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節 舊事新解

“哦,原來是他。”我自言自語了一聲。

說實話,當我聽到這人的名字時著實吃驚不小,不過轉念一想,倒也並非完全出於清理之外,畢竟能夠“以公謀私”,“近水樓台先得月”,做下常人所不能為的事情來,的確需要非同一般的身份。

“那你究竟是怎麽認識他的?總不至於在宮裏麵就……”我估計那人雖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初生牛犢不怕虎,然而畢竟也不至於無法無天到了如此肆無忌憚的地步,更何況此人將來也是個厲害角色,絕非頭腦簡單的蠢人。

吟霜雖然頗為難以啟齒,不過既然已經一狠心將他的名字說了出來,也就隻能一步步接著走下去不能反悔回頭了。她猶豫一陣,終於說了出來:

“自從六年前奴婢的妹妹出了事兒之後,”剛一開頭她就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我的反應,似乎生怕提當年依雪的事情冒犯了我,讓事情更加糟糕而不可收拾。

我並不知道大玉兒有沒有就依雪為什麽會被處死而向吟霜交待過什麽,王府裏死個侍女就如同一顆小小的石子拋入湖泊中,根本濺不起什麽樣的浪花;甚至聲響也隻是輕微的一下,就迅速地隱沒無蹤了。對於這樣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我和多爾袞當然不會對外解釋什麽,而知情的阿娣更不會對外麵泄漏這樣的消息,所以估計吟霜也不過是知道依雪死了,卻並不曉得究竟是何緣故,因此也隻能默默傷感卻不敢探究了。

我本來想告訴吟霜,她妹妹究竟因為什麽死的,然而眼下我卻不能完全信任吟霜,所以也隻能暫時回避這個話題,裝作並不在意。然後用笑容寬慰著她,示意她不必擔憂,“你盡管說下去吧。”

“後來,奴婢就經常暗地裏哭泣,侍候我家主子的時候也經常走神,因此令主子非常不悅。偏巧這時候我又失手打碎了她喜歡的一隻花瓶,於是就被主子一怒之下給攆了出去,給派去幹一些洗衣服之類的雜役粗活,”我將目光轉移到吟霜的手上,果不其然,她那一雙本來應該是細嫩白皙的手現在已經是粗糙紅腫,像日出而作的農婦一般,布滿了老繭和裂口。

“就這樣,奴婢一直做了五年多的雜役,直到去年元月,當今皇上登基,大赦天下,喜氣洋洋的時候,主子的心情好了很多,一天偶爾看到奴婢,就開恩允許我回來繼續在她跟前伺候……奴婢搬回來不久,正好這邊奴才們平時住的地方年久失修,眼看就要垮塌,於是全部都搬到現在這座院子裏住。這時候她們說從舊房子裏搬東西時,發現了很多陳舊物品和破舊行李,大概都是曆年來犯了過失而被處死的奴才們遺留下來的東西。

奴婢一聽,突然想起了依雪被指派到王府之時,並沒有拿走所有的行李和東西,還有幾件留在住處,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跑去翻檢來看,果然找到了當年她留下來的東西,隻有幾件舊衣服。由於滿是塵土,於是奴婢就拆開來準備洗曬一下,結果在一件衣服的夾縫裏發現一封信,上麵寫明了是留給奴婢開啟的。”

聽到這裏時,我的心頭突然“咯噔”一聲:這依雪既然是大玉兒派在我身邊的奸細,那麽給她姐姐留這封信算是怎麽回事?莫非她從我這裏掌握到的一些消息和秘密並沒有完全匯報給大玉兒,而是暗中保留了一些,寫在紙上,另有深意?不過,倒是她自知萬一行蹤敗露或者兔死狗烹,必然會被殺了滅口,因此早就做好了這方麵的準備,預先寫好書信做好交待,以便吟霜能夠得悉內情?

這裏麵,會不會有對我不利的東西呢?於是我格外聚精會神地聽著吟霜接下來的敘述。

“奴婢心中好奇,於是拆開來看。隻見裏麵說,當年和我們失散的母親還有一個年齡最小的妹妹已經找到了,她們正在盛京城裏居住。但是依雪害怕母親和妹妹被人控製住當作人質來要挾,所以一直不敢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任何人,隻希望奴婢看到這封信後,能夠出去找到親人。如果將來能夠有幸被放出宮的話還可以盡力贍養母親,照顧妹妹。”

我等了一會兒,見吟霜的意思似乎那封信也隻有這個內容,並沒有什麽關係到什麽其他的秘密,於是心中的疑竇更加重了,但又不便深究,更不能直接要求她將那封信拿出來給我親自閱覽。但是吟霜所說這件關於烏瑪的事情,倒絕非是憑空捏造,看來她起碼在這一點上算是實言交待的。

吟霜望見我眼中的疑惑,顯然沒能明白我所期待究竟是什麽,於是趕忙繼續說了下去:“奴婢知道這個消息後,大喜過望,夜夜不能安枕,終於在去年五月份的時候用每月積攢下來的月例銀子買通了藏有禦花園角門鑰匙公公,趁著休假的空隙,悄悄地從那道隱蔽的角門溜出宮去……”

我一怔,問道:“那道門我倒也知道,隻不過自從前年臘月之後,負責皇城戍守的內大臣索尼不是已經下令將那裏砌死了嗎?怎麽可能現在還能出入通暢?”

“回福晉的話,那道門雖然被一度砌上,不過幾個月後也不知道又被什麽人給扒開了,隻不過表麵上仍然用磚頭遮著,實際上還是可以悄悄出去的。”吟霜小心翼翼地將這個後宮的秘密說了出來,“這樣的事情哪裏敢被任何一位主子知道,那可以要掉腦袋的,所以奴才們都是暗地裏從那邊私自出宮的。”

我心中一哂:這後宮雖然看起來森嚴寂靜,實際上暗藏著的髒事和醜陋糜爛是曆朝曆代所難以避免的,那些個高高在上的主子們怎麽可能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發現和了解一切奴才們的秘密呢?這角門封了又開,隻為某些奴才們打開來方便出入,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用目光示意吟霜繼續說下去,於是她又接上了前麵的話頭,“奴婢按照依雪信上給的地址,一路找到那裏去,誰知道卻落了個空,根本沒有找到母親和妹妹。於是奴婢趕忙四處打聽,總算有人告訴奴婢,說她們已經在兩年前搬走了,也不知道搬去哪裏。奴婢失望至極,但也沒有辦法,隻得回宮來。

誰知道路過一處酒樓時,就被衝下來一群人給捉了去,塞在馬車裏,後來就到了一座布置挺講究的院子裏。正惶恐時,進來一個麵皮白淨,看起來還不過十五六歲的公子,他叫奴婢不要害怕,說是剛才在酒樓上一眼看到奴婢時就喜歡上了,所以想養在這宅子裏做外室。他嘴巴很甜,說話很好聽,奴婢也是一時糊塗了,被蒙蔽了心竅,於是就……”

“你啊,真是糊塗哪,這樣的甜言蜜語你也會相信?他是什麽身份,怎麽可能對你長情,或者給你個名分呢?也不過是一時玩弄罷了。”

我不禁對於這個很明顯是被欺騙了感情,騙取了芳心的吟霜而感到同情和憐憫,不過轉念一想:人家若是要硬來的話也不成問題,何必要耗費唇舌來誘騙一個身份卑賤的宮女呢?而且看吟霜說起這些時的神情,似乎明知受騙,卻依然對那人心存愛慕,難以自拔,也就難怪一錯再錯了。

“都是奴婢糊塗啊,後來他就利用職責之便,三番五次地派人來悄悄地接奴婢出宮私會。結果,結果前幾日奴婢就發現自己身上似乎不對勁兒,因為以前聽宮裏的嬤嬤們講過這方麵的事兒,所以一比對就差不多明白了。奴婢嚇得要命,整夜不能安枕,想逃出宮去,又怕一旦被抓回來會死得很慘。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慌恐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適才聽到我家主子對那位福晉說的話,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就怕一旦被主子發覺,必然難逃一死……”吟霜說到這裏時,又忍不住哽噎起來。

“我看最好的辦法,就是趕快把孩子弄掉,不然遲早麻煩就要出來的。”我覺得這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總不能求大玉兒將吟霜指給那人做小妾吧?這樣一來徒惹麻煩上身。

“可是……”吟霜剛剛說到一半兒時,就聽到門外有兩個年輕女子的對話聲漸漸近了,立即中斷了話語。

我連忙躲藏在牆壁的轉角後麵,剛剛藏好,就聽到院門開啟的聲音。接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其中一個女子說道:“哎呀,吟霜你怎麽跑回院子裏了?主子那邊呆會兒看到少了人伺候,不發火才怪呢!”

“哦,我這就趕快回去。”

我探頭悄悄望時,吟霜已經快步出門了。

我又重新返回了鳳凰樓上,眾人們仍然熱熱鬧鬧地聽戲聊天,誰也沒有注意我出去了多久。大玉兒旁邊又多出幾個女人來,不知道在講著什麽笑話,時不時地發出一陣開懷的笑聲,吟霜依然站在一旁侍立著,根本不敢朝我這邊再望上一眼。

我轉回頭來,一麵心不在焉地看著戲台上的表演,一麵暗暗估算著這條消息所能給我帶來的價值究竟有多少……

第二天早晨,東方升起的日頭映亮了晴朗的天空,這是一個春guang明媚的好天氣,於是按照前幾天的安排,我帶了宗族裏的那些沒有成年的孩子們前去郊外的山林間放鷹。

這種獵鷹,就是頗負盛名的海東青,它性情剛毅而激猛,體貌神俊,灰喙白尾。其力之大,加千鉤擊石,其翔速之快,如閃電雷鳴。成長於白山黑水間的滿洲男人們大多癡迷於圍鷹、熬鷹、放鷹。每年臨近冬天,他們就上山拉開大網“圍鷹”;圍到鷹,他們就歡喜地帶回家,不分白天黑夜地熬鷹,待把它馴服後,再帶上山圍獵;很快,冬去春來,卻又把和他們朝夕相處了一冬天的鷹放歸山林,讓它們飛回故鄉繁衍生息。

而酷愛圍獵的多爾袞自然也就不能例外,他令人在外麵修了一處專門馴養海東青的圍子,偶爾閑暇時也帶我過去觀看,最近一次看時,數量之大已經到了令我咂舌的地步:要知道這種獵鷹不易捕獲,所以自然就價值不菲,如果要是品質非常高,形神獵術俱為上等的那種,僅一隻就要數百兩銀子;再加上同時需要很多用專門馴鷹技能的人來馴養這些獵鷹,以便在圍獵之時讓它們大顯身手,這無疑耗費甚糜。但是多爾袞的性情卻不甚推崇簡樸,因此為這個愛好花費些銀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是根本不會在意和過問的。

在他的影響下,我也再不懼怕這種凶猛的飛禽,當初在朝鮮時和他第一次見麵時被那隻射落下來的大雕嚇個不輕的經曆再也不會重來了。每當多爾袞悠閑地在鷹群間漫步,細細欣賞,然後將最為神俊的一隻挑選出來,讓它落在自己手臂上駐足時,他的眼中總會浮現出如星辰般的光芒,璀璨而明亮,連嘴角上不知不覺間噙滿的笑容都是輕靈的,恍如回到了白馬輕裘的青澀年少之時……

當周圍的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嬉鬧,不斷傳來歡笑聲時,我站在稍稍僻靜點的地方看著即將放歸山林的獵鷹。戴上厚厚的手套,將氈子裹在右臂上,伸進從籠子裏手法嫻熟地讓一隻海東青躍上來,然後收手出來,呆呆地望著它,它也同時轉著腦袋來盯著我的眼睛望,眼神犀利和淩烈。不知怎麽的,我覺得它似乎通了人性,那雙眼睛所流露出的神采,竟像能夠窺透我的心思一般。

“多爾袞,你現在怎麽樣了?你走了才不過四天,我竟然如此想念你,就像你已經走了四年一樣……”我喃喃地自語著。

正愣神間,東青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角,仰頭問道:“額娘,你是不是想我阿瑪了?”

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和煦地笑著,反問道:“那麽我問你,你想不想你阿瑪呢?”

東青點了點頭,用稚嫩的童音回答道:“當然想了,雖然阿瑪平時在家的時候,經常從早忙到晚,我好幾天都見不到他的麵,可畢竟我心裏很踏實,知道阿瑪是疼愛我的,對額娘也很好。可是他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什麽時候才能在見到他,所以心裏麵很難過。”

“嗬嗬,既然東青都這麽想念他的阿瑪,那麽我自然也同樣想念我的丈夫了。”我將手臂一揚,吹了一聲口哨,於是那隻海東青立即“呼啦”一聲,振翅飛翔出去,寬闊的羽翼在瞬間掀帶起了一股猛烈的風,拂動著我鬢角散落下來的幾縷發絲。我沒有抬手去整理,而是用目光追隨著那隻海東青的飛翔身影,直到在樹梢的那一頭隱沒不見。

“額娘,您好像是在對大人說話一樣,是不是兒子也快要長成大人了?就像這獵鷹,翅膀上的羽毛越來越堅硬,可以越飛越高,再也不用受人束縛?”東青踮起腳尖來,好奇地觀看著籠子裏的獵鷹們,一麵同樣好奇地問道。

我越發覺得虛齡隻有七歲的東青說起話來似模似樣,頗有些少年老成之感,不,應該是幼年才對。記得多爾袞以前還特地因為兒子這種異乎於同齡孩子的智慧和領悟力而感到奇怪和感慨,還說自己像東青這麽大的時候也沒有懂得這麽多東西,可見這孩子的確是天資聰穎,隻是要善加教導,以免重蹈江郎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