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完,周圍又是一陣死寂,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多爾堅決。雖然表麵上仍然叫他們提意見,實際上自己的主意早已拿定,誰若是不看眼色就貿然出來反對的話,那麽就是不識抬舉了。

多爾袞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瞟過,最後落在了範文程身上,問道:“憲鬥,你有什麽想法,盡管說出來就是了,朕不治你的罪。”

範文程本來正在猶豫,沒有決定該不該說,然而多爾袞已然問到了自己頭上,他不得不站出來,說道:“皇上,雖然剃發易服是我國製度,不過若想在中原也順利推行,恐怕相當困難。去年大軍剛入燕京時,皇上為使關內軍民順利剃發,曾下令‘剃發歸順者.地方官各升一級軍民免其遷徒’,可是即便如此仁厚,也未見多大效用,京畿一帶仍然頻起抵抗。北方尚且如此,江南就更不必說了。南人多半受儒家學說熏陶,視聖賢詩書為大義,若令其剃發,定然不遵。”

範文程說的是去年春天時多爾袞剛到燕京時下的那道詔令,“有能削發投順,開誠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盡行屠戮!”如此一道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的諭旨,也照樣沒多大作用,可見漢人對剃發的抵觸之心是何等堅決的了,現在如果仍想實施剃發易服,實在沒有什麽有效的手段來順利進行。

見範文程出來反對,多爾袞倒也不惱。他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這倒也不是什麽難事,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治亂世必以重典’嗎?去年之所以沒實施成,就是因為朝廷太好說話了,助長了一些人地僥幸之心。欺軟怕硬,是人的本性,這一次朕也想好了。誰若是抗旨不遵。就是逆命。就是我大清的敵人。對於膽敢抗拒我大清律令和統治的敵人,隻有一個字,殺!”

這最後一個字,他雖然用了輕飄飄的語氣,就如茶餘飯後愜意的閑談,然而誰都知道,“天子一怒。流血千裏,伏屍百萬”。在清朝統治者的眼裏,漢人的裝束發型就是異國人地標誌,凡是臣服歸順清朝地人就必須依照清朝規定地衣冠發式,否則就是逆賊。當年皇太極在遼東時曾經下令,“若有效他國衣帽者,是身在本朝,而心在他國。自今以後。犯者俱加重罪”。這段曆史也是相當殘酷的。不少不肯發的漢人們開始大規模逃亡,許多人逃往朝鮮。清軍四處追殺,當時經常是逃亡者在鴨綠江邊未及渡江時。追兵已至,在絕望之際,眾人紛紛投江而死,極其慘烈。

而現在,多爾袞又要在全國範圍內下這道命令,又不知道要讓這華夏大地的上空平添出多少怨魂。隻要一想到那烽煙四起,血流成河的場景,我就忍不住閉上眼睛,暗暗揪心。

耳畔,範文程仍然沒有放棄對多爾袞的諫言,我不得不睜開眼睛,繼續執筆記錄。這些東西都是要載之於史冊,給後世子孫們看的,我眼下作為一個兼職史官,當然不能因為個人情緒而玩忽職守。

“皇上,臣以為,單憑一個‘殺’字,未必能解決問題。對漢人來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未敢毀傷’,這是古來明訓,早已根深蒂固,不是輕易便可扭轉地。發式不同,是風俗不同,要百姓逐漸地習慣接受。倘若以性命相脅去強加推行,必定惹起人心惶惶,甚至群起反抗,那麽入關之初的安民舉措,恐怕都成枉然。因此,此事必須緩緩圖之,方為上策。”

多爾袞聽到這裏,忽而輕蔑一笑,接著,眼睛裏的不屑之色愈濃,“嗬嗬,你口口聲聲必稱華夏之禮法,難道我朝就沒有禮法了?如今我國入主中原,統治天下,自然要天下百姓遵從我大清的禮法,若不從,自然要嚴厲製裁之,否則,如何能讓他們遵法歸心?剃發之事,絕對不可遷就!”

範文程見多爾袞如此固執,知道倘若再勸,隻能徒惹皇帝發怒,無奈之下,他隻得垂頭喪氣地退回去了,再不言語。

多爾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於是站起身來,走到他麵前,冷冷地說道:“朕知道,你肯定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卻不敢說,那麽朕就來替你說了吧。你是不是要說‘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不是要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麽朕來問你,曆朝曆代,得天下者,真的全是民心所歸的仁慈之主嗎?”

範文程略一猶豫,不過仍然老老實實地回答:“未必全是。”

“嗯,這就對了。什麽‘得民心者得天下’,雖非謬論,卻也不在任何時候都是真理。我大清之所以得天下,並不是因為施加了什麽恩德給百姓,而是天命和實力!天命者,明朝腐朽,內亂不息,流寇猖獗,以至於上天將改朝換代的良機賜予我大清;至於實力,自然是我八旗將士用命,騎**湛,軍紀嚴明,所向披靡。這兩條,才是我朝問鼎中原地根本原因。若一味遷就百姓,必然令其對我朝產生藐視之心。寬政如水,暴政如火,人們往往因為恐懼火而心生畏懼,而因為不害怕水多喜歡玩水。唯有強力鎮壓,才能令其畏服歸順。我朝取代明朝,並非漢人之間地改朝換代那麽簡單,遍觀史書,但凡異族統治,反抗是必然的。漢人們也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個民族不會因為另一民族的政策好,就會屈服於他族統治。

大家都知道七擒孟獲地故事,正是諸葛亮的寬容,方才導致孟獲六次叛亂。倘若深入其寨、強行鎮壓、鏟其田土、焚其莊寨、絕其聚集之途,遷其土酋全家入都市居住滅其威。逼蠻人入中原耕種毀其芒,試問,還愁這些異族們反抗叛亂之舉死灰複燃嗎?

況且,剃發令一經頒布,就可以讓那些隱藏於市井山野之間的逆賊和刁民們自動跳出來,以便一舉殲滅,這就是‘引蛇出洞’。與其等著他們在暗地裏積蓄力量將來揭竿反叛,釀成更大地麻煩。不得不花費倍數的精力和財力去鏟平。還不如趁其未成氣候之前就將其扼殺。正所謂長痛不如短痛。為了大清將來的長治久安和太平盛世,就算這政策是明擺著的暴政,也必須要嚴格實行!”

說到這裏時,多爾袞的視線在眾人臉上一一巡視,霸道而淩厲,語氣裏更是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漢人有近萬萬之眾,自恃高明知禮。而鄙視我滿人,視我滿人為粗鄙夷狄;而我滿人一共不過

,入中原之後,如滴水之入大海,瞬間渺無蹤行。自的衣服,那麽一個束辮滿服之人走在街上,眾人都會側目而視,視之為夷狄。為異國之人。那麽我大清的統治該如何穩固?所以,唯有讓所有漢人都剃發易服,依從我滿洲之製。才能填平這道鴻溝。久而久之,人們心中就會淡卻滿漢之分,老老實實地做我大清地臣民;也惟有如此,我大清方能江山穩固,千秋萬代。”

這一席洋洋灑灑之言,不但震住了所有大臣,也震住了我。我怔怔地望著他,心情有如驚濤拍岸,連手中地筆也不知不覺地停住了。天壤之別地距離,果然不是能夠用尺子測量的。有的人即使佇立在泰山之巔,也依舊渺小自卑如區區螻蟻;有的人隻不過閑庭信步,悠然於寥寥數人之間,也依舊掩蓋不住那睥睨天下的氣勢。如果單純站在審視政治家的角度上看,多爾袞無疑是個中翹楚,所有政治家能考慮到的,他不會落下分毫,且冷靜審慎到幾乎完美,讓人無可辯駁。這樣一個集冷酷、狠辣、睿智、決絕於一身地人,生在當世,是清朝的大幸,也是漢民族的不幸,然而於中國而言,究竟是幸與不幸?

我的視線與多爾袞那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對撞上了,他的眼睛微微眯縫起來,似乎隱含著什麽不明意味。我想,他肯定看出了我的失態。驀然地,心底裏莫名其妙出現了一陣慌亂,於是我趕忙低頭,迅速地將他那最後幾句話全部記錄下來。

馮見機最快,他率先奉上了熱騰騰的恭維阿諛,跪拜之後就用激動地語氣唱起了讚歌,“皇上英明,一席聖訓,臣聽聞之後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這發易服,實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地聖明之舉呀!”

我感到一陣出離的反胃,雞皮疙瘩差點掉落一地。咦,他這後麵兩句話怎麽有點耳熟?哦,想起來了,在我那個時代,這可是新聞聯播的慣用台詞,我還以為是當朝政黨地特色台詞,想不到古人早就會用了,咳!

眾人早就張口結舌,無可辯駁了,見馮領了頭,若是再不表態,可就顯得太頑固不化,不識時務了。於是乎,大家也跟著跪拜,五體投地地奉上一連串阿諛之詞。

見大家再無異議,多爾袞滿意地點點頭,一抬手,“好了,閑話少說,都起來吧。”

群臣起身之後,多爾袞麵向剛林,吩咐道:“既然已經決定了,那麽你就下去擬旨來看吧。”

就這麽決定了?一道即將掀起血雨腥風,加劇民族矛盾,影響中國長達數百年曆史的暴政詔書,就即將出爐了?我如夢初醒,連忙焦急地抬起頭來,張張嘴想說點什麽,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難道我要在這個“眾望所歸”的時候突然不識相地跑出來潑冷水嗎?

我畢竟還沒有那個勇氣,也知道這裏是男人們的舞台,容不得我這個女人輕易出場。在這個男權社會,我再怎麽努力,也終究不過是一個站在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我的首要身份是多爾袞的妻子。在這種場合這種形勢之下,我要麽無條件支持丈夫的決定,要麽就必須保持緘默,當眾反對他的決定,就是拆他的台,掃他的麵子,這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我忍了忍滿肚子的話,眼睜睜地看著剛林恭恭敬敬地喏了一聲,“奴才遵旨。”卻終究一句話也沒有說。焦慮之餘,心緒間也摻雜了悲哀的情愫——在明知道其惡劣後果的情況下,卻不作為或者無力作為,是否也是一種罪孽呢?

黃昏時分,剛林擬定的詔諭已經派人送上來了,我坐在桌前,展開那張薄薄的紙,借著幽暗的光線,一行一行地細細審閱著,隻見上麵寫道:“……向來剃發之製,不即令畫一,姑令自便者,欲俟天下大定始行此製耳。今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若不畫一,終屬二心……自今布告之後,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發。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規避惜發,巧辭爭辯,決不輕貸。”

多爾袞斜倚在靠枕上,端起碗來,將溫熱的藥汁悉數飲下,臉色平靜如水,好像完全沒有品嚐到其中強烈的苦澀。“當啷”一聲瓷器接觸桌麵的輕響,他側臉過來,看了看我,“這詔諭擬得如何?”

我正在發愣,聽到他開口問話,我不置可否,而是將全文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給他聽。聽罷之後,他“嗯”了一聲,“不錯,很合我的心意,限令旨到之後,十日之內剃發,不急不徐,剛剛好。當年西夏景宗拓跋元昊令所有黨項人禿發,也才限令三日而已。”

聽到他這樣冷酷的話語,我感到一陣胸悶,也不知道改怎麽勸他,如何勸他,隻得放下草稿,走到窗前,打開了一扇窗子,深深地呼出一口壓抑了許久的悶氣。

此時,天際已經是一片絕美的落霞。洶湧的雲浪裏,火紅的夕陽正從容西下,它逐漸消失在天涯盡頭的同時,也給紫禁城的紅磚黃瓦、白玉欄杆鍍上了一層近乎於血色的光芒。在我朦朧影錯的視線裏,猶如汨汩流動的河流,那河流,是不是正在一點一點地被溫熱腥鹹的血液染紅?如影隨形的是一陣又一陣疼痛,我閉上眼睛麵向前方,即使如此,薄薄的眼瞼,依然阻擋不了那厚重的血色咄咄逼人地滲透。

“你在想什麽呢?”多爾袞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雖然近在咫尺,卻似乎遠在天涯。

“河流嗚咽,家國責任蕩去愛恨情仇;殘陽如血,風華少年飲盡一路蹉。”不知道怎麽的,我居然想起了那個並不符合規範的對子。

多爾袞輕聲一笑,笑聲裏,聽不出任何情緒。沉寂片刻之後,他接著對道:“青史留名,風流人物終成一抷塵土;後世評說,塚中枯骨亦笑書生淺薄。”

羽扇綸巾,談笑間,櫓灰飛煙滅。而我身後這個人,卻要演繹一篇新的[念奴嬌]——胡服輕裘,揮手間,生靈盡皆塗炭。

我轉過身來,睜大了眼睛,冷冷地凝望著他。

他也同樣望著我,幽黑的眸子裏,隱隱閃現著如冷月清輝般的光芒,“你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不必在我麵前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