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黃連木的銜口塞在了她嘴裏。現在我發現,我把這個故事講錯了。實際上,是別人用重重鎖鏈把我鎖住,又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到了我的嘴裏,我憤然抓起那張隻寫了題目的稿紙,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在晚風中,追隨那件白色的衣裙回到家裏;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午夜──在床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問道:怎麽,沒有情緒我答道:天熱,缺水,蔫掉了與此同時,我在蔫蔫地想著: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湊出個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假如不能,就要編造史料。這件事讓人惡心:我是小說家,會編小說,但不編史料

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裏,帶著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準備睡了。這個故事對我很是不利:灼熱的空氣殺得皮膚**辣的,嘴裏又苦得睡不著。板凳太窄,容不下整個屁股,脖子上的鎖鏈又太緊,讓我躺不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他會鬆開我身上的鎖鏈──起碼會把腳腕上的鎖鏈鬆開。此後,就可以分開雙腿,用全身心的歡悅和他**。生活裏還有這件有趣的事,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這樣想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仿佛很多年後薛嵩射出的標槍現在就射穿了我的胸膛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現在是那個塔裏的姑娘,也就是那個後來在鳳凰寨裏被薛嵩射死的老妓女。對她的命運我真是深惡痛絕──這哪能算是一種人的生活呢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我能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第二天早上,帶著紅腫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鎖鏈的壓痕,我從板壁上被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裏。這間房子在塔角上,兩麵有窗子,還有通向圍廊的門。在門窗上釘有絲質的紗網。就是在正午,這裏也充滿了清涼的風,何況是在灰色的清晨。地板上鋪著藤席,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會睡著,但現在塔裏已是起身的時節。現在已經別無選擇,隻能用冷水洗臉,以後在鏡前描眉畫目,遮掩一夜沒睡的痕跡,以免被人笑話。再以後,穿上黃緞子的衣服,在席子上端坐。在我麵前的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大疊宣紙的最上麵一張,在雪白的一片上,別人的筆跡赫然寫著題目:先秦精神文明建設考。很顯然,這個題目不能醫治,而是隻能加重我的瞌睡。現在我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勉強瞎製上幾句。這麽大的人了,連官樣文章都寫不出,也實在惹人笑話。另一種選擇是用左手撐著頭,作搜索枯腸狀,右手執筆在紙上亂描。實際上我既不是在搜索枯腸,也不是在亂描,而是在打瞌睡。還有一種選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了就睡。等他們逮到我,想怎麽罰就罰好了。但這都不是我的選擇。我端坐著,好像在打腹稿,眼睛警惕著在門外巡逡的老虔婆,一隻腳卻伸到了席子下麵,足趾在板縫裏搜索著,終於找到了幾條硬硬的東西。我把其中一條夾了出來,藏在袖子裏──這是一把三角銼。這樣,我又能夠破壞茶炊。然後被鎖在茶爐間裏。然後薛嵩就會來修理。然後就有機會和他**。性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這座塔裏重要。在這裏,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後來,這個塔裏的姑娘離開了長安城,隨著薛嵩來到了鳳凰寨。在這個綠葉和紅土相間的地方,歲月像流水一樣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生命的黃昏。她始終愛著薛嵩,但薛嵩卻像黃連木一樣的苦──他用情不專,到處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無意,反正最後還是薛嵩把她射死了。對此,我完全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是不可原諒的。看著他假模假式的哀痛之狀,紅線幾番起了殺心──假如她要殺他,就可以把薛嵩當作一個死人了,因為那就如白衣女人要殺我,是防不勝防的。但是最後紅線決定不殺薛嵩,這是因為薛嵩是個能工巧匠──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個人隻要有了這種好處,就不應該被殺掉。

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開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裏的女人可以是老妓女,也可以是小妓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隻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色寶塔裏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女人住在裏麵。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裏麵,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說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裏麵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裏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麽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曆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裏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裏的姑娘也呆了這麽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入秋,塔裏的人脫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色的霧籠罩著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裏來──既是霧,又是露水。黃緞子不再娑娑做聲,開司米表麵也籠罩著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著鏡子更衣。這麵鏡子有粗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色的古銅製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麵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說,鍍的是銀。這座塔裏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製,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禁止人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裏,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說,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說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說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說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說理。

在那座金色的寶塔下麵,所有的蘋果樹都樹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色,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隻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幹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隻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隻有“揪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隻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毛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在這片景色的上空,彌散著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露水。

在鏡子裏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著一點金黃色。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隻需要觸摸,隻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入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毛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隴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色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裏有個姑娘,對著一麵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隻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色。秋天的陽光總是帶著這種色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著一件黑鬥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著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著各種門路:夜裏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著風箏飛上去。所以,塔裏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考慮,早上,這個石頭半島上彌漫著灰色的青煙──既是霧,又是露水,青煙所到之處,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冰人指尖;令人陰囊緊縮,**突出;或者打濕了毛發,繃緊了皮膚。這種露水就是愛情。所以,要有薛嵩,也要有塔裏的女人。我自己覺得這最後一種考慮雖不真實,但頗有新奇之處,是我最喜歡的一種,作為一個現代派,我覺得真實不真實沒什麽要緊。但白衣女人卻要打我的嘴巴:我們不是愛情,露水才是愛情滾你的蛋吧這就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對方不是愛情,環境也不是愛情。“我們”才是愛情。現在的問題是:誰是那些“我們”

第七章

第二節

我給係裏修理儀器時,經常看到那位白衣女人。她穿著一件白大褂,在藍黝黝的燈光下走來走去;看到我進來就說:喲,貪汙分子來了。我一聲不吭地放下工具,拖過椅子坐下,開始修理儀器。這種態度使她不安,開始了漫長的解釋:怎麽,生氣了──開個玩笑就不行嗎──嘿我知道你沒貪汙說話呀──是我貪汙行不行我貪汙了國家一百萬,你滿意了吧我是愛國的,有人貪汙了國家一百萬,我為什麽要滿意但我繼續一聲不吭,把儀器的後蓋揭開,鑽研它的內髒。直到一隻塑料拖鞋朝我頭上飛來,我才把它接住,鎮定如常地告訴她:我沒有生氣,何必用拖鞋來扔我呢。我從來沒有貪汙過一分錢,卻被她叫作貪汙分子,又被拖鞋扔了一下,我和那個塔裏的姑娘是一樣的倒黴。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裏等待薛嵩。他的一頭亂發亂蓬蓬地支愣著,好像一把黑色的雞毛撣子;披著一件黑色的鬥篷,在塔下轉來轉去,好像一個盜馬賊。在他身後,好像攤開了一個跳蚤市場,散放著各種木製的構架,鐵製的搖臂,還有夠駕駛十條帆船之用的繩索。除此之外他還在地上支起了一道帷幕,在帷幕後麵有不少人影在晃動。這樣一來,他又像一個海盜。天一黑他就要支起一座有升降臂的雲梯,坐在臂端一頭撞進來,現在正在看地勢。因為沒有辦法混進這座塔,他就想要攻進來。通常他隻是一個人,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所以今天好像來的人很多。

對於薛嵩,塔裏已經有了防範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繩網。但如此防範薛嵩是枉然的,也許那架繩梯會以一把大剪子為前驅,把繩網剪得粉碎,也許它會以無數高速旋轉的撓鉤為前驅,把繩網扯得粉碎。塔裏的人也知道光有繩網不夠,所以還做著別的準備。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積極地幫助拉繩網,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找點別扭。

在繩網背後,有一些老虔婆提來了炭爐子,準備把炭火倒在薛嵩頭上,把他的雲梯燒掉。我也幫著做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爐子。但做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會帶有一個大噴頭,噴著水衝過來,連老虔婆帶她們的炭爐子都會被澆成落湯雞。又有一些老虔婆準備了油紙傘,準備遮在炭爐上麵。這也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又會架有風車,把她們的油紙傘吹得東歪西倒。塔裏傳著一道口令:把所有的馬桶送到塔頂上來,這就是說,她們準備用穢物來潑他。聽到這道命令,我也坐在馬桶上,用實際行動給防禦工作做點貢獻。但這也沒有用處,薛嵩的雲梯上自會有一個可以靈活轉動的喇叭筒,把所有的穢物接住,再用唧筒激射回來。隻有一位老虔婆在做著最英明的事情,她把塔外那塊牌子上“薛嵩不得入內”的字樣塗掉了。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進來,不必毀掉塔上的窗子。但這也是枉然的,薛嵩既已做好了準備,要進攻這座塔,什麽都不能讓他停下來。塔裏所有的姑娘都擁到了薛嵩那一側的圍廊上,在那裏看他作進攻的準備,這就使人擔心塔會朝那一麵倒下來

有關這座寶塔,我已經說過,塔裏佳麗如雲。全長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裏麵,所以,能進這座塔就是一種光榮。但是光有這種光榮是不夠的。還要有個男人在外麵,為你製造愛情的雲梯,來進攻這座反愛情的高塔。因為這個原故,那些姑娘在圍廊上對薛嵩熱情地打招呼、飛吻,而薛嵩正在捆綁木架,嘴裏咬著繩索不能回答,隻能招招手。因為他是個暫時的啞巴,所以誰是他此次的目標暫時也是個謎。說實在的,我也不想過早揭開謎底。

天剛黑下來,薛嵩已經把雲梯做好,坐在自己的雲梯上,就如一個吊車司機。但整個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麵,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銅像。他打算怎樣攻擊這座塔也是一個謎──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吸,把雙手放在胸前,準備鼓掌。我也想看看他這回又有什麽新花樣,但我不會傻到站在圍欄邊,因為所有的老虔婆都在圍欄邊上找我。我混在防禦的隊伍裏,忙前忙後,這一方麵是反抗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和自己作對,另一方麵也是在躲風頭。每當有老虔婆從身邊走過,我就把頭低下去,因為我很怕被人認出來。但這是現代派的劣根性,有個人老是低著頭顯得很紮眼,招來了一個老虔婆站在我身邊。我把頭低下去,她就把頭低得更低,幾乎躺在了地下。最後,她對我說道:孩子,低著頭就能躲過去嗎這時我勇敢地抬起頭來,含笑說道:要是抬著頭,你早就認出來了。

那個塔裏的姑娘被認出之後,就在一群老虔婆的簇擁之下來到了總監的麵前。她勇敢地提出一個建議說:薛嵩大舉來犯,意在得到她。雖然她最憎惡薛嵩,但準備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給薛嵩,任憑他淩辱,犧牲自己保全全塔,這是最值得的。一麵說著,她一麵憋不住笑,看得出說的是反話。因為自己的情人來大舉進攻本塔,對她來說是個節日,所以她很是高興。總監婆婆表揚了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但又說,我們決不和敵人作交易,寧可犧牲全塔來保全你一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你藏起來,不讓薛嵩找到。這話本該讓人感動,但那姑娘卻發起抖來,因為總監婆婆說的也是反話。她趕緊提出個反建議,說應該大開塔門,衝出去和薛嵩一拚。很顯然,這個建議薛嵩一定大為歡迎;他不可能沒有準備──再說,她也可以趁機跑掉。總監婆婆又指出,我們不能衝到外麵和男人打架,有失淑女的風範。然後,不管樂意不樂意,她被擁到了塔的底層。這裏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揭開之後,露出了一個地穴,一道下去的石階和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假如有姑娘犯了不能饒恕的錯誤,總監婆婆就送她下去,然後自己一個人上來,此後,這姑娘就不再有人提起。總監指著洞邊的一個竹筐說道:把衣服脫掉吧,下麵髒啊;好像這姑娘還會回來,再次穿上這件衣服,這就顯得很虛偽。

我們知道,總監是舍不得這件開司米的長袍,它值不少錢,不該和這姑娘一樣在地下室裏爛掉。而她現在很需要這件長袍,因為她冷得發抖:但她沒有提出反駁,隻是眼圈有點紅,嘴唇咬得有點白,但是益增嫵媚。她憋了一會氣,終於粗聲大氣他說道:這也沒什麽;就把衣服脫掉,赤身**地站著。然後,總監笑眯眯地看著她說:不是不信任你,但要把你的手綁起來。此時那姑娘的嘴唇動了動,現出要破口大罵的樣子。但她還是猛地轉過身去,把雙手背著伸了出來,說道:討厭捆吧總監婆婆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皮繩,親自來捆她的雙手,那姑娘惡狠狠他說道:捆緊些啊掙脫了我會把你掐死。總監婆婆說:這倒說的是。我要多捆幾道。於是就把她捆得很結實。然後總監取出一條精致的鐵鏈子,扣在姑娘的脖子上,很熟練地收了幾下,就勒得她不能呼吸,很馴眼地倚在自己肩上。順便說一句、總監婆婆的手指粗大,手掌肥厚,小臂上肌肉堅實,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力氣。她用右手控製住女孩,左手拿起了燈籠,有人提出要跟她去,她說:不用,下麵的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女孩拖下了右頭樓梯──下樓時手上鬆了一下,讓她可以低頭看路,一到了底下就勒緊了鏈子,讓那姑娘隻能踏著腳尖走路,看著黑洞洞的石頭天花板。就這樣呼吸了不少黴臭味,轉了不少彎,終於走到一麵石牆麵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牆上不平之處滿是塵土,牆角掛滿了蛛網。那女孩想:這個地方怎麽會有飛蟲蜘蛛到此來結網,難免要落空。她為蜘蛛的命運操起心來,忘掉了鐵索勒住脖子的痛苦

總監婆婆把燈籠插在牆上的洞裏,用牆上鐵環裏的鎖鏈把女孩攔腰鎖住,然後鬆掉了她脖子上的鐵鏈。此後那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呼吸著地下室裏的黴臭氣。總監婆婆說道:好啦,孩子,你在這裏安全了。沒人能到這裏來玷汙你的清白那女孩忍著喉頭的疼痛,扁著嗓子說:快滾,免得我啐你總監說,你說話太粗,沒有教養。看來早就該來這裏反省一下──反省這個詞我很熟,人們常對我說,但我對它很是反感──女孩說:反省個狗屁。總監婆婆不想再聽這種語言,就拿起燈籠準備離去。此時女孩說了一句:薛嵩一定會來救我的。雖然薛嵩本領很大,卻不一定能找到地下來,更不一定能在迷官似的地下室裏找到她。她把不一定說成了一定,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是總監婆婆卻轉了回來,插好了燈籠說:你提醒得好。萬一薛嵩進到這裏來,你開口一叫,他就找到你了。所以,要把你的嘴箍起來。然後,她老人家從長袍的口袋裏掏出一根黃連木的銜口來。

此後,那女孩就把頭拚命地扭到一邊,緊閉著牙關;直到總監婆婆狠命地揪住了她的頭發,使勁扭她的鼻子,她才說道:我真多嘴算我自己活該吧於是,她轉過頭來,使勁張開了嘴巴。總監婆婆以為她要咬她,往後退了退。但她又說:箍上吧。然後像請大夫看喉嚨一樣張大了嘴,仔細地咬住了黃連木;然後低下了頭,讓婆婆把銜口的皮繩拴在腦後。再以後,她揚起了頭,像個吹口琴的人一樣環顧四周。這回總監婆婆真的要走了,但她又覺得必須交待幾句,就說:其實,你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我不想這樣待你。那女孩在鼻子裏哼出一句話,好像是“**”。總監婆婆又說:等薛嵩走了之後,也許我會來放你。因為這是彌天大謊,所以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女孩又哼了一句,好像是“操你姥姥”。然後,總監就離去了,把這女孩留在墳墓一樣的黑暗裏。

我孤身在黑暗裏,品嚐著黃連木的苦味,呼吸著地下的黴臭氣。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這裏沒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風,但這裏沒有風;生活中重要的是聲音,但這裏沒有聲音。地下的寒意從身體的表麵侵入到腋下、兩腿之間。這種處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還可以想事情。思維這種樂趣,與生俱來,隨死亡而去。當人活著的時候,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