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的──此人姓趙。我們叫他趙師傅。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福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裏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麽險惡。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麵走去。那裏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裏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做這種事要有奸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這兩樣東西分別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沉吟不語。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隻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於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裏;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麵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托行的庫房裏,我打開箱蓋,揭掉麵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髒: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她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他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裏。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裏,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麵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患者。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齧合著,隻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係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係。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裏,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作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恬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裏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吩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啼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夥。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裏。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罷。錢不是比什麽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麽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麽也想象不出,我是怎麽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
第八章
第二節
晚上,我在自己家裏。因為天氣異常悶熱,我關著燈。透過塑料百頁窗,可以看到對麵樓上的窗子亮著昏黃的光。這叫我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一張張燃燒的紙牌”。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想不起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但是我想起來了。他是一個蘇俄詩人。他的命運非常悲慘。我的記憶異常清晰,仿佛再不會有記不得的事情──我對自己深為恐懼。
在我窗前有盞路燈,透進火一樣的條紋。白衣女人站在條紋裏,背對著我,隻穿了一條小小的棉織內褲。我站了起來,朝她走去,盡力在明暗之中看清她。她的身體像少女一樣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站得筆直,欣賞牆上的圖案。我禁不住把手放在她背上。她轉過身來,那些條紋排列在她的脖子上、胸上,有如一件輝煌的衣裝。
我還在長安城裏。下雪時,白晝和黑夜不甚分明,不知不覺,這間房子就暗了很多;除此之外,敞開的窗框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雪的輪廓臃腫不堪,好像正在膨脹之中。那個白衣女人把黑色的鬥篷分做兩下,站了起來,說道:走吧,不能總呆在這裏。然後就朝屋角自己的衣服走去。從幾何學意義上說,她正在離開我。而在實際上卻是相反。任何一位處在我地位的男子都會同意我的意見,隻要這位走開的**女士長著修長的脖子,在烏青的發際正中還有一縷柔順的長發低垂下來;除此之外,這位女士的身體修長、纖細,臀部優雅──也就是說,緊湊又有適度的豐滿──這些會使你更加同意我的意見。在雪光中視物,相當模糊,但這樣的模糊恰到好處當她躬下身來,鑽進自己的衣裙時,我更感到心花怒放後來,她係好了木履上的每一根皮帶子,就到了離去的時節。我對這間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子戀戀不舍。但我也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和她並肩走進漫天的大雪。如前所述,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但在這些敘述裏,包含了學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們視為真、善、美三位一體的東西。
我在條紋中打量那位白衣女人,脖子、**、小腹在光線中流動。她對我說:什麽事我說,沒有什麽。就轉過身去,欣賞我們留在牆上的圖案。在牆上,我們是兩個黑色的人影。有風吹過時,閃著電光的鰻魚在我們身邊遊動。忽然,她跳到我的背上,用光潔的腿卡住我的腰,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道:什麽叫“沒有什麽”此時,在我身後出現了一個臃腫的影子。我不禁小聲說道:袋鼠媽媽這個名稱好像是全然無意地出現在我腦海裏。白衣女人迅速地爬上我的脖子,用腿夾住它,雙手抱住我的頭,說道:好呀,連袋鼠媽媽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現在我不像袋鼠媽媽,倒像是大樹媽媽,隻可惜我腳下沒有樹根。重心一下升到了我頭頂上,使我很難適應。我終於栽倒在床上了。然後,她就把我剝得精光,把衣服鞋襪都摔到牆角去,說道:這麽熱的天穿這麽多,你真是有病了起初,這種狂暴的襲擊使我心驚膽戰;但忽然想起,她經常這樣襲擊我。隻要我有什麽舉動或者什麽話使她高興,就會遭到她的襲擊。這並不可怕,她不會真的傷害我。
我努力去追尋袋鼠媽媽的蹤跡,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倒想到了一個地名:北草廠胡同。這胡同在西直門附近,裏麵有個小工廠。和表弟分手以後,我就到這裏當了學徒工。在它門口附近,也就是說,在別人家後窗子的下麵,放了一台打毛刺的機器。我對這架機器的內部結構十分熟悉,因為是我在操作它。它是一個鐵板焊成的大滾筒,從衝壓機上下來的零件帶著鋒利的毛刺送到這裏,我把它們倒進滾筒,再用大鐵鍬鏟進一些鵝卵石,此後就按動電門,讓它滾動,用卵石把飛刺滾平,從這種工藝流程可以看出我為什麽招鄰居恨──尤其是在夏夜,他們敞著窗子睡,卻睡不著,就發出陣陣呐喊,探討我的祖宗先人。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反唇相譏,我還會幹點別的。抓住了他們家的貓,也和零件一起放進滾筒去滾,滾完後貓就不見了,在筒壁內部也許能找到半截貓尾巴。
後來,那家人的小孩子也不見了,就哭哭啼啼地找到廠裏來,要看我們的滾筒──他們說,小孩比貓好逮得多;何況那孩子在娘胎裏常聽我們的滾筒聲,變得呆頭呆腦,沒到月份就跑了出來;這就更容易被逮住了。這件事把我驚出了一頭冷汗。謝天謝地,我沒幹這事。那孩子是掉在敞著蓋的糞坑裏淹死了──對於他的父母真是很不幸的事,好在還可以再生,以便讓他再次掉進糞井淹死──假如對小孩子放任不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就是這樣安慰死孩子的父母,他們聽了很不開心,想要揍我。但我廠的工人一致認為我說了些實話,就站出來保護我這老實人。出了這件事以後,廠領導覺得不能讓我再在廠門口呆著,就把我調進裏麵來,做了機修工。
進到工廠裏麵以後,我遇上了一個女孩子,臉色蒼白,上麵有幾粒鮮紅的粉刺,梳著運動員式的短頭發。那個女孩雖沒有這位白衣女人好看,但必須承認,她們的眉眼之間很有一些相似之處。她開著一台牛頭刨。這台刨床常壞,我也常去修,我把它拆開、再安裝起來,可以正常工作半小時左右;但整個修理工作要持續四小時左右,很不合算;最後,她也同意這機器不值得再修了。這種機床的上半部一搖一擺,帶著一把刨刀來刨金屬,經常擺著擺著停了擺,此時她就抬起腿來,用腳去踹。經這一踹,那刨床就能繼續開動,我從那裏經過,看到這個景象,順嘴說道:狗撤尿。然後她就追了出來,用腳來踹我。她像已故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一樣,能把腿踢得很高。但我並非刨床,也沒有停擺啊
我懷疑這個女孩就是袋鼠媽媽,她逐漸愛上了我。有一次,我從廠裏出來,她從後麵追上來,把我叫住,在工作服裏搜索了一通之後,掏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我說:送你一件東西,然後走開了。我打開重重包裹的紙片,看到裏麵有些厚厚的白色碎片,是幾片剪下的指甲。我像所羅門一樣猜到了這禮物的寓意:指甲也是身體的一部份。她把自己裹在紙裏送給我,這當然是說,她愛我。下次見到她時,我說,指甲的事我知道了。本來我該把耳朵割下來做為回禮。但是我怕疼,就算了吧。這話使她處於顛狂的狀態,說道:連指甲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馬上就來搶這隻耳朵,等到搶到手裏時又變了主意,決定不把它割下來,讓它繼續長著。
我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又肥又長,不記得是從哪個委托行裏買來的,更不知道原主是誰。我鬥膽假設有一位日本的相撲力士在北京窮到了賣大衣的地步,或者有一位馬戲班的班主十分熱愛他的喜馬拉雅黑熊,怕它在冬天凍著;否則就無法解釋在北京為什麽會有件如此之大的衣服,假如我想要穿著這件衣服走路的話,必須把雙臂平伸,雙手各托住一個肩頭,否則就會被下擺絆倒──假如這樣走在街上,就會被人視為一個大衣櫃。當然,這種種不利之處隻有當白天走在一條大街上才存在。午夜時分穿著它坐在一條長椅上,就沒有這些壞處,反而有種種好處。北京東城有一座小公園,圍著鐵柵欄,裏麵有死氣沉沉的假山和乾涸的池塘,冬天的夜裏,樹木像一把把禿掃帚,把兒朝下地栽在地上。這座公園叫作東單公園──它還在那裏,隻是比當年小多了。
此時公園已經鎖了門,但在公園背後,有一條街道從園邊穿過,這裏也沒有圍牆。在三根水泥竿子上,路燈徹夜灑落著水銀燈光我身材臃腫,裹著這件呢子大衣坐在路邊的長凳上,臉色慘白在這種燈下,臉色不可能不慘白,表情呆滯,看著下夜班的人從麵前騎車通過。這是七五年的冬夜,天上落著細碎、零星、混著塵土、像微型鳥糞似的雪。
想要理解七五年的冬夜,必須理解那種灰色的雪,那是一種像味精一樣的晶體,它不很涼,但非常的髒。還必須理解慘白的路燈,它把天空壓低,你必須理解地上的塵土和紛飛的紙屑。你必須理解午夜時的騎車人,他老遠就按動車鈴,發出咳嗽聲,大概是覺得這個僻靜地方坐著一個人有點嚇人。無論如何,你不能理解我為什麽獨自坐在這裏。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有一輛破舊的卡車開過。在車廂後麵的木板上,站了三個穿光板皮襖、頭戴著日本兵式戰鬥帽的人。如果你不曾在夜裏出來,就不會知道北京的垃圾工人曾是這樣一種裝束。離此不遠,有一處垃圾堆,或者叫作渣土堆,因為它的成份基本上是燒過的蜂窩煤。在夜裏,汽車的聲音很大,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大。汽車停住以後,那些人跳了下來,用板鍬撮垃圾,又響起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說夜裏寂靜是一句空話──一種聲音消失了,另一種聲音就出來替代,寂靜根本就不存在。垃圾工人們說:那人又在那裏──他大概是有毛病罷。那人就是我。我繼續一聲不響地坐著,好像在等待戈多因為垃圾正在被翻動,所以傳來了冷冰冰的臭氣。
垃圾車開走以後,有一個人從對麵胡同裏走出來。他穿了一件藍色棉大衣,戴著一個紅袖標,來回走了幾趟,拿手電到處晃──仿佛是無意的,有幾下晃到了我臉上。我保持著木訥,對他不理不采。這位老先生隻有一隻眼睛能睜開,所以轉過頭來看我,好像照像館用的大型座機他隻好走回去,同時自言自語道:什麽毛病。再後來,就沒有什麽人了。四周響起了默默的沙沙聲她從領口處鑽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說:憋死我了──都走了嗎是的,都走了。要等到兩點鍾,才會有下一個下夜班的人經過。從表麵上,我一個人坐在黑夜裏;實際上卻是兩個人在大衣下肌膚相親。除了大衣和一雙大頭皮鞋,我們的衣服都藏在公園內的樹叢裏,身上一絲不掛,假如我記憶無誤,她喜歡縮成一團,伏在我肚子上。所以,有很多漫漫長夜,我是像孕婦一樣度過的但此時我們正像袋鼠一樣對話,她把我稱作袋鼠媽媽。原來,袋鼠媽媽就是我啊。
雖然是太平盛世,長安城裏也有巡夜的士兵,捉拿夜不歸宿的人。那些人在肩上扛著短載,手裏拿著火把,照亮了天上飄落的雪片──每個巡夜的士兵都是一條通天的光柱,很難想象誰會撞到這些柱子上。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北京城裏的水銀燈。假如你知道巡邏的路線,他們倒是很好的引路人。因為這個緣故,我們走在一隊巡邏兵的後麵,跟得很緊,甚至能聽見他們的交談,即便被他們逮住,也不過是夜不歸宿──很輕的罪名。在北京城裏也有守夜的人,他們從我麵前走過,對我視而不見。因為他們要逮的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但我多少有點擔心,被逮住了怎麽辦。為此曾請教過她的意見。她馬上答道:“那就嫁給你唄。”在公園裏被逮住之後,嫁過來也是遮醜之法。然後她又說:討厭,不準再說這個了。看來她 很不想嫁給我。
我最終明白,對我來說,雪就是性的象征。我和她走在長安城的漫天大雪之中;這些雪就像整團的蒲公英浮在空中。因為夜幕已經降臨,所以每一團鬆散的雪都有藍色的熒火裹住,就這樣走到了分手的時節。雪蒙蒙的夜空傳來了低啞的雷聲,模糊不清的閃電好像是遙遠的焰火。而在遙遠的北京城裏,分手的時節還沒有到來。它是在黎明,而不是在午夜後來,在北京城的冬夜裏,我想到了這些事,就說:性是人間絕頂美麗之事。她馬上就從大衣裏鑽了出來,驚叫道:袋鼠媽媽你是一個詩人再後來,在北京城的夏夜裏,我喃哺說道:袋鼠媽媽是個詩人她馬上在飄浮著的燈光裏跪了起來,拿住我的把把說:連他是詩人你都知道了──咱們來慶祝一下吧這使我想了起來,我經常假裝失掉了記憶,過一段時間再把它找回來,以便舉行慶祝活動。現在慶祝活動在舉行中,看來,我沒有什麽失落的東西了。
從她的角度來看,我和我的黑大衣想必像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水,而她自己像一隻海狗假如這世界上有白色的海狗一樣在其中潛水,當然這海裏也不是空無一物她浮出水麵向我報告說:一個硬邦邦的大蘑菇哎。我無言以對。她又說:咬一口。我正色告訴她:不能咬,我會疼的。後來她又潛下去,用齒尖和舌頭去碰那個大蘑菇。而我繼續坐在那裏,忍受著從內部來的奇癢。外麵黑色的夜空下,才真正的空無一物。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報告說:大蘑菇很好玩。我由衷地問道:大蘑菇是什麽呀
夜裏,我們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紋在海底遊曳,她就躺在波紋之中,好像一塊雨花石;伸出手來,對我說道:快來。在悶熱的夜裏,能夠潛入水底真是愜意。有一隻鰩魚拖著烏雲般的黑影侵入了這片海底,這就是我,我們以前舉行的慶祝活動卻不是這一種。這是因為,當時我們還沒有被人逮住。午夜巡邏的工人民兵在走過,但隻是驚詫地看著我的大肚子──那年月的夥食很難把肚子吃到這麽大。當然,人家也不全是傻瓜。有一夜,一個小夥子特意掉了隊,走到我麵前借火。我搖搖頭說,我不吸煙。他卻進一步湊了過來,朝我的大肚子努努嘴,低聲說道:這裏麵還有一個吧我朝他笑了一笑。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有人記得,在七五年的寒夜裏,水銀燈光下馬路邊上那一縷會心的微笑。
在北京城的冬夜裏,分手時節是在公園裏的假山邊上。那件黑大衣就如蛇蛻一般委頓於地,地麵上有薄薄的一層白粉,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霜。曙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一層灰色,因為寒冷,**緊縮於胸前,對於女人來說,美麗就是**直立時的風度──帶著這種風度,她給自己穿上一條麵口袋似的棉布內褲一然後是紅毛褲,紅毛衣,藍布工作服。最後,她用一條長長的絨圍巾把頭裹了起來,隻把臉露在外麵──想必你還記得七十年代的女孩流行過一種裹法,裹出來像海帶卷,現在則很少見──戴上毛線手套,從樹叢裏推出一輛自行車,說道:廠裏見,就騎走了。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在廠裏時,她並不認識我,她看我的神情像條死帶魚。在街上見麵時她也不認識我,至多側過頭來,帶著嫌惡的神情看上一眼。晚上,在公園裏見麵時,她也不認識我,頂多公事公辦他說一句:在老地方等我。隻有在那件大衣的裏麵她才認識我,給我無限的熱情和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