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樂趣是不可剝奪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處說:你瞎扯什麽呀我從來不這樣想問題。這評論使我如受電擊:我覺得在寫自己,但聽她的意思,此處是在寫她。實際上,她說得更對。我恍恍惚惚地說:這樣一來,你就不是學院派了──這句話招致我額頭上的一次敲擊和一頓斥罵:混帳我要是學院派,能嫁給你嗎看來,她的確是嫁給我了。雖然我不願相信,但對此不應再有疑問。
我總覺得,說一個人是學院派是一種讚譽。對於男人來說,這是稱讚他聰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稱讚她漂亮。隻有極少數的人不需要這種讚譽,比方說,我和薛嵩。那個地下室裏的女孩在黑暗中站著,漸漸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來休息地下室裏沒有一點聲音,寂靜使耳膜發起疼來。最後她覺得,反正沒人看見,可以哭一會。於是,對麵響起了抽泣聲。這使她知道對麵不很遠的地方有堵牆壁。忽然她仿佛聽到一聲嗤笑,趕緊停止了哭泣,凝神去聽,什麽都沒聽到。但是她又覺得在黴臭味裏雜有薛嵩特有的體臭──這個家夥經常弄到一身大汗,嗅起來有點餿。於是她使勁去嗅,結果馬上就被黴味把鼻子嗆住了。然後她就叫起來,但那塊黃連木壓住了她的舌頭,隻發出了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她又凝神去聽,還是什麽都聽不到猛然間,沒有任何徵兆,她的**落進了男人溫熱的手掌。薛嵩的聲音在她耳畔轟鳴著:怎麽,不哭了此後,她就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聽,冒了被鐵鏈勒斷腰的危險,踢開了薛嵩身上的鬥篷,兩隻腳順著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緊緊地盤住了他的腰,和他**。
與此同時,薛嵩像驢鳴一樣解釋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外麵扮作薛嵩的那個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鑽了進來,一直躲在這裏,看到了總監老太太怎麽把她揪了進來,鎖在牆上,又看到了她們倆怎麽吵嘴。他還說,今天的計劃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聽他解釋,她還覺薛嵩的聲音像是驢鳴──但這不是薛嵩之過,他並沒有把嗓音放大,是這裏過於安靜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閉嘴了。最後,當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開時,她才說了一句早就想說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壞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裏出現了一個表弟,使我深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個表弟,而且我不喜歡和薛嵩搞得太相像。午夜時分,這位表弟在塔外麵辛苦地工作著。他一會爬上雲梯,一會兒爬下來跑到幕後,轉動一個滿是假人的圓盤,借助一個銅皮喇叭發出眾多人的呐喊,敲鑼打鼓,並且給到處點著的燈籠添油。直到他聽到塔上的姑娘們歡聲雷動,才鬆了一口氣,從帷幕後麵跑了出來。如你所猜到的那樣,那些姑娘看到兩個人影從塔下的亂石縫裏鑽了出來。其中一個披著男人的黑鬥篷,長發披肩,身材嬌小;另一個則身材高大,一絲不掛,長著緊湊的臀部和兩條長腿,小腿的下半部還有一些毛。後一個把手搭在前一個肩上,兩人從容不迫地走開。隻有看到過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樣的一起一伏,你才會知道什麽叫作從容不迫。隻有看到過薛嵩站定時的樣子,你才知道什麽叫作男人的屁股──那兩塊堅實的肌肉此時緊緊地收在他的腰後,托住他的上半身──我隻是轉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實我也不能算見過男人的屁股。總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徹底動搖了學院派對愛情的說法:這種說法強調愛情必須以琴會友,在紅葉上寫情書,愛人之間用詩來對話,從來沒有提到過屁股。當然,姑娘們不會把這個不雅的部位掛在嘴上,她們說的是:我就想有這麽個人,把我從死亡中救出來,脫下鬥篷裹住我的**,然後赤身**地走在我身邊。因為她們都這樣想,就給塔裏帶來了無數的麻煩;不久之後,這座塔就倒掉了。
從那位表弟的眼裏看來,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來,在黑毛氈的籠罩之下,那女孩的臉和從鬥篷縫裏伸出的手顯得特別白。她臉上帶著快活的微笑,但笑容裏又有幾分苦澀。而薛嵩前麵的樣子,塔裏的姑娘們看了更會滿意──他上身肌肉勻稱,腹部凹陷下去,因為寒冷,陰囊緊縮著,已經鬆弛下來的**依然很長很大,像大象鼻子一樣低垂著。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不雅──雖然赤身**地維護愛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們的高度評價,但也會著涼的──就對表弟說,脫件衣服給我那位表弟動手脫外衣,同時盯著表嫂猛看,她隻好假作無意地側過臉去。總而言之,經過短暫的準備,這三個人從幕後走了出來,和塔裏的人告別。女孩大聲叫著總監婆婆,這位婆婆本不想露麵,但又想,不露麵更不光彩,就走到圍廊上,假作慈愛他說:本想等薛嵩走後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經脫困,真是可喜可賀;她還想說,今後這位姑娘就交付給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虛偽扣除在外,這會是很好的演說詞,隻可惜那女孩不想聽下去,猛地轉過身去,把鬥篷一撩,露出了整個屁股,總監的演說詞就被老虔婆們的一片噓聲淹沒了。本來大家是要噓女孩的屁股,結果把總監噓倒了,她也隻好閉嘴,同時惡狠狠地想道:這個小婊子可真狡猾──這種壞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然後就輪到了薛嵩,他把雙手放到唇上,給塔上送去一個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們的喝彩聲。至於那個表弟,他什麽都沒有說,因為這本不是他的故事。此後,這三個人就轉身行去,把這座徹底敗壞了的塔留在身後,走進了長安城這個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評,但我對它很不滿意。因為故事裏的薛嵩敢作敢為,像一個鬥士,這不是我的風格。那個白衣女人拍拍我的頭說:沒關係、用不著你敢作敢為。有我就夠了。
秋天的長安城滿街都是落葉,落葉在街道兩側堆積起來,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間。在街道中間,露出稀疏的鋪街石板。人在街上走著,踩碎了落葉,發出金屬碎裂的聲響,很不好聽。但是深秋時節長安城裏人不多。清晨時分,在街上走著的就隻有三個人。風吹過時,這些落葉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這就很好聽了。秋天長安城裏的風零零落落,總是在街角徘徊。秋天長安城裏有霧,而且總是搶在太陽之前升起來,像一堵城牆;所以早上的陽光總是灰蒙蒙的。我們從翻滾的落葉中走過無人的街道,爬上樓梯,走過窄窄的天橋,低下頭走進房門,進了一間背陰的房子。這裏灰蒙蒙的一片,光線不好,好在頂上有天窗,這房子又窄又高,就是為了超過前麵的屋脊,得到一扇天窗──就如一個矮人看戲時要踞腳尖。前麵的地板上鋪著發暗的草席,靠牆的地方放著幾個軟墊子,墊子裏漏出的白羽毛在我們帶進來的風裏滾動著,薛嵩說:房子比較差啊。他的嗓子像黃金一樣,雖然高亢,但卻雍容華貴。這也不足為奇,他畢竟是做過節度使的人哪。那女孩說:沒關係,我喜歡。她的聲音很純淨,也很清脆。薛嵩抬頭看看天窗──天窗不夠亮,就說,我該幫你擦擦窗戶。女孩說:等等我來擦吧,這是我的家啊。每次說到“我”,她都加重了語氣。但她臉上稍有點浮腫,禁不住要打嗬欠。按照學院派的規矩,打嗬欠該用手遮嘴,但她手在鬥篷下很不方便。於是她垂下睫毛、側著臉,俏俏打著小嗬欠,樣子非常可愛──但最終她明白這種做作是不必要的,她自由了,就伸了一個大懶腰,使整個鬥篷變成了一件蝙蝠衫,同時快樂地大叫一聲:現在,我該睡覺了
既然人家要睡覺,我們也該走了。薛嵩壓低了聲音說:要不要我給你買衣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來她想自己去買,但又想到自己沒有錢,就說:知道買什麽樣子的嗎薛嵩當然知道。於是,女孩說:好吧,你去買。我欠你。從這些對話裏我明白這個女孩從此自由了,既不倚賴學院,也不倚賴薛嵩──雖然是他把她從學院裏救了出來。我非常喜歡這一點。
後來,那姑娘像主人一樣,把我們送到了街上。此時街上依舊無人,隻有風在這裏打旋。在這裏,她把手從鬥篷下麵伸出來,摟住薛嵩的脖子,縱情地吻他,兩件黑鬥篷融成了一件。薛嵩大體保持了鎮定,那姑娘卻在急不可耐地顫抖著──可以看出,她非常的愛他。除此之外,她剛從死亡的威脅中逃出來。這種威脅在我們看來隻是計劃的一部份,但對她就不一樣,她可不知道這個計劃啊
後來,那姑娘放開了薛嵩。他們帶著尷尬的神情朝我轉過身來。我穿著白色的內衣,在冷風裏發著抖,流著清水鼻涕,假裝輕鬆地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假裝沒看見。如你所知,我是那個來幫忙的表弟,在高塔下麵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最糟的是,在高塔外麵陳列著的那些器材──雲梯、帷幕、燈籠、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錢。此時回去拿就會被人逮住,隻好犧牲了。這件事我決定永不提起,救了一個人,還讓她出救命的錢,實在太庸俗。這筆錢她也不便還我,還別人救命的錢也太庸俗。當然,見死不救就更庸俗。不知為什麽,我竟是如此的倒黴
後來,那姑娘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謝謝你啊,表弟,在我麵頰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給打發了。我獨自走開。長安城裏的鳳越來越烈,所有的落葉就如在篩子上一樣,劇烈地滾動著。那姑娘的體味就如沒有香味的鮮花,停留在我麵頰上──這是一種清新之氣,一種潛在的芳香,因為不濃烈,反而更能持久。我獨自下定了決心:在任何故事裏,我都再不作表弟了。
現在來看這個故事,仿佛它隻能發生在薛嵩從湘西回來之後。既然如此,我就必須把湘西發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我開始考慮紅線怎樣了,小妓女怎樣了,田承嗣又怎樣了,覺得不堪重負。尤其是田承嗣,他像隻巨大的癩蛤蟆壓在我身上,叫我透不過氣來。癩蛤蟆長了一身軟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壓著實在不好受。史書上說,董卓很肥,又不討人喜歡,但他有很多妾。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這種被壓的滋味。除此之外,我一會兒是薛嵩,一會兒是薛嵩的情人,一會兒又成了薛嵩的表弟;這好像也是一種毛病。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寫小說。小說就不受這種限製。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假如不是這樣,叉何必要有小說呢。
後來,那個從塔裏逃出來的姑娘就住在長安城裏。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正如我喜歡此時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兩層樓房,還有緊閉的門窗。長安城到處是矮胖的法國梧桐,提供最初的寬大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後來的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是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長安是一座空城。你可以像風一樣遊遍長安,毫無阻礙。直到最後,才會在一條小街裏,在遙遠的過街天橋上看到這個姑娘,獨自站著,白衣如雪。作為薛嵩,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相當令人滿意。但我更想作那個姑娘,在天橋上憑欄而立;看到在如血殘陽之下,在狂濤般的落葉之中,薛嵩舞動著黑色的鬥篷大踏步地走來。這家夥豈止像個盜馬賊,他簡直像個土匪我作薛嵩作得有點膩,但遠遠地看看他,還覺得滿有興趣。
在長安城裏看這篇小說,就會發現,它的在千年之後的萬壽寺,那裏有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活得像個窩囊廢;他還敢說“作薛嵩作得有點膩”,把他想出了這一切扣除在外,他簡直就是狂妄得不知東西南北。
在薛嵩到來之前,我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了不能改變的,這間房子裏的一切都改變了。不能改變的是這座房子的幾何形狀,窄長、通向天頂,但我喜歡這種形狀。以前的草席、軟墊子通通不見了,四壁和地板都變成了打磨得平滑的橡木板。當然,推開牆上的某塊木板,後麵會有一個櫃子,裏麵放著衣物,被褥等等,但在外麵是看不到的,頭頂的天窗也沒有了,代之以一溜亮瓦,像一道狹縫從東到西貫通了整個房間。於是,從頭頂下來的光線就把這間房子劈成了兩半。這間房子像極北地方的夏季一樣,有極長的白天和極短的夜。從南到北的雲在轉瞬之間就通過了房頂,而從東到西的雲則在頭上徘徊不去。這個季節的天像北冰洋一樣的藍。這正是畫家的季節。
從塔裏逃出來之後,我是一個**的人。也許,如你所猜測的那樣,我是一個畫家,也許是別樣**謀生的人,像這樣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稱作“先生”。我喜歡作一個“先生”,隻在一點上例外。這一點就是愛情。薛嵩走進這間房子,轉身去關門。此時我體內鬧起了地震,想要跳到他身上去,用腿盤住他的腿爬上去女人就像這間房子,很多地方可以改變,但有一點不能改變。不能改變的地方就是最本質的地方。
後來,薛嵩朝我走來,我則朝後退去,保持著舊有的距離,好像跳著一種奇異的雙人舞。就這樣,我們在房子中間站住,中間隱了兩臂的距離;黑白兩色的衣衫從身上飄落下來,起初還保持著人體的形狀,後來終於恢複了本色,委頓於地。薛嵩仿佛永遠不會老,膚色稍深,像一個銅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削瘦,肌肉發達,身上的毛發不多,隻有小腹例外。這家夥有點鬥雞眼,笑起來顯得很壞,但他是個好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他低下頭去,動了動腳趾,然後帶著一臉好笑抬起頭來。他是不會隨便笑的──果然,他**了。那東西可真是難看哪薛嵩留著八字胡,整個胡子連成了一片,呈一字形。而在他身體的下部,**就像濃烈的胡須,那個東西就如翹起的大鼻子,這張臉真是滑稽得要死
而我自己渾圓而嬌小,並緊腿筆直地站著。腿之間有一條筆直的線,在白色的朦朧中幾不可見。假如它不是這樣的直,本來該是不可見的我像在塔裏時那樣端莊,不顧他的好笑,毫無表情。但微笑是不可抑製的,水麵凝止的風景終究是會亂的──這道縫隙也因此變顯著了──如你所知,我在萬壽寺裏寫這個故事,那位白衣女人在我身邊看著。她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叫道:變態哪我也就寫不下去了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說什麽,我總願意變得渾圓、嬌小,躺在堅硬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頂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絕不會如此的遙遠,好像就要消失;雲也不會如此近,好像要從屋頂飄進來。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塊雕琢過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白的嘴唇緊閉,渾身冰冷,好像已經沉睡千年。然後,雙唇有了血色,逐漸變得鮮紅,鼻間有了氣息;肩膀微微抬了起來,**凸現,腹部凹陷,臀部翹了起來。再以後,我抬起一隻手,抱住薛嵩的肩頭。再以後,這間屋子裏無塵無嗅的空氣裏,有了薛嵩的氣味。坦白地說,這味道不能恭維,但在此時此地是好的。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際。就這樣,我離開地板,浮向空中,迎接愛情。愛情是一根圓滾滾、**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時醜得厲害,隻有在此時此地才是好的。寫完了這一句,我憤怒地跳了起來,對白衣女人吼道:你有什麽意見可以直說,不要敲腦袋。這又不是一麵鼓,可以老敲這樣一吼,她倒有點不好意思。噎了一下,才說:不是我要敲你──像這種事總不好拿來開玩笑。我說:我很嚴肅,怎麽是開玩笑她馬上答道: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你滿肚子都是壞水,整個是個壞東西說完她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愣,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笑麵人。那個人誰看他都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隻有他還挺拿自己當真──但我又想不起維克多雨果是誰。我也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但我知道假如去問那個白衣女人,肯定是找挨揍。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裏我不可能是別人,隻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隻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裏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的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裏,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隻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拚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裏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裏,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裏。腦子裏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麵聽講,一麵在心裏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nitor,手是一台打印機,在我的胸腔裏,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裏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跡。除此之外,係裏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裏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