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息間充斥的,是對方身上那淡淡的馨香,眼眸中見到的,是女子光滑柔嫩,有如羊脂白雪般的肌膚。

少年的臉漲得血紅,輕顫的雙手不知該擱置何處。

“瑤姐姐,”他沙啞著嗓音,輕輕地喚她。

“嗯?”殷玉瑤頷首,看向躺在被褥中的他。

“我……好難受……”

“忍忍,再忍忍就好了。”撩起紗帳,殷玉瑤剛欲下床,胳膊卻被五根有力的手指抓住,“瑤姐姐,我……”

少年死死地瞪著她,眸中跳蕩著灼烈的熱芒。

心頭突突一跳,殷玉瑤暗叫不好,愈發惶急起來,當下再顧不得許多,赤著雙足跳下地麵,把燕煌曄連同被褥一起,扯落在地。

生拖硬拽著,殷玉瑤將燕煌曄拉出寢殿,拿起木架上的銀盆,將一盆子清水嘩啦啦悉數澆到他頭上,趁著他發怔發愣發抖的時候,掙脫他的禁錮,轉身跑了出去。

一衝出宗翰宮的大門,殷玉瑤便茫然了——這偌大的永霄宮,自己又能去哪裏呢?

沿著樹影深深的回廊,她慢慢地向著走著,一顆心,卻是從未有過的荒蕪,濃重的壓抑就像堵高牆橫亙在心頭,困鎖著無邊無際的傷悲。

或許自己,真的該安靜地離開。

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過無人知曉的日子。

“唔——”

突如其來的黑影,罩住她倉皇的容顏,隨之而來綿綿密密的吻,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是你……”殷玉瑤低低地喘息,眸光澄冽地瞪著眼前這狂肆囂張的男子,存了心想要抗拒,卻被對方那濃烈的熱情,焚毀了心智。

她很少看見這樣的他。

從一開始,他就是清冷的,就是理智的,就是從容不迫地。

哪怕是親手將她推到懸崖邊緣,哪怕是攜著她麵對世上最凶殘的敵人,他都一樣地冷靜剛強,不露一絲破綻。

可是此刻,在這個薄暮黃昏的時刻,他卻表現得像個剛剛墜入熱戀的男孩子,瘋狂地索取著她的溫暖。

殷玉瑤驚悸了。

她已經拿定主意不再理他,她已經不想再重複過去的那些悲哀和無奈,可是他,卻偏偏不肯放過。

“瑤兒……”他低吼著喚她,“相信我……”

反反複複地,他隻說三個字。

三個讓她最心酸,卻最不能抵禦的字。

一次一次,她都是在這三個字麵前,兵敗如山倒。

確實。

確實一直以來,她都無條件地選擇相信他。

因為她愛,所以相信。

罷了。

豁出去一次吧。

她終於放下了心頭那絲猶豫,毫不遲疑地,深深沒入他的懷抱。

就像一尾小小的魚兒,遊進浩瀚無邊的大海。

就是你了。

這兒就是我的家,就是我生生世世,想要棲宿的地方。

就算明知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的無奈。

但我仍然選擇依賴。

濃密的樹蔭,遮掩了所有的一切。

呆呆地站在粉牆後,燕煌曄透過磚隙,看著那兩個無邊癡纏的人兒,胸腔裏奔騰的熱血,一點點變得冰涼。

她不要他。

她愛的,仍然是四哥。

心,像是被扔進油鍋裏,滋滋啦啦地痛,一條接一條的口子綻裂開來,流出殷殷的血。

四哥,這就是愛的感覺麽?

這就是你之前,那些悲傷,那些絕望的緣起麽?

現在,該輪到我品嚐了?

少年低下頭,笑容涼澀,然後默默地向後退去。

不遠處的梧桐樹下,一雙眼,明明滅滅,閃閃爍爍,滿含嫉恨地看看牆那邊依然如火如荼的兩個人,再看看遠去的燕煌曄,最後,收斂了鋒芒,隱匿了蹤跡。

纖薄的雲,抹淡了月暉。

已經過了子時。

他卻仍然不肯放她走。

貪戀著這一隅的溫暖與柔情。

“不要怪小曄……他不是存心的……”

他伸手揉揉她柔順的烏發,話音中帶著幾絲情動的暗啞:“你覺得,我會怪他麽?”

“那今日之事?”

“我知道。”兩指探出,輕輕摁住她柔軟的唇瓣,“什麽都不用解釋。”

“你打算怎麽做?”

“這宗翰宮,你怕是還要再住些日子。”

“嗯。”她溫順地點頭。

“瑤兒……”他忍不住輕輕歎息——他的瑤兒,總是這般默默地選擇忍耐,選擇承受,讓他怎能不心痛?

“我不會讓你等太久……”再一次深深將她攬進懷中,他低黯著嗓音重複。

殷玉瑤卻沒有吱聲。

她相信他此時所言,字字句句發自肺腑,可是煌曦,世界上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因為在這永霄宮中,有的不僅是我們兩個,還有成千上萬雙眼睛,成千上萬雙顆心。

雄渾的鍾聲傳來,驚碎無邊旖旎。

慢慢地,她抽離身體,輕手輕腳離開假寐的他。

晨光中的男子,容顏安好,輪廓分明,那恬靜的神情,讓人不禁忘記他高貴的身份,以及平日裏張揚的霸氣。

最後再看他一眼,殷玉瑤咬住雙唇,用力地別開頭,匆匆往宗翰宮的方向走去。

她很怕。

怕自己多留一秒,就會再次沉淪。

怕自己多呆一刻,便再也舍不得離開。

煌曦,既然拿定主意,要忘記(暫時的),那你就不該來找我,你應該全心全意,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如此的繚亂,如此的糾纏,隻會讓你我更痛。

朝陽的光芒穿透樹葉,灑在男子剛毅的麵容上。

輕輕地,他睜開了眼,雙眸豁亮,炯炯有神,哪有昨夜的半絲旖旎?

他的柔情,他的猶豫,他的不舍,他的彷徨,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女子配看見,配享有,那便是他的瑤兒。

他已經放不下,丟不開,舍不了的瑤兒,至於那些不相幹的人……總有一天,他會將他們趕得遠遠的,遠得再也不能分割他們。

清寂庭院,燕煌曄背對宮門,軒然直立,瘦長的身影在澄澈陽光的勾勒下,顯出幾許蕭索。

殷玉瑤悄無聲息地走進,從他身側掠過。

“你回來了?”他終是開了口,帶著幾許鼻音。

輕“嗯”一聲,殷玉瑤收住腳步。

“皇嫂,”少年忽地抬頭,對上她的雙眼,“你會一直陪著四哥吧?”

殷玉瑤沒有說話,隻是目光坦蕩地看著他。

眸中掠過幾絲苦澀,燕煌曄卻一勾唇角,笑了。

“這便好。”

最後擱下三個字,少年手提長劍,獨自向寢殿的方向走去。

殷玉瑤的心,先是微微一陣震顫,然後便徹底地放鬆下來。

她想,他應是懂了。

這個少年,有著一顆與他兄長類似,卻比他兄長敏感許多的心。

不過短短數日,他已經將燕煌曦的無奈,她的憂思盡收眼底,然後默默地選擇維護,選擇祝福。

燕煌曄,你是一個好孩子,終究有一天,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我想上蒼,絕對不會辜負你的,絕對不會。

“宣——”

就在殷玉瑤看著殿門的方向,靜靜思索之時,宮門之外,忽然傳來一聲洪亮悠長的高喊。

她驀地回頭,隻見一溜長長的隊列,正紛遝而進,在庭院中一字排開。

眼中劃過幾許不解,殷玉瑤凝立不動,神色靜默。

鳳儀宮領事太監常笙滿麵微笑:“宣皇後娘娘懿旨,賞賜宗翰宮殷氏夫人,孔雀金絲裘一襲,鳳血香兩盒,翡翠祖母綠六塊……”

殷玉瑤冷冷地聽著,麵無表情。

終於,常笙宣完懿旨,滿眼殷勤地朝她看過來:“殷夫人,謝恩吧。”

終於,殷玉瑤抬起了頭,一字一句,冷沉無比地開口:“第一,我不是什麽殷夫人,更非後宮嬪妃;第二,我殷玉瑤自問無功,不受這祿,公公請回吧。”

常笙臉上掠過幾絲尷尬,神情裏添了羞惱,奈何皇後一再吩咐,若是辦不成這差,回去定會吃板子。

眼珠骨碌碌一轉,常笙當即撲通跪倒在地,衝著殷玉瑤連連叩頭:“娘娘隻當憐惜奴才們吧!”

話聲未落,後邊捧著器物的一幹太監宮女們,齊刷刷跪下,也不說話,砰砰叩地有聲。

殷玉瑤闔上了雙眼——這便是權利嗎?

這便是她從不曾熟諳,也不想熟諳的權利嗎?這便是黎鳳妍十拿九穩,覺得自己定勝無疑的籌碼嗎?

這便是——她心愛男子拚盡一切,也想要抓住的利器嗎?

她真的不喜歡。

可卻必須去適應。

“起來吧。”輕輕一擺手,殷玉瑤朱唇微啟,“都擱後殿裏去。”

“是!”常笙麵現喜色,哪裏敢耽擱,忙忙地領著一眾人等,去了。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常笙複出,走到殷玉瑤跟前,神情局促地道:“夫人……照例,領罷賞賜,是要前往鳳儀宮謝恩的……”

雙眸疾閃,那清瑩烏眸中乍現的厲芒,讓他頓時噤聲!

卻,稍縱即逝。

“好。”女子唇角勾起,冷然一笑,“請公公先回,我稍事梳洗,便去。”

“是是是是。”常笙身子微抖,頂著滿腦門兒冷汗,連連地點頭哈腰,退了出去。

從小在皇宮混大的他,見過無數的權貴公卿,皇家貴女,哪一個不是心比天高,色厲內荏?

可是這個女子,卻有著一種他全然陌生的稟性,看似柔弱,內斂剛韌,看似清純,暗斂無窮智慧。

希望。

希望他是看錯了。

否則他打小兒伺候的那位帝國公主,即便有著火一般的美貌,火一般的性情,火一般的熱烈,卻也勝不過她。

那一池,比天山峰頂,更純淨的,聖潔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