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中,那個一襲淡衣的女子,蓮步姍姍而來,形容靜好。

染滿丹蔻的指尖,一分分收緊,銳利的指甲,深深紮進木麵。

她很討厭。

討厭至極。

討厭她那副總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討厭她的外貌她的眼神,她的一切。

對於潛在的,最具威脅力的情敵,女人總是有一種天生的直覺,能讓她將矛頭精準地對準對方的胸膛。

那女子平靜地走到階前,平靜地站立著,既不行禮,也不問安。

“殷姐姐,”黎鳳妍卻極致燦爛地微笑起來,親自下座,攜起殷玉瑤的手,“姐姐得蒙聖寵,封號夫人,妹妹尚未親自道賀呢。”

得蒙聖寵?封號夫人?殷玉瑤挑挑眉,抬頭對上那雙波光蕩漾的鳳眸,後背,卻已經感覺到那一道道犀利如箭般的目光。

想借刀殺人?

還是想挑起事端?

“很抱歉,”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殷玉瑤後退一步,“殷玉瑤隻是尋常村姑,並非什麽夫人,於這永霄宮而言,也不過匆匆一過客耳。”

一過客?

黎鳳妍寒涼了眸,掌心已經忍不住陣陣發癢,若照她往日的性子,必定已經撲上前去,扯住那張臉,將其撕得粉碎。

可此時此刻,斷然不行。

不說那側立兩旁的十數名宮妃,殿外執戟守衛的侍從,若是她真這麽做了,估計燕煌曦那兒也是過不去的。

那麽——

“殷姐姐說笑了,其實想來,咱們也算有緣,不是麽?今兒個請姐姐前來,其實還有一個緣故。”

殷玉瑤不說話,抬頭掃了她一眼。

“昔日在流楓皇都,妹妹多有得罪,還請姐姐海涵。”

殷玉瑤還是不說話。

“妹妹遊曆燁京時,頗識得幾位故人,他們久仰姐姐大名,殷盼一見,不知姐姐可肯賞臉?”

燁京?故人?殷玉瑤心下電轉,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來人!宣驍騎將軍陳啟瑞,逐鳳將軍賀蘭靖入殿!”

未幾,兩外身材健壯的高大男子,闊步走入殿中,在階下立定:

“驍騎將軍陳啟瑞,參見皇後娘娘!”

“逐鳳將軍賀蘭靖,參見皇後娘娘!”

“兩位將軍辛苦了,”黎鳳妍滿臉帶笑,“聽說兩位將軍多日不見長公主,心下殷殷思念,是與不是?”

兩人同時點頭:“自長公主入住永霄宮之後,我二人再不曾得見長公主鳳顏,還請皇後娘娘賜下,與個方便。”

“二位將軍忠義可嘉,本宮自當成全——”黎鳳妍言罷,伸手在殷玉瑤腰間,用力一推。

“這——”

瞧清殷玉瑤的真容之後,陳啟瑞和賀蘭靖同時怔住,繼而相顧茫然道:“這,這不是長公主的近侍宮女,燕姬嗎?”

是的。

她是燕姬。

當日赫連毓婷與燕煌曦大婚,從大殿之上,直到湘江之畔,他們一直看得分分明明。

燕姬在此,那他們的長公主呢?

高高揚起眉梢,黎鳳妍得意地笑了——殷玉瑤,我看這次,你要如何裝?

“我是燕姬。”殷玉瑤的表現卻出其地鎮定,“也是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

此言出,所有人頓時大嘩,陳啟瑞和賀蘭靖更是怒色難掩。

慢慢地,殷玉瑤抬高下頷,右手探進懷中,摸出一樣光彩灼灼的物事,高高舉起。

陳啟瑞和賀蘭靖神色大變,齊齊跪地,朝著殷玉瑤重重叩首:

“屬下等,參見長公主殿下!”

黎鳳妍呆住了。

殷玉瑤手中的那枚鳳戒,她識得的。

那是赫連毓婷的隨身之物,也是流楓國長公主鳳權的象征,隻是,隻是它何時到了殷玉瑤手中?而她竟然全不知情?!

略帶一絲嘲諷,殷玉瑤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皇後娘娘,還有別的吩咐麽?”

幾乎用盡了全力,黎鳳妍才將心頭那股蓬勃燃燒的妖火給壓了下去——她一心隻想著讓殷玉瑤出醜,一心隻想著找到她的破綻,將她置於死地,沒想到出乖露醜的,卻是她自己!

“玉瑤告辭。”微微一欠身,殷玉瑤調頭便走,全然沒有將旁側那一幹早已目瞪口呆的後妃放在眼裏,陳啟瑞和賀蘭靖緊跟在她身後,一左一右,就和當日人前人後,盡心護衛赫連毓婷時一般無二。

“都……回去吧。”強捺著自己想殺人的衝動,黎鳳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直到所有人都退去,方才伸手扣住桌角,將桌案掀翻在地!

失策!失策!前所未有的失策!非但沒能治得了殷玉瑤,反而讓她憑添了一雙羽翼!從此以後,要想再取她性命,隻怕是難如登天了!

“二位將軍,請回吧。”直行到宗翰宮外,殷玉瑤方才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身後那兩名忠心耿耿的男子——赫連毓婷啊赫連毓婷,我真的不能不佩服你的遠見,你那無與倫比的氣度,竟然能折服如此多的好男兒,讓他們死心踏地地聽命於你!如今,這份忠誠,又讓我深受惠顧,如此的至情至心,要我殷玉瑤以何為報?如何能報?

“夫人,”賀蘭靖向來謹慎,雖則甚少入宮,卻也察覺出其中種種暗湧,眼帶憂慮地道,“夫人身份特殊,還是由末將親領近衛,朝夕相護吧。”

“……不用,”殷玉瑤淺淺一笑,雙眸如湖光微漾,看得賀蘭靖呼吸一滯,“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長公主,以前毓婷如何,我便如何!”

賀蘭靖笑了。

他懂了。

懂了她的不屈,她的膽魄,她的豪氣。

曾經他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的長公主,是巾幗女英豪,刀山敢闖,火海無懼,直到這一刻,他再次見識到另一個女子,另一個由青澀漸至成熟,由柔弱漸至剛強的女子。

從她的身上,他依稀看到了那個惹火燃燒,眸眼銳亮的女子。

如灼灼朝華,如冰天雪地中,最燦爛的紅梅。

“屬下遵命!”雙腳並攏,賀蘭靖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這才偕著陳啟瑞,告辭離去。

垂眸看著掌中的戒指,殷玉瑤目光複雜——毓婷,毓婷,一千句感謝,一萬句感謝,都不足以表達我對你的感激,我最好的朋友,我最信任的朋友,你在哪裏呢?你還——好嗎?

淡薄天光中,疏疏禦柳後,另一個人,也正在靜靜地注視著她。

他的瑤兒。

那個從燕雲湖畔走來的少女,已經變了。

他不記得她有那般坦蕩的眼神,那般鎮定的氣魄,那般堅毅的表情。

在得知她前往鳳儀宮的第一時間,他放下朝政,匆匆趕來,卻意外地看到那難以置信的一幕。

他的瑤兒。已經慢慢長出一雙,原本不屬於她的翅膀,雖還顯稚嫩,卻閃動著斑斕的光芒!

他該慶幸的。

他該欣慰的。

他該開心的。

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很清楚,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她今朝所麵對的一切不堪,都該是他的責任。

卻偏偏,隻能隱藏在暗處,看著她獨自去拚搏。

會不會有那麽一天,他的瑤兒足夠強大,強大得,不再需要他?

……

燕煌曦垂下了眼眸。

如果。

如果真的是這樣。

那麽瑤兒,我或許唯一能選擇的,是給你一方,更加浩瀚遼闊的天空。

就算你不愛我了。

我仍然會愛你。

因為在我最渺小的時候,你曾經那麽真誠地,愛過我。

並給我一縷,世上最純淨的光明,陪伴著我,一直走到現在,並將繼續走下去。

真正的愛,是給予,是付出,而不是占有,不是獨享。

這是你告訴我的,將來有一天,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告訴你。

夜深了,夜靜了。

吹滅燈盞,合上書卷,殷玉瑤抬起頭,望出窗外。

青空湛湛,月冷星稀。

心,格外地明淨,明淨到極點。

一個問題清晰地跳出腦海:

是不是該離開?

是的。

是不是該離開?

留在這裏,隻是徒添煩惱而已。

畢竟。

當日她冒著赫連毓婷的名頭嫁入大燕,一是為了幫助燕煌曦複位;二是方便赫連毓婷脫身,去完成她的心願。

而現在,該做的,似乎都做到了,她也從最初的惶惑之中,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理智地分析,她和燕煌曦之間這段,波折不斷的感情。

毫無疑問,她仍然是愛他的。

仍然愛。

可是這份愛,改變不了任何的現實問題——橫亙在她們之間的,還是關山萬重,無邊苦難。

他有他的國,她有她的命,強求不來的。

既然愛過了,何必一定要天長地久呢?

殷玉瑤笑了。

她想她是想通了。

離開大燕,她可以去流楓,她可以幫赫連毓婷鎮守流楓,保護流楓,她想,那位仁慈英明的帝王,赫連毓婷的父親,赫連謫雲,是會歡迎她的到來的。

若能在死亡到來之前,誠心誠意地幫助自己的朋友,這一生,也不算枉過了。

她決定這麽做。

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她決定從她那絕望的愛情中抬起頭來,尋找別的出路。

她決定要成長為一個像赫連毓婷那樣的女子,追求愛情的同時,永不放棄自己的理想。

她光明了,她成長了,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麵對困難,隻會哭泣的弱女子。

她有自己,有朋友,有這片遼闊的天與地,還有勇氣與膽量,為燦爛的明天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