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在寺院上空發出轟鳴這種情形使我怒發衝冠。沒有一種道理說,所有的曆史學家都必須是學院派,而且喜歡在大糞裏生活。豁出去不做曆史學家,我也一定要把壅塞的大糞桶開。

在此情形之下,那個白衣女人斷然命令道:走,和我到北京圖書館查資料去。我坐在圖書館裏,想到臭轟轟的萬壽寺,心癢難熬。而那位白衣女士卻說:連個助研都不給你評順便說一句,我還沒想起助研是一種什麽東西,你卻要給人家捅大糞我的上帝啊,怎麽嫁了這麽個傻男人後來,我逃脫了她的監視,飛車前往萬壽奪,在路上被麵包車撞著了。因為這個緣故,她在醫院裏看到我時,第一句話就是:你活該然後卻哭了起來。當時我看到一位可愛的女士對我哭,感到莊嚴肅穆,但也覺得有點奇怪:既然我活該,她哭什麽呢我絲毫也沒有想到這種悲傷的起因竟是四處漫延的大糞。當然,大糞並不是肇事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現代派,而非學院派。現代派可以不評助研,但不能坐視大糞四處漫延那白衣女人現在提起此事,還要調侃我幾句:認識這麽多年,沒見過你那個樣子。見了屎這麽瘋狂,也許你就是個屎克螂我很沉著地答道:我要是屎克螂,你就是母屎克螂。既然連被撞的原因都想了起來,大概沒有什麽遺漏了。薛嵩走上塔頂去修理鍋爐的故事跨過喪失的記憶,從過去延伸到了現在

早上我在萬壽寺裏,在金色的琉璃瓦下。從窗子裏看去,這裏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處閃著硫磺的光芒,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磺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磺不但汙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事實是:我們正在汙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麵館裏的人還抱怨說,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裏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複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麽受我的歡迎。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曆史學家。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升問題。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著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著急。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隻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並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誰敢催我早日晉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為什麽,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曆史學家。但我還不至於什麽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麵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裏寫明了是稿費。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征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這使我感到失望。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現在我正期待著別人來驗證。我問她道:怎麽樣她反問道:什麽怎麽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這兩種說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麽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複複的。說完就從房間裏走了出去。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但是我沒有。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現在我必須接著寫下去。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麽: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著工具袋,去給係裏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係裏領導直言不諱他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隻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曆史係和別的文科係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複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麽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麽鍋爐等等,隻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佯的人,就無須解釋。隻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裏。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湖裏也沒有一棵蘆葦,隻有金色透明的湖水。正午時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閃著光。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色。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裏。在塔的內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這是很美麗的建築。但薛嵩也無心去看,隻顧拾級而上。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裏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著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說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隻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精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鑒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內心的奇癢。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製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蹬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挫過的痕跡。這是破壞問題在於,誰會來破壞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來,看著塔裏來來去去的女人們。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裏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裏,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係裏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別的,隻說明曆史係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考古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胡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她說: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汙,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汙。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裏,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捕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麵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在塔頂上那片鐵。它平鋪在惺亮的茶炊下麵,身上堆滿了黑炭。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裏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我又從令人惡心的香煙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惡心。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著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裏,正絞著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著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麵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麵。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著的,雙腳被鐵索鎖住。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裏的。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裏,後麵有鐵箍勒住。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這個姑娘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裏出著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著。她臉上沒有化妝,頭發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裏規矩森嚴。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我順嘴問道:她吃豆予了嗎隨著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著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汙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隻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著。這是一條馬尾巴。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麵的馬糞袋子。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汙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麽。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裏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著銜口。然後,我拿著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隻見她正作出個苦臉,假裝在哭。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裏,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著。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爪。此時,茶爐間裏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裏,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裏,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裏的惡臭在徘徊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日靠近。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著腳繞圈子。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裏的那個老虔婆。因為他的催促,白衣女人隻好從我這裏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裏。

在我的故事裏,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我馬上撲到她麵前,迅速地鬆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你猜那是根什麽木棍黃連樹根。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發蓬鬆的姑娘抱在了懷裏,一麵親吻她的脖子,一麵鬆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然後,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撫摸著她的**。這地方比平常柔軟。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但隻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隻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麵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在這個悶熱、肮髒的茶爐間裏大幹一場。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不幸的是,這串鎖隻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小聲嚷道:別開了決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裏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麵向著茶炊,作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裏,所以帶來了備件。但現在找不到了。怎麽會呢這麽大的東西,這麽點地方我滿地亂爬著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劃著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這下可糟了。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裏沒有藏著人。但他不肯走,還在轉著,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麵蜂擁而入。所以我隻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說,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每一聲,我就從鼻子裏哼一聲,這樣重複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說──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他又說: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說話。我把句子寫完,把筆插回墨水瓶,轉過身來。他問我在寫什麽,我說是學術論文。他說:能不能看看,我說不能。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隨著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好邪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看來,我不是個良善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領導和我談話時並沒有注意到,我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宇宙;在其中不僅有紅線、有薛嵩、有小妓女和老妓女,還有許多別人。舉個例子,連他自己也在內,但不是穿藍製服、戴白邊眼鏡,而是個太陽穴上貼著小膏藥的老虔婆。假如他發現自己在和如此龐大的一群人說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除此之外,我還是相當廣闊的一段時空。他要是發現自己對著時空作思想工作,一定以為是對牛彈琴,除了時空,還有詩意──媽的,他怎麽會懂得什麽叫作詩意。除了詩意,還有惡意。這個他一定能懂。這是他唯一懂得的東西。

在我這個宇宙裏,有兩個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處是長安城外金色的寶塔,另一處是湘西草木蔥寵的風凰寨。金色的寶塔是**的象征,又是學院所在地。看起來堂皇,實際上早就疲軟了,是一條曆史的臍帶領導對我說,我現在有了中級職稱,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數他特別指出,這些字數必須是史學論文,不能拿小說來湊數,如果完不成,就要請我調離此地。不是和我為難──這是上級的規定。說完了這些屁話,他就起身從我屋裏踱了出去。他走之後,我感到憤怒不已,決定摔個墨水瓶子來泄憤。然後我就驚詫不已:墨水瓶子根本就摔不碎

我把故事和真實發生的事雜在一起來寫,所以難以取信於人。如果我說,我們領導教訓了我一頓,一轉身就變成了一條老水牛,甩著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從我房裏走了出去,兩個睾丸互相撞擊,發出簷下風鈴的金屬聲響,你也不會詫異──但墨水瓶子摔不碎不是這類事件。我有很多空墨水瓶,貼著紅色的標簽,印著中華牌炭素墨水,57,還有出廠日期等等。你把它往磚地上一摔,它就不見了,隻留下一道白印。與此同時,頭上的紙頂棚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再摔一個還是這樣,隻是地下有了兩道白印,頭上有兩個黑窟窿。這些空瓶子就這樣很快地消失了,地上沒有一片碎玻璃,頂棚上有很多窟窿──隔壁的人大聲說道:頂棚上鬧耗子最後剩下了一個墨水瓶,我把它拿在手裏端詳了一陣:這種扁扁的瓶子實在是種工程上的奇跡,設計這種瓶子的肯定是個大天才。我把它拿到外麵去,灌滿了水,在石頭台階上一摔,這回它成了碎片。隨著水漬在台階上攤開,我感到滿意,走回自己屋裏。

我站起來,轉向老虔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茶炊壞得很厲害,無法馬上修好。那個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那怎麽辦樓下這麽多姑娘要喝水越過老虔婆,身後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後仰,做哈哈大笑之狀。我說:我回去做備件,做好了明天再來。現在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裏。我隻好提起工具袋那個姑娘朝我送了一吻,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這當然是因為嘴裏銜著木棍。這一吻可以把我的左頰和右頰同時包括在內。趁那老虔婆不注意,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這座塔,走到外麵金色的風景裏去,但也把一縷情絲留在了身後。無論是我,還是薛嵩,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算是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那黃連樹根,誰也不願把那麽苦的東西放到愛人嘴裏。假如有一種木頭是甜的就好了。我可用它作根銜口,把塔裏的黃連樹根換掉說實在的,塔裏的茶炊設得不好,尤其是送炭器。那地方不該做成馬蹬狀,而是應該做成滾筒狀。當然,做成滾筒狀,破壞起來就更難了。

我在金色的風景裏徘徊實際上,我是在萬壽寺裏,麵對著一張白色的稿紙。如前所述,我總是用發黃的舊稿紙寫小說,現在換上了這種紙,說明我想寫點正經東西。在昏迷之中,我已經寫出了題目: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這個題目實在讓我倒胃回頭看看那座金色的塔,它已經是金色餘暉中的一道陰影。很多窗口都點起了金色的燈火。在這個故事開始時,我走上這座塔,假作修理茶爐,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在這個故事結束時,我用重重枷鎖把她鎖住,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