外,婉蜒著低矮精致的城牆。在它的城內,縱橫著低矮精致的城牆;整個城市是一座城牆分割成的迷宮。這些城牆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縫,與其說是城牆,不如說是裝飾品。在城牆的外麵,爬著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凋零。
冬天,長安城裏經常下雪。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鬆鼠尾巴,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那些鬆散、潮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牆上,落到精致的樓閣上,落到隨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裏,成為多孔的浮冰。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隻有薄薄的一層。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滿天滿地彌散著白霧整座長安城裏,除城牆之外,全是小巧精致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欞。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著黃色的批耙,和著綠葉低垂下來。劃一葉獨木舟可以遊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複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一年四季,城裏的大河上都有弄潮兒。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潮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發披肩的美洲人在畫肪上,脫下白色的褻袍,輕巧地躍入水中。此後,黑色的水麵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著,就如夢裏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於我的,散發著冷冽的香氣。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裏,所有的街道都鋪著鏡麵似的石板,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隻有街道保持了黑色;並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掛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裏透苦的香氣,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她就這樣走進畫麵,走上鏡麵似的街道,在四麵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隨白衣女人。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著短短的頭發,發際修剪得十分整齊,隻在正後方留了一絡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洲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準確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別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麵,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著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製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著一雙木履,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仿佛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別。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著鐫在磚上的寺名。這個名稱使我震驚。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裏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我看著它,心情慘然,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麽傻,快進去吧。於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裏一片沉寂,陽光飄浮在白皮鬆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陽光本身的黃色和鬆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鏽的水裏。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裏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著門坐著,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衝動在沉思中,我咬起手來。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別咬手,就走出去了,儀態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裏。
我迫隨那位白衣女人。更準確他說,我在追隨她的小腿。從後麵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後來,我走到她麵前,告訴她此事;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裏;但是她嗬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入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我穿著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麵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開,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到: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但是她微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冷。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再後來,我就和她並肩行去,她把一隻手伸了過來,一隻冰冷的小手。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入衣襟的後麵,貼在我胸前。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裏,用鬥篷罩住。她的短發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於微酸的茉莉,也不同於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於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隨著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麵隱約可見的屋簷;我們正向那裏走去,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板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裏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板牆,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板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而在房子的正麵,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我想外麵是帶扶欄的涼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涼台,下麵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著,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隻手抓住拴在簷下的白色繩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裏。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裏去。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跡;隻有黑白兩色的景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在古代的長安城裏,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我身在其中一座樓裏。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遊水。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頎長,在黑色的吊樓裏,就如一道天頂射下的光線;就如一隻水磨石地板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裏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誰,隻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裏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在水漬下麵,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潮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汽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裏,這裏的地板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我終於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著。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但我想象不出有什麽比流水更重。每有一個浪頭衝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裏,我親近她的身體。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裏。這很好,起碼什麽都不妨礙。我深入她的既虛無又致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發絲在我麵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裏;帶著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像並不像。我隻是說它偎依在懷裏的樣子,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是誰都可以。在這座城裏,名字並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隻保留住在四壁間回響的聲音和**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麵,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著,黑色鬥篷的外麵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著我的麵部神經。而在那件鬥篷內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裏,則溫暖如春。她不再散發著新米的香氣,而是彌漫著米蘭的氣味。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作“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鬥篷外麵,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麽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著我,我倚著牆,就這樣坐著。我不明白為什麽,僅僅坐著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於虛構。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麽說罷,我不同意你把什麽都寫上。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裏做過愛我怎麽不記得自己有這麽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難道這就是記憶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裏。這裏充滿了名字。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裏,這座院子也有門牌號數。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作立新街甲一號,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入──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裏。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銀亮,好像塗了一層清漆。春天裏,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蘚。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托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麵前,很容易暴露毛發脫落的問題。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托行裏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托行的後門找人。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著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絹,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麵,別給我丟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實際上,那些**也不能叫作鼻涕。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裏,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然而我確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托行的貨架上。這家委托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著各種電器、儀器,上麵塗著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著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就如納博科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福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人家說:別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口氣裏帶著輕蔑。這仿佛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托行附近的小胡同裏。這個胡同叫作磚塔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庵,庵裏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罷,我們倆在胡同裏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這條胡同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此人就是委托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胡子茬,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