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綠帽一頂
多爾袞帶著十四萬大軍出發之後,平日裏熙熙攘、熱熱鬧鬧的盛京要比以往清靜了許多,似乎整座城池都空空蕩蕩起來,根本沒有一絲都城應有的繁華景象。不過這也並不奇怪,早在著名的薩爾滸戰役結束後,努爾哈赤就將都城由滿人聚居的赫圖阿拉[今遼寧撫順一帶]搬到了離沈陽不遠的遼陽城,想不到屁股還沒在炕頭上捂熱,那邊廂就烏煙瘴氣,糾紛四起了。
經調查後才知道,原來這遼陽城剛剛從明軍手裏攻陷,所以城裏居住的絕大部分都是漢人百姓。由於努爾哈赤的到來,大批大批的滿人也隨同拖家帶口地來到遼陽安家落戶,誰知道民族矛盾和仇視造成的衝突卻逐漸升級,最後到了滿漢百姓互相打架鬥毆,今天你半夜來燒我家糧倉,明天我去你家籬笆下的水井裏投毒,後天你來我家強搶女人的地步。努爾哈赤聞之大怒,出於保護自己部族百姓的利益,於是下令將矛盾衝突鬧得嚴重的地方重點監控,凡是有損害滿人利益或者財產者,無不嚴厲製裁,也因此殺戮了不少漢人百姓。
沒想到殘酷的鎮壓之後,表麵上平靜了許多,沒有人再敢公開與滿人作對了,可是隱藏在地底下的仇恨火種卻愈燃愈烈。於是經常有某滿人上山打獵,回來半路上被突然冒出來的一大群手持棍棒的漢人們毆成豬頭的例子,或者某天失蹤滿人若幹,最後在郊外亂墳崗上找到已經被大卸八塊的屍體……按照努爾哈赤的脾氣,確實想用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解決這些糾紛,然而仔細一想,漢人比滿人多了去,是絕對殺不光的;況且他還新編製了漢軍旗,也需要漢人來當兵吃糧為他的大金國效力。怎麽辦才好呢?惹不起總歸躲得起吧?
於是乎,當一年之後後金的都城遷移到沈陽之後,努爾哈赤在將都城的名稱改為盛京之後,也下了一道命令:所有漢人統統都遷到外城居住,滿人全部住在內城,滿漢之間不得通婚!這個規矩也就一直延續了下來,直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也照舊如此。
雖然眼下由於傾國之兵幾乎全部出征,平時滿人居住的內城差不多隻剩下了老幼婦孺,而漢人聚居的外城也少了一半入了漢軍旗當兵的青壯,然而皇城裏卻絲毫沒有冷清,反而更加熱鬧起來——畢竟大部分女人都是天生喜好熱鬧的,這下子自家的男人們基本上都出征去了,這些女人們失去了爭風吃醋、勾心鬥角所爭奪的對象。這一下子突然鬥爭平息下來,大家反而覺得渾身不舒坦,寂寞難耐,不找點樂子實在無聊透頂。
大軍出征的三天之後,清寧宮裏就大戲開鑼,鳳凰樓上,絲竹之聲甚是悅耳,伴隨著旦角、青衣的優美唱腔,一出昆曲大戲正在上演。而台下則坐滿了個個遍身羅綺、珠光寶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族婦人們,眾人一麵嗑著炒熟的鬆子,喝著上等碧螺春,一麵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戲子們的表演。由於每個旁邊都有自己的侍女小心地侍奉著,因此本來就空間不大的屋子裏,算了擠了個滿滿當當。
由於哲哲這段時間來開始信奉起了佛教,整日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佛堂裏的誠心祈福中,所以並沒有來這前院的樓上聽戲。自然而然地,大玉兒成了這裏的女主人,也是身份最高者,因此她當仁不讓地坐在了主位上。
周圍依次坐著太宗皇帝的妃子們,現在她們都成了太妃,自從共同的丈夫歸天之後,往日的爭風吃醋失去了用場,於是這些女人們不約而同地摒棄前嫌,相互示好起來。所以眼下她們坐在一道,談笑風生,倒也沒有往日那邊明爭暗鬥的虛偽了。
我坐在大玉兒的旁邊,一大群王公貝勒的福晉當中。顯然比起今天的主人大玉兒來說,我頗有喧賓奪主之勢,風頭儼然蓋過了精心打扮,細心雕琢妝容的這位聖母皇太後。究其原因,一來不是我個性張揚,喜歡招惹旁人來關注;二來這些女人們也不會對我的外表美色而起什麽邪念。重要的原因是,誰都知道如今我的丈夫是大清實際上的主子,權勢顯赫。曆來夫榮妻貴,到了我這裏也自然不能免俗。
而且這位攝政王似乎從不限製我這位福晉參與各類事務,甚至到了幾乎無分內外的地步。因此大家都心知肚明,眼下遍觀大清朝野,也沒有比我的枕邊風更值得利用的攀附之道了,似乎隻要我在多爾袞跟前隨便幾句評判,就能左右影響到她們自家男人的政治前途一樣。當大家都抱著這樣的想法而趕來阿諛奉承,殷勤拍馬時,就成了一種不厭其煩的累贅。
大玉兒似乎對眼下的場景絲毫沒有介意,她依舊端莊優雅地坐在椅子上,聚精會神地看戲。然而我卻知道,她此時的聚精會神多半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心底裏定然難堪而尷尬,卻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顯露,以免折損了她這位太後的麵子。我開始後悔今日應召來看戲了,早知道就在家裏托病不出好了,這下可好,我無意間搶了大玉兒的風頭,這樣的確會令她對我的忌恨更是加深一層。
我很快想好了補救措施,於是主動找她說話,這樣一來誰也不方便貿然地過來打擾了。
“姐姐,你說這母後皇太後什麽時候也開始求神拜佛,相信起那些什麽如來佛祖,觀音菩薩之類的神佛來了呢?我記得宮裏向來隻信奉喇嘛或者薩滿,這究竟是何方僧人,竟然可以導母後皇太後篤信佛經了呢?”
大玉兒轉過頭來,柔和地笑了笑:“這也不怪,妹妹平日不在宮中,所以對姑姑的脾氣不如我了解多一些。自從先皇駕崩之後,她就整日悶悶不樂的,好些日子都沒見她露過笑臉。”
我心中暗笑:莫非哲哲和皇太極還真有什麽感情?如果她真的一心一意地愛著皇太極的話,又怎麽會把大玉兒這個侄女也拉來,姑侄倆一道侍奉一個男人?再說哲哲並非皇太極的結發妻子,皇太極的元妃早亡,豪格的母親做了繼妃沒有多久,也撒手西去,隻有這個後來續娶的哲哲平安康健,在福晉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當當,可見她的命也比較硬,沒那麽容易被丈夫克。
隻聽大玉兒繼續說道:“後來不知怎麽的,姑姑就說薩滿和喇嘛殺氣太重,不能導人向善,又說自己的年紀漸漸老了,心腸軟見不得殺生,於是開始改用素食,接著請和尚來宮裏講學。等我過了一段時間去看時,她的房裏已經放滿經書,擺明是一心向佛了。”接著歎息一聲:“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落個心裏清靜,無欲無求,倒也輕省了許多!”
“哦,原來是這樣啊。”我問道:“那麽姐姐信佛嗎?你覺得那佛祖能及得上天神的修為嗎?不知道究竟是求哪個才最是靈驗。”
大玉兒想了一會兒,然後回答:“信之則有,不信則無吧。神靈萬能,我等切不可輕易褻du,說不定將來我也學姑姑那樣念經拜佛,祈求國家昌盛,親人安康呢。”
“是啊,一個人如果崇信神佛之後,能夠完全斷了心中戾氣,消除一切殺戮惡念,才是最好,也才能真正得到佛祖的信任和庇佑,畢竟舉頭三尺有神靈啊!”我意味深長地說道。曆史上這位皇太後中年信佛,然而卻先是在兒子進行滿朝的血腥大清洗時起到了某後策劃和推波助瀾的作用,後來又逼迫董鄂妃的妹妹貞妃為兒子殉葬,這樣一個人,很難相信她心中究竟有沒有拿佛祖當回事。
“妹妹說得極是,做人隻有一心向善,多行善事,才能祈望神靈保佑啊!”大玉兒頷首讚同道,眼神中並沒有任何異常的色彩,大概她也沒有那麽大能耐聽出我的話中深意吧。
“對了,近來攝政王定然是操勞過繁,前幾日出征前他來向我請安,我瞧著他的氣色似乎不太好,不知道妹妹有沒有注意到啊?”大玉兒突然問起了多爾袞,接著又像是自覺失言一樣,用帕子掩著口笑了笑,自嘲道:“瞧我說的,真是沒來由,妹妹幾乎每日都能看到十四爺,他的身子好壞,當然比我這個呆在深宮裏幾乎不照麵的嫂子要清楚多了,怎麽可能懵然不察呢?”
我頓時心生警惕,不過仍然若無其事地裝傻充愣,“哎呀,我怎麽沒看出來呢?相必是姐姐許久未見王爺,所以能夠感覺出變化罷了。不像我,整日對著看,胖了瘦了的,就都注意不到了。”說到這裏話音一轉:“不過這應該是姐姐的錯覺吧,你大概早就在心裏頭關心著王爺為國事繁忙,因此不知不覺地生出了感激和憐惜的念頭,生怕王爺會過於操勞累壞了身子。由於經常這麽想,也就會在王爺來請安時也無意間飄過這個念頭,這樣一來就自然容易覺得他似乎臉色有點差了。”
大玉兒一愣,她也想不到我居然是這樣回答,讓她沒有辦法再試圖套出什麽有價值的信息來。於是隻得訕訕道:“是啊,想必正如妹妹所言,是我自己多心,疑神疑鬼了吧。”
她接著問道:“東青那孩子近來是不是在用功讀書呢?下次你再來宮裏時,就帶他一道過來玩玩吧,皇上前幾天還專門和我提起過,說是挺想同這個弟弟一道玩耍呢。”
我一臉惶恐地回答道:“哎呀,這可不敢,東青生性太過頑劣,也不服管教,每次和皇上一道時,就經常爭吵打架。我唯恐他以後再老這麽不知道天高地厚,君臣之別,萬一闖出個禍事來難以收場,所以就把他牢牢實實地關在府裏頭,強令他讀書習字,以便逐漸改改性子。哪裏敢再把他帶到宮裏來,對皇上冒失不敬?”
“妹妹言重了,東青哪有你說得那麽頑劣,照我看來,確實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再說皇上既然很惦念他,說明倆人打歸打,根本談不上結仇那麽嚴重啊!”大玉兒溫和寬厚地說道,然而看在我眼中,卻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
這時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婦人過來向我們請安,我抬頭一看,認識,她是穎郡王阿達禮的福今,也是博爾濟吉特氏,算起來是大玉兒的堂妹。
“快起來吧,都是一個家族裏的姐妹,這麽拘禮做什麽?”大玉兒和藹地抬了抬手,接著像什麽新發現似地問道:“咦?你似乎不太開心嘛,是不是家裏有什麽麻煩事鬧的?”
我這才注意,原來穎郡王福晉確實一臉委屈懊喪的表情,看樣子是過來有事相求。果不其然,她是過來告狀的,“實在沒辦法了,才厚著臉皮來請太後做主,我家王爺寵的那個小妾,實在越發無法無天了,王爺在家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庇護她,府裏早就怨言四起了,可是誰也拿她沒辦法啊!”
大玉兒一陣好笑,“這種事誰家都有,也不單你那邊。再說這女人之間的爭寵,誰也擺平不了,你過來找我又有什麽用呢?難不成還讓我這個做太後的下道旨意,令穎郡王休了那個小妾?”
穎郡王福晉氣咻咻地回話道:“要單是為了爭王爺的寵愛,我也不至於驚動到太後這裏,況且我也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向來不喜歡造謠生事,誣蔑他人。”
聽到這裏,我心中不由嗤笑:真是賊喊捉賊,誰不知道你究竟打得什麽主意?倒偽裝得跟個受氣包一樣。不過我倒還想看看她接下來的表演是否精彩,於是饒有興致地繼續聽了下去。
“本來我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同她計較了。可是誰知道,昨天我居然無意間發現她居然和府裏一個生的白淨俊俏的奴才暗裏私通,卿卿我我的,於是就當場抓住了,可那賤人居然怎麽也不承認他們的奸情,那奴才也抵死不肯人帳,真是豈有此理,太後,你看看這還像話嗎?怎麽著也得狠狠懲戒才好,免得讓其他人也心存僥幸!”
接著她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敘述了一下所謂的精彩情節,其實我一聽也知道這裏麵有多少水分,這樣一個妒嫉婦人的一麵之詞,怎麽可以當真呢?那不就成了蠢蛋?
大玉兒當然也沒有那麽容易相信,於是笑了笑,說道:“那你就先行教訓她和那個奴才一頓解解氣,等到穎郡王出征歸來之後再由他定奪吧。”
“可問題要比想象的嚴重許多啊!”穎郡王福晉說到這裏時,故作神秘狀,低聲說道:“那個賤人已經身懷有孕啦,因此王爺才特別寵愛於她,想必即便王爺回來聞之,也會盡量回護或者從輕發落的——再說她既然和奴才有奸情,那麽就定非一日半日,肯定早就不知道相好多久啦。萬一……萬一她肚子裏的不是王爺的骨血,而是個孽種,就這麽讓她生下來,還要入皇家玉牒,豈不是玷汙了愛新覺羅的血統?那可真是罪大惡極啊!”
大玉兒本來端起茶杯正欲飲時,聽到這後半段話時,頓時一怔,手上微微一抖,放下茶杯後已經是一臉陰沉和鬱怒了,
“哼,果然是個賤人,與奴才通奸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居然還妄圖生下野種,冒充天皇貴胄,倘若傳了出去豈不是天大的醜事?放在穎郡王的麵上也絕無光彩!”接著沉吟一陣,“這事兒,確實得盡早處置了,不能生出任何後患來!”
一貫深藏不露的大玉兒終於在這時神情陰狠起來,眼睛裏冷若寒霜:“這樣吧,你回去以後,就把那個奴才亂棍打死,然後……”說到這裏時,頓了一下,抬頭望著穎郡王福晉,問道:“那賤人是什麽姓氏,哪個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