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日出雄關 第九十四節 躲不過十五

爾袞怒火中燒,然而卻始終未發一言。僵硬地佇立了的眼神就像灌了鉛水一般,陰而冷酷,隱隱現出駭人的寒光,那渾身肆意蔓延的煞氣令身邊的侍衛們感到一股強烈的森寒——看來,裏麵那些個不知死活的文官們這次要人頭落地了。

然而,陰沉的戾氣即將達到頂點時,卻陡然降了下去,多爾袞最終什麽也沒有說,一轉身,走了。他並沒有朝弘文院方向去,而是徑自回武英殿去了。侍衛們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個打算,也不敢多問,隻好一路護衛著皇帝回宮。

我來到武英殿時,發現寢室的炕上空蕩蕩的,宮女正在收拾著周圍的擺設,炕桌上的青花瓷碗裏還殘存著一點藥汁,已經冰涼了。“皇上哪裏去了?”

宮女們趕忙到我麵前行禮,回答道:“回娘娘的話,聽門口的太監說,半個時辰前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你們怎麽不攔著,或者趕快去報與本宮知曉?不知道皇上病體未愈,不能輕易下床走動,更何況這麽涼的天氣外出?”我一聽,頓時一陣慍怒,嚴厲地斥責道,“皇上此番外出,回來之後若是病情有個反複,你們全都脫不了幹係!”

宮女們嚇得連忙跪地叩頭,連連求饒:“奴婢們知錯了,請娘娘饒恕,請娘娘饒恕!”

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罷了。這次就算了,若是下次還敢如此玩忽,可就沒這麽輕鬆妥過了。”

她們見我沒有下令責罰,於是大大地鬆了口氣,紛紛謝恩,然後手腳麻利地將室內收拾整齊,這才戰戰兢兢地退到了門外麵。

我也知道這是難為她們了,多爾袞那個倔脾氣。就算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他若是執意要出去。就算我在場,也沒辦法阻攔。然而我畢竟氣惱不過,又極為擔心他那虛弱的身體,所以也難免會將怒火發在奴才們地身上了。煩惱了一陣,終究也沒有辦法,我也隻好收拾心情,去了書房。又像往常一樣,開始收拾整理起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

剛剛收拾到一半,多爾袞就回來了。我一抬頭,就發現他麵色不善,眼睛裏似乎籠罩著一層薄冰,那股寒意,讓人一直冷到心裏。他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是哪個又惹他生氣了?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如果不知趣地問東問西。搞不好會弄得他更加心煩,於是我並沒有說話,放下手裏的折子。起身來侍候他更衣。他冷冷地一擺手,製止了,“不用,你繼續忙你的吧。”

我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滿眼關切:“皇上現在身子弱,還是多休息,少走動為好。”

他瞥了我一眼,用生硬的語調說道:“不過是走幾步路,又死不了人,你害怕什麽?”

我心中更是詫異,真不明白他這股子無名火是因何而發,隻不過他現在顯然正在氣頭上,我若是多嘴多舌,弄不好還得吵起來,還是老老實實地等他氣頭過了再說吧。“皇上說得是。”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低頭忙活去了。

多爾袞似乎心事重重,皺著眉頭,負手在窗下踱著步子,幾個來回之後,終於停了下來,我偷眼看著,隻見他麵色凝重,好像在決定著什麽。

許久之後,他對外麵吩咐道:“宣內三院諸臣來武英殿議事!”

“嗻。”門口的太監立即喏了一聲,跑出去宣旨去了。

我感覺他這一次應該有什麽重大決定要和群臣商議,於是加快了手底下的速度。剛剛將這些

奏折分門別類,整理完畢時,太監在外麵通傳,各院大臣已經在殿外候見了。

我站起身來,準備回避,多爾袞卻吩咐道:“你不必走,就留在這裏吧。”

我愈發愕然,上一次他召見吳三桂和譚泰時,也留我在這裏旁聽,然而那一次畢竟麵對地都是熟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地,可這一次我要麵對地可都是朝廷樞紐之中的重臣,又大部分都是平素極少見麵的漢臣們,這就實在有些意外了。“皇上,這樣似乎有些不妥,畢竟這一次都是外臣,又要商議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在這裏,恐怕會被外人議論。”

“怕什麽,叫你留在這裏就留在這裏,說那麽多廢話幹嗎?”接著,他朝旁邊一指,“你的速記功夫也還不錯,正好派上用場,今天就坐在那裏,充任一回史官,負責今天的。”

那裏有張不起眼的小桌子,文房四寶,一應俱全。平時多爾袞臨朝聽政,或者祭祀賜宴,狩獵出巡時,會有專門的官員負責記錄,將君臣們地一言一行,細致到每一句對話都如實地記錄下來,整理完畢之後存檔,然後逐漸收集編纂為當朝的,一,證將來編纂史書時不至於有遺漏。這種記錄,皇帝絕對不能幹預,甚至連閱讀查看都不可以,這樣才能保證記錄的真實性和嚴謹性。

多爾袞今天忽然叫我臨時充當一把速記員,絕對不是缺乏人手的緣故,我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會有什麽

定要宣布,或者要和眾臣們商議什麽重要舉措,而讓記員的身份在場旁聽。但他這樣做究竟是什麽用意,我一時間也無法理解,見他態度堅決,我也隻好老老實實地答應了。

很快,內三院的大臣們魚貫而入,一一向多爾袞下跪行禮,等起身後,已經有眼睛尖的人發現了我地存在,頓時神色愕然,大惑不解。我忽然覺得很是好笑,這些個拘泥於禮法規矩地漢臣們,會不會出現哪個不識相的,犯顏直諫。指責多爾在如此場合下不應該讓我這個婦人旁聽,久而久之,必然縱容後宮幹政,雌雞司晨,國將不國,之類,雲雲。多爾現在正在氣頭上,這個不會看眼色地倒黴蛋肯定會撞到槍口子上。成了殺雞儆猴地原材料。

剛林的反應最快。還沒等多爾說話。就立即轉身,給我叩頭問安:“奴才剛林,恭請皇後娘娘金安!”

其餘眾人先是一愣,麵麵相覷之後,最終沒有一個大著膽子站出來當個犯顏直諫的出頭鳥,隻好紛紛學著剛林那樣給我請安,順便報上姓名。

多爾袞看看差不多了。於是吩咐他們起身回話。範文程出班,將此次會試的閱卷情況大致地向多爾袞匯報了一番,接著恭恭敬敬地遞上了一本折子。多爾伸手接過,展開來之後,隻見那折子一頁連著一頁,長得可以,他眯著眼睛看了幾頁,然後皺著眉頭。將折子收起。放在桌麵上,說道:“你這蠅頭小楷寫得倒是頗費功夫,朕才看了幾頁。就眼花重影,單行變雙行,看來以後要多安排幾個人手,每日幫朕一一解讀這些奏折了。”

範文程知道多爾袞心中不悅,於是低了頭,回答道:“臣罪過,回頭再將折子重新繕寫一番,精簡語句,將字體寫大些,以免讓皇上耗費眼力。”

多爾袞“嗯”了一聲,說道:“如此最好。以後你們再上奏疏時,盡量要簡明扼要,不要‘之乎者也’地搞什麽華麗文章,既耗費時間,也浪費精力。奏事之時,也不要兜那麽多,說些似是而非的話,弄得朕每次都要勞心費神。一個人再怎麽也是精力有限,若是把腦子都用在這些繁雜無間的事情上,反而耽誤了軍國重務。”

眾人連忙點頭稱是。剛林見多爾袞神情萎頓,氣色不怎麽好,於是頗為關切地勸慰道:“皇上近來龍體欠安,切勿過於勞神,靜心休養,方能盡早痊愈。奴才等必然實心用事,不敢有絲毫懈怠。”

多爾袞苦笑一聲,“你說的這些,朕又何嚐不知?然而現在國家多事,朕又怎能靜心休養?隻能朝乾夕惕,兢兢業業,生怕耽擱一件軍國要事。朕年齒漸增,自從入關之後,機務日繁,經常弄得頭暈目脹,疲於應裁,到現在都恢複不過來。你們以後再有奏述時,就不要搞那麽多虛浮無用地東西了。”

我坐在旁邊,低頭默默地記錄著,聽到這裏時,心中禁不住一陣黯然,這番老氣橫秋地話哪裏像一個才三十冒頭地人說出來的?一國之君的擔子,果然不是那麽好抗的。

接下來,又商議了各種緊要事務,足足半個時辰,方才告一段落。這時候,多爾袞將目光轉向剛林,問道:“公茂,你那邊最近是不是有不少傳言,說是朝廷又要重新頒布‘剃發令’了?”

剛林顯然沒想到多爾袞會突然問到這個問題,於是站出來回話道:“奴才倒也略知一二,不過是些傳言而已,奴才自然不會當真。”

多爾袞忽然冷笑一聲:“恐怕這些傳言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吧?”

這一句問得非常突兀,我看到眾臣們聞言之後,頓時目光一凜,然後各自低頭不語。剛林嚇了一大跳,連忙跪地叩頭,“皇上恕罪,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造謠生事哪……”

他的話剛剛說到一半就被多爾袞打斷了,“嗬嗬,你這麽害怕幹嗎?朕又沒有說你造謠生事,

攪亂國政,你起來吧。”

這一驚一咋,剛林著實被耍了個不輕,他又叩了一個頭,這才心有餘悸地爬起身來。

多爾袞鄭重神色,說道:“剃發易服,是我朝太祖太宗皇帝就已經製定好地政策,又不是什麽端不上台麵的事情,你有什麽好害怕的?去年剛入燕京時,朕也曾經打算讓所有歸順我大清的臣民們全部剃發,不過礙於當時形勢,而不得不擱置了;現在江南已下,各地陸續平定,也是時候叫他們剃發易服,依從我大清禮法了。”

話音一落,眾臣們神色上立即起了明顯的變化,目光閃爍,卻沒有說話。我手中的筆微微一顫,紙上頓時多了一小點墨團。果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該來的終究會來,即使我早有先見,提前勸說多爾罷黜了那個奸臣孫之獬,卻也不過是將多爾袞地這個想法延遲了幾個月而已。今天他不知道見聞了什麽,以至於再次動了那個可怕地念頭。接下來,我該怎麽辦?盡管心中焦急,然而這種場合我不能輕易插言,所以我也隻能繼續旁觀。

機最快地是馮。他立即出班。出言迎合:“皇上歸附我大清的漢臣們越來越多,朝堂之上,服飾不一,半清半明,實在有損一國威儀,整肅官員發型服飾,是當務之急。”

他說完之後。剛林和祁充格兩人立即出言附和:“奴才附議,既然這些漢人們都做了我大清的臣子,自然也要遵從我大清地製度,無論文武,都要一應剃發,方能顯示對我朝的忠誠。”

多爾袞微微頷首,並沒有立即說話,而是將目光轉向其他大臣。想看看他們的意見。忽然。一人站出來說道:“皇上,臣以為此事萬不可行!”

我心頭一震,抬頭望去。隻見這人是龔鼎。雖然今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過對於他地才名,我卻早已知曉。此人是複社成員之一,與吳偉業、侯方域、錢謙益等人齊名,還娶了金陵八豔之一地顧橫波,才子佳人,足以稱一時之風流。隻不過,他今天居然有這樣地膽量出來直諫,著實令我暗暗驚訝。

“哦?你以為什麽地方不妥,有什麽不可行的?”多爾袞不動聲色地問道。

+...滿了厭惡之色,“回皇上的話,峨冠博帶,蓄發留須,是漢人千年以來的禮法,金國統治北方,蒙元占據華夏之時,也從未令漢人改變這個禮法,遵從他們的習俗。各國都有各國的禮法,不能強行改變,否則容易生出亂子,難以收拾。”

馮當然看出了龔鼎對自己很有意見,這些曾經的東林黨人和複社成員們向來看他不順眼,多有鄙視排擠。所以這一次他也不甘示弱,直接詰問道:“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各國有各國’地禮法,難道你現在還是明朝人嗎?皇上平定中原,萬裏鼎新,而衣冠束發之製仍然按照漢人的舊規,就是皇上遵從漢人,而不是漢人遵從皇上。這等大是大非,豈容混淆?”

我聽到這裏,心中冷笑,這個馮,可真夠無恥的了。

+..書的人,也能說出這等話來?不過也難怪,你當初阿附閹宦魏忠賢,為虎作倀,早就忘了臣子之道了。”

馮見自己的舊瘡疤被揭,頓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狡辯道:“魏忠賢作惡,所以正法,如果我是魏黨,為什麽崇禎皇帝不殺我,為什麽不治我的罪過?”

多爾袞冷著臉,看著針鋒相對的二人,並沒有立即判定誰是誰非。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添油加醋,質問道:“你既然自詡是明朝的忠臣,闖逆將我等故主崇禎害死,你不但不聲討闖逆,反而屈膝投降,做了他地北城禦史,這該怎麽解釋?”

多爾袞地目光裏流轉著一抹幽冷,卻轉向龔鼎,明知故問道:“真有這麽回事嗎?”

+;.頭服軟了,然而他卻不甘心在馮這個小人麵前狼狽的敗下陣來,於是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回皇上地話,確有此事。不過當時形勢所迫,豈止臣一人做過闖逆的官?當年魏征也曾歸降唐太宗啊!”

我心裏頓時大叫一聲不妙,龔鼎說這樣的話不是找死嗎?這個比喻也太不恰當了些,若是說管仲曾經從過公子糾,陳平曾經從過項羽,後來都棄暗投明了,這才像樣。像他這樣不倫不類的舉例,多爾袞不惱火才怪。於是,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多爾袞的臉頓時拉了下來,拍著桌子罵道:“你龔鼎也是讀書識禮之人,如何連為人處事的道理都不通?人必須自立忠貞,才可以要求別人,己身不正,何以責人?你自比魏征,把李賊比唐太宗,可謂無恥!像你這種人理應閉上嘴一邊兒呆著去,還好意思出來多嘴多舌,五十步笑百步?”

+:的陳名夏悄悄地拉了一下袍角,於是趕忙跪地請罪,“臣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馮忍不住偷笑,然而他表麵上仍然一本正經,反過來跪地給龔鼎求情,“皇上,龔鼎雖然出言狂悖,卻也並非故意,想來必是一時惶恐,以至於對答荒謬,還望皇上寬恕。”

典型的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想必周圍的大臣們也和我一般想法,隻不過大家都和我采取了一個態度,就是裝傻充愣。見馮如此作態,大家也隻好跟著下跪,一起為龔鼎求情。

多爾袞怒氣未消,一指門口:“朕現在不想再聽你囉嗦,你回去好好反省去!”

+[了。

看著龔鼎的身影徹底消失,多爾袞這才略略平和了神色,端起茶水來淺抿一口,接著,悠悠地問道:“關於剃發易服一事,列位還有什麽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