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峭的風聲遍布中庭。

“什麽人?!”

劍光橫劈而至,在小安子麵前停下,定定地指著他的胸膛。

倒抽了口寒氣,小安子猛然往後退了一步,好容易穩住身形,看向那持劍而立的女子。

“……夫,夫人?”

“是你?”殷玉瑤收劍後退,眸中冷色不減,“你來做什麽?”

小安子眨巴眨巴眼,腦袋裏轉得飛快:“奴才,奴才有,有事,請示五殿下……”

“是麽?”殷玉瑤淡淡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院子中央。

劍影再起,絞碎寒湛夜色,碎分滿地疏影。

抹了把冷汗,小安子靠著牆根兒往殿裏走,一顆心卻著實歡騰得緊——皇上,您大概不必憂心了,那黎皇後雖然囂張,卻未必及得上夫人心中那絲真正的剛強。

他想得不錯。

雖然現在的殷玉瑤,論心機未必是黎鳳妍的對手,但當對方真正發動攻勢時,她或許,已經不再會像以前那樣,站在原地被動挨打。

她會反擊的。

甚至是反攻。

不過,皇帝陛下既然有交待,小安子也不敢怠慢。

燕煌曄正在房中整理兵書,看見他進來,略微一愣,隨即掀起了眉頭:“又怎麽了?”

小安子往院外看了看,確定殷玉瑤並沒在意,這才湊到燕煌曄跟前,壓低嗓音道:“怕是要動手了。”

“動手?”一時之間,燕煌曄未能領會要義,滿眼迷惑地重複道,“什麽動手?”

小安子急得跺腳,又不方便明說,隻得連連咳嗽幾聲:“總之,務必保證……安全。”

這下子,燕煌曄明白了,當下一隻手掌按在桌上,定定地看著安宏慎道:“知道了,隻管放心。”

“嗯。”安宏慎點點頭,“那,奴才告退。”

“等一等,”燕煌曄叫住他,“幫我帶句話。”

“什麽話?”安宏慎一怔。

“我在,她便在。”

安宏慎麵色一變,卻沒有多言,默默地退了出去。

庭中月下,那舞劍的女子身法靈轉,裙袂飛揚,一招一式之間,帶著愈見淩厲的絕決。

她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亦仿佛,早已明明白白地知曉了一切。

帶著一顆沉甸甸的心,安宏慎離開了宗翰宮。

燕煌曄的那句話,看似輕得不能再輕,卻暗含著某種動魄驚心的危機,讓他陣陣膽寒。

要不要告訴皇上呢?

告訴皇上,會有什麽後果呢?

思來想去,安宏慎最終選擇了隱瞞——皇上苦惱的事已經太多,若再加上此一件,隻怕皇上會食難下咽,寢難安枕。

何苦呢?

何必呢?

還有燕夫人,看似溫婉,實則心若明鏡的燕夫人,她應當,不會讓皇上失望吧?

雖然見慣了太多醜惡,心卻仍然善良的安宏慎這樣期冀著,所以,對燕煌曄那奇怪的態度,他選擇了緘口不言,而讓他怎麽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沉默,自己的好心,竟會差點釀成滔天的橫禍。

夜,已經很深了。

外麵那個倔強的女子,仍然在繼續。

燕煌曄歎息一聲,終是忍不住拿起件衣袍,邁出殿門。

“瑤姐姐,歇歇吧。”

女子充耳不聞。

放下衣服,燕煌曄抽劍上前,架住她手中長劍:“夠了!”

他的湛眸中,跳動著簇簇薄惱的火焰。

殷玉瑤終於停下,舉劍的手緩緩下垂,鋥亮的劍鋒指向地麵。

“你很在乎,是不是?”燕煌曄毫不客氣,劈頭便問。

“什麽?”殷玉瑤視線飄忽,下意識地回避。

“你看著我!”燕煌曄走過去,伸手挑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進她的眼底——他隻在意著她的痛苦,她的煎熬,而忘卻了他們現在的這個姿態,是多麽多麽地曖昧,更不知道斯情斯景,全被一雙藏在房脊之後的冷眸,盡收眼底。

殷玉瑤終於回過神,正視麵前這個和自己一般高矮的少年。

“你在乎,就去找他!”燕煌曄壓著嗓音低咆,“不要在這裏折磨自己!”

回答他的,是殷玉瑤澀然的一笑,然後,她搖了搖頭,輕輕撥開他的手,轉頭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瑤姐姐,四哥他是愛你的!”少年終於沒能忍住,扯著嗓音喊了一句。

是的。

這句話,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確切地說,是看到燕煌曦不管不顧地衝過來,斬斷那些利箭,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那一刻起,他便看到了這一點。

看到了自己兄長那深湛無邊,卻又苦惱無比的愛。

緊接著後來發生的一切,也一再地證明了他心中那種朦朧的感覺。

是一種他從未嚐試過的感覺。

一種強烈得讓他不得不去表達的感覺。

今夜,他終於說了出來,為大哥,也為自己。

殷玉瑤收住了腳步,轉過頭向那月光下的少年看去。

她的眼,依然是冷的。

和滿地霜華一樣的冷。

“我知道。”

輕飄飄三個字,穿透薄寒的空氣,落入燕煌曄耳中。

“你知道?”少年頓時激動了,提起雙腳幾步衝到她跟前,滿眼熱切地看著她,“你知道?知道為什麽不去找他?為什麽不理他?你知不知道,他很難受他很傷心?”

“我知道。”殷玉瑤再次重複,“但,我不能去。”

燕煌曄驚愕地瞪大雙眼。

“去了也沒用。”

她隻說了這麽句話,然後再一次轉過身,走了,隻留下站在原地發怔的燕煌曄。

她說她知道。

她心裏也在乎。

卻仍然不肯邁出這座宮殿,走向他,走向那個一直在深黯夜色裏等待他的男子。

他們明明隔得如此之近,心,卻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遠。

這算是愛麽?

這算是哪門子的愛?

燕煌曄迷惘了。

“有趣。”

鳳儀宮中。

聽罷來人的匯報,黎鳳妍黛眉微挑,唇角漾開抹漪笑,極度勾魂。

她正愁找不到破綻,這破綻,便自己出現了。

既如此,她何必再苦苦等待,何必再留那麽顆釘子,紮自己的眼?

“你且這麽著。”令來人靠前,黎鳳妍壓低嗓音,輕輕吐出一番話。

乾元殿禦書房中,一片燈火灼灼。

皇帝燕煌曦、丞相洪宇、兵部尚書萬嘯海,鎮國將軍鐵黎,以及剛從東郊澄心院被召回的韓之越,正在商議如何處理偽帝燕煌暄之事。

自從六月遁出浩京以來,燕煌暄占據華陵,始終固守不出,燕煌曦本欲不加理睬,待作足準備,再將其一舉殲之,不想三日前,燕煌暄忽然派出數支隊伍,出華陵朝各個方向奔襲三州十二郡,沿途燒殺搶掠,導致民怨四起,性質十分惡劣。

似乎有意與其應合,福陵郡的泰親王,淞陽郡的祈親王,也各自動作不斷,與邊關守將通風傳訊,來往頻繁。

看樣子,這仗是不打,也得打了。

問題在於,如何打?

若貿然動手,引得對方拚死力抗,即使取勝,隻怕也會元氣大傷,若其他某國趁火打劫,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寧太平,隻怕將立即毀於一旦。

現下的境況,的確十分棘手,所以,燕煌曦在沉思,鐵黎在沉思,殿上所有人都在沉思,無人開口。

“皇上,”神情驚惶的小安子忽然從殿外奔進,“皇後,皇後她——”

“她怎麽了?”燕煌曦濃眉一揚——安宏慎,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也不看看,是什麽場合!

小安子自知冒撞,可事情緊急,又不能不說:“皇後帶著六宮嬪妃,去宗翰宮了!”

燕煌曦麵色陡寒,霍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大家,先散了吧。”看看皇帝遠去的背影,鐵黎默然歎息一聲,輕聲言道。

黎鳳妍,你到底想做什麽?

風風火火地,燕煌曦直奔宗翰宮,到得宮外,卻見黎鳳妍領著一眾後妃,安靜地站在宮門處,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麽。

“皇後?”燕煌曦冷著一張臉上前,銳厲視線如刀鋒般掃過黎鳳妍的臉。

對方卻很是無辜地挑挑眉頭:“皇上怎麽來了?”

“回去!”燕煌曦沒有心情和她周旋,直截了斷地下令道。

黎鳳妍睜大盈盈雙眸:“臣妾隻是偶聞五殿下身體抱恙,故而前來探望探望,臣妾……做錯了麽?”

“抱恙?”燕煌曦怔住,隨即朝後方看去。

緊隨著趕來的安宏慎自然也聽到黎鳳妍的話,卻是滿頭霧水,喃喃道:“奴才……並不知情啊……”

“是與不是,進去瞧瞧不就得了?”黎鳳妍暖暖地笑,那雙水眸,清澈得不能再清澈。

事已至此,也隻能進去瞧瞧了。

於是,皇帝在前,皇後其次,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宗翰宮。

樹蔭深深的庭院裏,格外安靜,鴉雀不聞。

突如其來的,一股強烈的不安,在燕煌曦心頭躥起,離那扇緊閉的殿門越近,越是鮮明。

“皇上?”站在寢殿門前,黎鳳妍輕輕地催促了一聲。

閉了閉雙眼,燕煌曦抬起右手,推開了門扇……

他們,看到了他們要找的人。

雙雙對對,臉對著臉,臥於錦幃之後的榻上。

雖然。

雖然隔著層朦朧的輕紗,雖然殿中的光線並不怎麽明朗。

可他們仍是看清楚了。

黎鳳妍的眸底,迅疾掠過絲得意。

可出乎她意外的,是燕煌曦的態度——

他很平靜。

盡管眸底翻滾著黑色的驚濤駭浪,盡管垂在身側的雙手幾乎能擰出血汁,他還是很平靜。

默然地轉過身,燕煌曦一言不發,調頭便走。

黎鳳妍失望地瞪大了眼——她沒有看錯吧?她用盡心機,導演了這麽一場戲,得到的,便是這樣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