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兒……”

凝注赫連毓婷良久,赫連謫雲輕輕地喚了一聲。

赫連毓婷卻充耳不聞,兩眼發直地盯著牆壁。

她很少有這種時候。

被徹底打擊,打擊到失去反應。

那種感覺,比徒手空拳麵對百萬大軍還要痛苦。

因為,至少前者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敵人,而後者,根本連敵人在哪兒都不清楚。

赫連謫雲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太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

從小,她心思敏睿,超越常人,自十歲上下,便常有驚人之舉,議國政論國策,時時處處,不輸於男人。

這個女兒,給了他太多的驚喜,卻也讓他深深憂心。

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心。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一個人太優異太強大,未必是好事。

過剛,則易折。

過強,則易損。

所謂月滿則虧,好景難常,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有的時候,他真想她能放鬆自己,好好地放鬆自己,心無掛礙,如一般女子那樣,去好好地享受自己大好的青春。

可是,他卻說不出口。

因為他的這個女兒,太優異,也因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流楓國,一日都離不開,赫連毓婷。

離不開她那宏大的氣度與韜略,離不開她知人善任的英睿與聰慧,離不開她的幹練和才華。

如果她不是女兒身,那麽,她會是太子儲君的,不二人選。

其實,赫連謫雲曾經多次考慮過,立其為皇太女。

因為赫連毓婷治國的才華,是毋庸置疑的。

之所以遲遲未下這個決斷,是因為赫連謫雲心中清楚,一個女子若為帝,很有可能,會一生孤寂。

因為在將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站在她身側的那個男人,不能太強,更不能有太大的野心,否則,女皇很有可能成為擺設,成為傀儡。

反之,那個人,也不能太弱,太弱就會成為她的負累,成為這個國家的包袱。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皇位的傳承問題,倘若立女兒為帝,將來的帝位,又該交給誰?

所以,赫連謫雲猶豫著,猶豫著,從赫連毓婷及笄起,一直猶豫到現在。

直到,安清奕的出現。

和赫連毓婷一樣,他也曾暗中多次查探過此人的底細,然而,卻一無所獲。

這種人,要麽毫無根底,要麽,大有來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安清奕沒有任何出奇的表現,也沒有什麽危害性的舉動,於是,他就慢慢地“疏忽”了,或者是,進入一段長久的觀察期。

可任憑他怎麽觀察,那個男人,始終是溫溫淡淡的,即便在他們兩父女麵前,亦掩藏得十分完美。

是的,就是完美。

除了這個詞,找不到別的來形容。

亦正是如此,才讓人更加疑惑。

倘若他心無所圖,又何必呆在燁京城兩年之久?

倘若他心有所圖,圖的,又是什麽?

能成為一方霸主,赫連謫雲絕非凡人,然而,識卓見遠如他,卻仍然看不透那年輕男子的心,隻能任他這麽著,時不時地,在眼前晃蕩來,晃蕩去。

可以說,這一場“征婚”的另一個原因,亦是為了想看清,那安清奕背後,到底想搞些什麽。

可他還是失策了。

隻是輕輕鬆鬆的一場把戲,便徹底化解了這場危機四伏的所謂“聯姻”。

他,借助自己,成功地瞞過了天下人的眼睛,聲色不動地逼退讓諸國國君都頭痛無比的九州侯。

這樣的能量,隻有兩字以形容之——震撼!徹底震撼!

震撼之後,便是恐懼。

倘若,他想通過靠近赫連毓婷,來謀奪流楓的江山,那麽,他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可他若真這麽想,兩年來為何全無動靜?

赫連謫雲迷惘了。

但卻不像赫連毓婷那樣,心生懼意。

因為直覺告訴他,安清奕無害。

是以,在他將那碗血羹遞到自己麵前時,他毫不猶豫地服下了。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沒錯,安清奕所要的,隻是解決問題,而非借勢掀天。

但似乎,他的女兒,一向精明過人的女兒,卻並不這麽想。

“婷兒……?”赫連謫雲試著,叫了第二聲。

“父皇,”這一次,赫連毓婷終於轉過了頭,眸中已一片清澄,不見半絲迷沌,“我要離開流楓。”

“哦?”赫連謫雲卻似乎並不覺得意外,仍然那麽平靜地看著她。

“所以,我希望父皇,收下這個。”赫連毓婷言罷,從袖中抽出本小冊子,遞到赫連謫雲麵前。

赫連謫雲接過,也不細看,無比珍視地掖進懷中,然後正襟危坐:“婷兒,無論發生何事,無論你作出何種選擇,父皇都會,一如既往地相信你,支持你!”

“謝謝。”喃喃低語著,赫連毓婷傾身上前,張臂抱住父親寬厚的肩膀,在他高廣的額頭上輕輕一吻,然後毅然轉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冷寒的風,越過高牆,如利刃般割過她玉脂霜凝般的肌膚,赫連毓婷的身影卻挺得筆直,一步一步,鏗鏘有力地往前走著。

那股自信,那股生與俱來的自信,已然重新在她的胸膛裏燃起——

來吧,來吧,無論是九天雷霆,還是地裂天崩,都衝著我來吧!我赫連毓婷若是心生畏懼,就枉為這,流楓長公主!

嗵!嗵!嗵!

激昂的鼓點,響徹整個宮閣,亦捶擊著殷玉瑤的胸膛,引得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往日清清寂寂的鳴凰宮,會有如此大的動靜?

赫然入目的一排巨鼓,乍然將殷玉瑤整個震住,而那眾鼓之間妖嬈惹火的女子,更是將她徹底瞠目結舌!

她不知道,她真不知道,赫連毓婷居然會跳舞,而且是這種高難度的鼓舞。

那每一捶每一擊,暗蘊著排山倒海的力量,也昭示著某種,無可戰勝的決心,向整個世界宣揚著,她是赫連毓婷,她,就在這裏!

絲絲紅潮開始在殷玉瑤頰上氤氳開來——她向來是個安靜的女子,甚至有些過度的安分守己,此際,卻也被那激昂的鼓聲催醒了熱血,變得興奮起來。

“來!都來!”赫連毓婷旋身一躍,飛上最高的鼓架,身影飄飄地立在上邊,衝著所有人大喊道,“想跳的!都來!”

在她的鼓動下,鳴凰宮的太監們、宮女們,甚至在外邊值守的侍衛們,都紛紛拿起鑼、鈸、铩、甚至是臉盆,加入這欣躍異常的場麵。

整個鳴凰宮,頓時變成了沸騰的海洋,然而,卻無人出來阻止,就連一向謹守宮規的俞皇後,也選擇了默認,甚至是放縱。

在這無邊的熱鬧裏,殷玉瑤卻輕輕皺起眉頭。

因為,她敏銳地感覺到一絲異樣。

從後方悄然潛至的異樣。

與這潑天熱鬧毫不相襯的,透骨的冰冷。

將身體往黑影深處藏了藏,殷玉瑤悄悄側頭,看向那抹隱在黑夜深處的魅影。

那一雙眼睛,黑得發亮,寒得驚心。

和往日的溫靜平和,全然不同。

那是一雙,鷹的眼睛,鷹王的眼睛。

它就那麽犀銳地,筆直地盯著漫天燈影中的赫連毓婷,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攝進去——

情不自禁地,殷玉瑤打了個寒顫。

她從未想到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的眼睛,比燕煌曦更淩厲,比落宏天更冷漠。

那是——誰的眼睛呢?

“燕姬!”

那廂,赫連毓婷卻發現了她的存在,揚聲大喊著,“縮頭縮腦做什麽?過來!快點過來!”

殷玉瑤一恍神,那雙眼睛,已經倏而不見,隻剩下深晦的夜空,浩瀚無邊。

抹去所有情愫,殷玉瑤提步上前,還未靠近,便被淩空飛下的赫連毓婷扯上鼓架,女子眉色飛動,眸華燁燁,將一支鼓槌塞到她手裏,一甩鬢邊黑發:“敲!用力敲!”

呃——殷玉瑤無語地看著手中的家什——她從小到大,還真沒幹過這苦力活兒,若不是承慕州城外,落宏天一番“教導”,隻怕她連這沉重的鼓槌都拿不動。

“愣著做什麽?上啊!”赫連毓婷連聲催促,自個兒一槌揮出,正中鼓心,然後那槌子滴溜溜地,又旋飛而回。

殷玉瑤不由瞠大了眼,又驚奇又崇拜地看著赫連毓婷,哧聲道:“你,你怎麽做到的?”

赫連毓婷神秘一笑,手腕一抖,殷玉瑤這才發現,她腕間竟然纏著一條極其細小,又極其堅韌的絲線。

再看自己腕上,其實也有,妙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是何時纏上去的。

擦肩而過的刹那,赫連毓婷貼在她耳邊,輕輕吐了口氣:“它不但,可以收放自如,還可以——殺人!”

殺人!

兩個字。

本是世間最冰冷的兩個字,卻被她說得那般溫柔。

殺人?

她想殺什麽人?

難道是——

殷玉瑤的心一陣狂抖——果然,這世間很多事,很多人,都不是她能肖想揣摩的。

“哈哈哈哈!”已經躍下鼓架的赫連毓婷,卻突然間前俯後仰,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眸中的慌亂,緩緩平複——殺人,紅袖樓中,慕州城外,自己早就殺過了。

那一簪簪的絕決,與現在的赫連毓婷相比,不遜分毫。

隻是,她想保護的,是自己;

而赫連毓婷,你想保護的,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