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絕密緋聞
原來大玉兒的處事方式也沒到失了分寸的地步,她在發“懿旨”之前,倒也沒有忘記詢問一下那小妾的姓氏和出身。因為滿人的身份分為上三旗和下五旗,上三旗分別為正黃、鑲黃和正白,隸屬這三旗的滿人自然要比下五旗的高貴,而上三旗中的姓氏宗族又以愛新覺羅、瓜爾佳、紐鈷錄、佟佳、郭絡羅、葉赫那拉、烏拉那拉、伊爾根覺羅等為尊貴大族。這些宗族裏的女人,能夠嫁入王府的,多少都和當朝權貴或者皇親國戚們有著各種各樣的裙帶關係和交情,引以為奧援,這些人隨便要動哪一個,首先都要查清楚底細才行。
我立刻緊盯著穎郡王福晉,因為我知道倘若那個小妾不走運,並非出身高貴宗族的話,那麽即將麵臨最為凶險的命運。在眼下的盛京城裏,雖然大玉兒不能過問國家政務,但這類後宮嬪妃和皇親國戚們的眷屬們,是絕對不能抵抗太後懿旨的。
隻見穎郡王福晉輕蔑一笑:“回太後的話,那賤人也不過是個漢軍旗的包衣,仗著一臉狐媚相得到我家王爺的恩寵,眼下還指望著能母憑子貴,撈個側福晉的位置當當呢!”
我心頭一沉,暗道一聲:完了,那女人算是倒黴到家了。果不其然,大玉兒聽完之後,輕描淡寫地說道:“哦,原來是個包衣奴才,沒什麽大不了的,不用等穎郡王回來了,你回之後就管管吧!”
她並沒有直接說究竟如何“管”,就半眯著眼睛繼續看戲,似乎為穎郡王福晉的大驚小怪而怫然不悅。
那穎郡王福晉果然不是個善茬,她見到太後這個樣子,並沒有亂了陣腳,而是繼續陪著笑臉道:“太後說得對,這類的賤婦,倘若再不‘管管’的話,將來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醜事來呢。更要緊的是,這確實得拿來殺雞給猴看,以儆效尤,否則其他那些王爺貝勒們的府裏,也被這些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下賤奴才們鬧得烏煙瘴氣,那還得了?”接著有意無意地加重了語氣,“再說,咱們科爾沁的女人,一向掌管著愛新覺羅家男人們的後院,她們要是個個都敢來公然挑釁,登鼻子上臉,那還了得?”
我雖然繼續漫不經心地看戲,實際上卻心頭一震:這才是症結所在啊,這些蒙古女人多年以來的慣性權威,豈能輕易容忍他族人前來破壞?
大玉兒的眼皮猛地一抽,似乎被這最後一句話觸動了心神,她將目光從戲台上收回時,已經是滿眼陰鬱了。
“好了,別再說了,我也懶得聽這些個鬧心的事兒。這樣吧,你回去之後就給那個賤人灌兩副湯藥,把她肚子裏的孽種給了斷了,然後給關起來。至於要不要她的性命,就等穎郡王回來處置吧!”
“多謝太後做主,隻是……”穎郡王福晉遲疑著問道:“隻是說她腹裏的孩子不是王爺的,終究也找不出最確鑿的證據,萬一王爺回來之後,還盡力回護她,到時候該怎麽辦才好?”看來她也不想擔當狠毒妒婦的惡名,於是故意發問。
“這還用得著擔心嗎?什麽證據不證據的,你憑懿旨行事,處置敗壞門風的賤婦,就是給他穎郡王保住了麵子,還不是為了他好?”大玉兒一臉不耐煩的神情。
穎郡王福晉心中有數了,於是忙不迭地道謝。我本來想要說句話的,比如這件事應該徹底調查清楚才好之類的。因為我實在想不通那個小妾有什麽理由和府裏的奴才通奸,阿達禮年少英武、政場得意,絕非一般的蠻橫武夫和糟老頭子可比;再說那個小妾又極受阿達禮的寵愛,是不至於因為空虛寂寞而尋找奸夫的。更何況看起來阿達禮的這位大老婆似乎也拿不出任何證據,我看多半是因爭風吃醋而心生歹意,故意誣蔑陷害,趁丈夫不在的機會下手罷了。
這讓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個小玉兒,還有那個曾經被多爾袞寵幸過而懷上身孕的侍妾究竟是怎麽“失蹤”的。想到這裏,不禁一陣後怕:自己不過是個朝鮮來的側室,能夠平安地為丈夫添了子嗣,而又成功地坐穩了大福晉的位置,這一路走來,經過了多少艱險莫測和重重危機?可謂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能有如今的現狀,實在是運氣好得出奇了。
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還是閉上嘴巴,少說幾句吧,時刻都不能忘記“禍從口出“這個道理。況且自己一個“非我族類”的朝鮮人,眼下又是樹大招風,且不可得意忘形,還是謹慎小心為妙。
這時候大玉兒冷哼一聲,臉色陰寒地說道:“這等醜事,的確縱容不得,倘若是我這邊的哪個奴婢也和誰通奸私會,必然讓她好好嚐嚐藐視主子的後果!”
她說這話時,我剛好轉過頭來,誰知道她身後正侍立著的一個宮女聞聽此言之後,竟然一瞬間滿眼惶恐之色,仿佛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我正疑惑間,那宮女已經迅速地按捺住了情緒,恢複了正常神色。周圍並沒有人注意到這些,卻悉數落入我的眼簾。
奇怪,這張臉怎麽這樣熟悉,好像似曾相識。我又有意無意地瞟了幾眼,在腦海裏搜刮一下,想起來了——她不是從前那個依雪的姐姐,叫做吟霜的嗎?這名字還是我給取的呢,因此很快就回憶起來了。然而我心中的疑竇卻更重了:近幾年來,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過吟霜,哪怕一次都沒有,不過我倒也沒有向大玉兒過問,因為怕依雪的緣故而令大玉兒心生警惕,認為我已經覺察到什麽苗頭,因此也就故意忽略了。
然而事隔數年之後,大玉兒又重新把她召來身邊侍候,這是何意呢?吟霜究竟是什麽時候回來的?之前那幾年到哪裏去了?一連串問號在我頭腦中劃過。由於她妹妹的緣故,所以我對這有點反常的情況產生了莫大的關注,大玉兒這究竟是什麽目的?如果要是針對我的話,也不至於如此過早暴露吧?若要是想試探我究竟知曉幾分內情,也不至於用這種算不上高明的手段吧。
大玉兒正坐在旁邊同穎郡王福晉聊得熱鬧投機,不時被逗得吃吃發笑。根本無暇顧及我這邊,於是我也不往後麵看了,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看戲。過了許久,等我再次回頭時,卻見吟霜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換成了蘇茉兒。
想起方才吟霜那種惶恐的表情,我忽然間想到,她是不是心中有鬼,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以至於被大玉兒那句話嚇得魂不附體呢?
本來這類宮女和太監私下底通奸,吃“對食”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點,並且不怎麽感興趣。這雖然是天大的罪過,抓住了必死無疑,然而饒是如此,仍然阻擋不了寂寞的宮人們前赴後繼。然而這事似乎已經發生在了吟霜的身上,就讓我不得不想要一探究竟了。
於是我悄然離席,下了樓,裝作平常“出恭”的模樣,出了一道拱門。看看左右沒有人盯著,然後就順著過道朝右邊走,因為那邊是通往禦膳房的方向,估計這個時候吟霜應該是朝這個方向走的。
果不其然,轉了個彎,就看到她的身影。隻見她捧著膳盒繼續向前走了一段,在經過一處狹小的院落時,她左右張望一下,迅速地開門進去了。等吟霜的身影沒入門內後,我也很快跟了過去,在到達門口後,我停下腳步,凝神聽著裏麵的動靜。
先是一陣明顯壓抑了的哭泣聲,嗚咽著似乎很是傷心,然而卻沒有任何對話聲。我心中奇怪,難道她不是來找自己的對食客?於是伸出手來,悄無聲息地將門推開了一道縫隙,隻見裏麵是個十分簡陋的小院,大概是宮女們居住的地方。吟霜正背對了院門,蹲在地上雙手掩麵,斷斷續續地發出抽泣聲,肩頭一聳一聳的,看來眼下這院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所以才放心地躲在這裏發泄。
我本想進去,但是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有什麽問題好問的呢?如果她不是大玉兒的心腹奸細,那麽這類宮女太監的偷情之事我當然懶得過問;如果她確實是大玉兒的一枚棋子,那麽我當然問不出任何實話,相反很有可能中了什麽全套。還是趕快離開算了。
誰知道剛剛動了這個念頭,卻見裏麵的吟霜突然嘔吐起來,這陣嘔吐頗為猛烈,好一陣才稍稍喘息過來,隻見她終於疲憊地站立起來,搖搖晃晃地去拿掃帚,似乎已經失魂落魄了。掃到一半,她又一次禁不住地哭泣起來,然後一手拄著掃帚,一手捂著小腹。
“你是不是懷孕了?”我關緊院門之後,走到吟霜的背後停下腳步,聲音低沉地問道。
“啊?!”她顯然吃了一驚,連忙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然後轉過身來,跪地叩首道:“奴婢不知福晉駕臨,請治奴婢失禮之罪……”
“你抬起頭來。”我命令道。
吟霜一愣,她實在不敢讓我看到她現在的模樣,於是囁喏著:“這……”然而畢竟不敢違背我的意思,隻得勉強地仰起臉來,但見雙眼紅腫,滿臉淚痕。
“你不用怕,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你是不是懷孕了?”我微微俯身,望著她的眼睛,低聲問道。
她更加惶恐,不知所措了,隻是拚命地搖頭,連連否認著:“不,不,沒有……是我早上吃壞了肚子,一直上吐下瀉的……”
我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拉起她的一隻手來,搭在腕脈上似模似樣地摸了一陣,接著放下,板起臉來,“還要繼續說謊嗎?我以前閑著無事時,曾經學過一點診脈之術,別的毛病說不準,但是這喜脈最是簡單,就算是個江湖郎中也照樣號得準。”
我這雖然隻實施了一個小小的欺詐伎倆,卻壓對了寶,輕鬆騙得她深信不疑。眼見自己的秘密被我戳穿,她頓時嚇得麵無人色,連連磕頭求饒:“啊……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我望著渾身顫抖的吟霜,心裏明白了究竟是怎麽回事,原來她所犯下的罪要比“吃對食”還要嚴重得多,難怪會被大玉兒那句並無針對的話嚇得魂不附體,失卻方寸了。
“要是兩年前,這宮裏先皇還在的時候,你這也不算什麽罪過,說不定還能憑著肚子裏的龍種來換個封號,飛上枝頭當鳳凰。可是現在,皇上才六歲,宮裏麵除了外庭裏的那些沒有機會和你們接觸的侍衛,就根本沒有一個男人了,若是幾個月後你的肚皮大了起來再也遮掩不下去了,不就是死路一條了嗎?”我頗有耐心地“循循善誘”著,“看你的樣子,是一萬個不想死。也不怪,就算是螻蟻也有偷生之念,更何況比它們不知道強了多少的人呢?”
吟霜繼續叩著頭,聲音裏已經帶著哽咽,苦苦哀求道:“求求您了,千萬不要讓我家主子知曉了啊!不然我就……我死了也不打緊,隻是,隻是可憐了這沒有出世的孩子啊……”
“我怎麽會有這樣的閑心,什麽該不該管的事兒都隨便插手,你也不想想,我去對你主子告知此事,究竟有什麽好處和利益呢?明知道損人不利己,有傷忠厚的事情還偏偏要去幹,豈不是天大的傻瓜?”我用寬和的語氣說著,用來緩解她的恐懼,“所以呢,你不必害怕,倒是應該為以後該怎麽辦好好想想。”
“求福晉救我,奴婢來世就算做牛做馬,也要來報答您的恩德,求求您啦……”吟霜眼見前麵出現一絲曙光,於是趕忙乞求著我的施舍恩德。
其實我最感興趣的是她究竟和什麽人私通導致懷孕,而且作為宮女,實在想不通哪個男人能夠有機會對她下手,別說這森嚴的內宮,朝臣根本無法踏入,就算是過來謝恩請安之類的,也不過是擦肩而過的功夫,能有什麽條件發生那些事情呢?莫非有假閹人混入?那樣太離譜了些,那道檢查的關口如何能過?當年的嫪毐也不過是因為呂不韋的暗地裏幫忙,才有機會混入宮中與太後私通淫亂的,那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特殊例子。
想到嫪毐與秦始皇之母趙姬太後的事情,我突然腦海裏閃過一個荒誕的猜想:莫非吟霜的主子,也就是當今的聖母皇太後大玉兒也……
雖然這個猜測極其離譜荒唐,然而卻像一根絲線,將所有難以解釋的片斷串連起來:大玉兒難耐深宮寂寞,於是派人從外麵找到一壯男,仿造呂不韋的方法來個假閹割,弄到後宮來滿足需要,享受魚水之歡……然後那假太監還風liu好色,趁太後不注意時勾搭上了美貌宮女,接著就將吟霜的肚子搞大,卻不知已經闖下大禍。
如果這當真是事實的話,那我就簡直樂不可支了:這事兒若是人證物證俱全,且不說傳揚出去大玉兒如何顏麵掃地、威信無存,單說如果被多爾袞得知,他究竟會如何反應?恐怕這一次大玉兒就該徹底死心了吧?
看來我今天的發現果然不同凡響,收獲也許會極其豐厚,果然不虛此行。然而這畢竟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這種可能的概率實在太過渺小,還是不要高興得太早。
於是我歎了口氣,一臉憐憫狀,對吟霜說道:“我也不在乎你的什麽報答,隻不過心腸軟,看你這樣可憐,不忍心看著你走上死路罷了。”然後稍稍頓了頓,“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孩子的父親是誰,我就是想幫,也無從幫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