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微晃,赫連謫雲像皮影般,從那兩抹犀利無比的劍鋒間穿過,一步步,走下金階,直到九州侯麵前站定,別有深意地道:“侯爺,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多時候,親眼所見,也未必是實。”
言罷,他伸出一隻手,在九州侯麵前,緩緩攤開。
因為隔著寬大的袍袖,除了九州侯外,沒有一個人,看清那到底是什麽。
他們所見到的,隻是九州侯轉身離去的背影。
“好了,”赫連謫雲微微仰頭,“一切都結束了,今日之事,不過是場小小的鬧劇,七日之後,公主如期出嫁,諸位愛卿,各位貴賓,且請先回吧。”
這樣,就結束了?
昶吟天冷哼一聲,第一個昂然而去,納蘭照羽頗有深意地朝那抹紅影看了一眼,這才灑然出殿,其後,各國來使及文武大臣、皇室宗親,魚貫而出。
長舒了口氣,赫連謫雲袍袖微擺:“走吧,走吧,都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兒個起來,太陽,還是那太陽,月亮,也還是那月亮!”
“是麽?”赫連毓婷目光一閃,忽然欺身上前,伸手便朝赫連謫雲臉上抹去,“父皇何時習得這變臉的好本事?且讓女兒好好瞧瞧。”
觸手之處,緊繃結實,並無異樣。
赫連毓婷怔了,忙忙地收回手,看看指尖,再看向自己的父皇。
“怎麽樣?”赫連謫雲把臉湊到她跟前,“還要再試試嗎?”
“女兒……”雖然滿肚子困惑,赫連毓婷卻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人,著著實實是自己的父親,“女兒冒犯龍顏,請父皇降罪。”
赫連謫雲假意冷哼:“這些年來,你冒犯龍顏的事,還做得少麽?朕何時計較過?”
目光淡淡從幾人臉上掃過,赫連謫雲一正臉色:“若無別事,朕要回後殿休息了,爾等,好自為知。”
默立在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赫連毓婷滿眸疑惑,忍不住輕聲低喃道:“怎麽可能呢?怎麽……可能呢?”
“公主,”很久沒有作聲的燕煌曦,雙唇輕啟,“在下,也——”
“瑤兒!”赫連毓婷卻如恍然大悟般,猛地回過神來,抬手拿掉紅衣少女頭上的喜帕,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對不對?”
頂著喜帕站了半晌,此際方露出真容的殷玉瑤滿眸茫然,唯有搖頭——她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九州侯也來了燁京,不知道他竟然插手此事,更不知道,那赫連謫雲身上,到底發生了何等異事。
“不好!”赫連毓婷忽然發一聲喊,扔下他們,轉頭就朝後殿跑去。
“公……”殷玉瑤正待出聲叫住她,卻被燕煌曦輕輕扯住,“隨她去吧,不會有事的。”
殷玉瑤愣了愣,收回視線,清淺眸光,緩緩落到現場僅剩的第三個人身上:“落……宏天?”
“這是,第二次。”黑衣男子卻不瞅他,隻冷冷地瞅著燕煌曦,“總有一天,我會,悉數討還。”
“恭候尊便。”燕煌曦挑挑眉,答得坦蕩異常。
身形一閃,黑衣男子就如他來時那般,突兀地消失了。
“他——”殷玉瑤轉眸,不無錯愕地看著燕煌曦,“你能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麽?”
“你想知道?”眸中冷色收盡,泛起點點淺柔,燕煌曦輕輕攬起她的腰,“先回去,待我慢慢告訴你。”
“煌曦?!”水眸輕漾,殷玉瑤定定地看著他,任股股燙帖心臆的暖流在胸中流溢開去。
“別多問,信我便是。”他抬手,點住她的柔唇,“隻需要記著,你,會是我的,我,亦會是你的。”
他用她的話,回答了她滿心的疑問。
殷玉瑤笑了,輕輕偎入他的懷中。
這異國他鄉的皇宮禁殿,竟成了他們的柔情蜜地,遍開馨香花朵,暖徹心扉。
赫連毓婷匆匆地奔走著。
裙袂飛揚。
父皇,父皇,你在哪裏啊父皇,你千萬不能有事,不能有事……
“咚——”
高高的前額,忽然撞上一堵厚實的牆壁。
驀然地,赫連毓婷抬起頭,明麗容顏,落入一雙深邃的黑眸。
呼吸,不由微微一滯,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那人卻驀地伸出手臂,重重地,幾乎是帶著狠意地,將她扯入了自己的懷抱。
濃鬱的男子氣息,撲麵而來,幾乎籠罩了她的身心。
赫連毓婷用力掙紮,那雙環住她嬌軀的雙臂,卻越收越緊。
終於,她不動了,就那麽靜靜地匐在他的胸前,雙唇微啟,字字清冷:“你,到底是誰?”
良久,耳際響起一聲輕歎:“……這重要麽?”
“很重要!”
“是不是我說,你就會相信?”
“……”回答他的,是一陣冷窒的沉默。
“你,不會信。”得不到她的回複,他自己給出答案,“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會相信,是麽?”
“既然你知道,為什麽還不——滾?!”幾乎是咬著牙,赫連毓婷壓著嗓音低咆。
重重地,他推開了她。
幾乎是用盡全力。
赫連毓婷的後背撞上堅硬的牆壁,卻緊緊地咬住牙關,咽下唇間的那絲痛呼。
她是赫連毓婷。
無論何時何地,都高高在上的流楓長公主。
哪怕刀山火海之難,萬箭穿心之痛,亦不能讓她有絲毫變色。
他瞪著她。
死死地瞪著她。
她亦瞪著他。
就像他們第一次在雲霄山下相遇的刹那。
明明是她用箭射傷了他,明明是她先引動了這場磨心的緣,卻仍然執著地將其,歸作是他的錯。
好吧。
終於,他垂眸,轉身便走。
“喂——”赫連毓婷拖長了嗓音喊,“我父皇呢?我父皇在哪裏?”
他卻隻是走。
發狠一般地狂走。
赫連毓婷,既然你如此地不信我,那我何必,再多言一句?
“媽的!”赫連毓婷跺腳,粗野地罵了一句,調頭疾步奔向另一方——雖然,雖然她知道,從這裏繞去父皇的寢宮,至少要多走半個時辰,可是她願意,願意費這功夫,也不想再遇見他,不要再遇見他!
每遇見他一次,她便心亂一分。
這不是個好現象。
真不是個好現象。
她是流楓的長公主,每時每刻都必須清醒。
因為父皇再強,也隻有一個人,因為弟弟妹妹們都還沒有長大,所以,她要幫著父皇,守護流楓,守護心中的那個夢。
所以,現在的她,不能有心。
更不能動情。
尤其是,對他。
奔進半掩的殿門,赫連毓婷終於看見了那個偉岸的男子,那個倒在榻上闔眼深睡的男子。
顧不得失儀,顧不得避嫌,她飛奔過去,撲上龍榻,緊緊抱住那男子,將頭深深埋入其懷中,吸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龍涎香的味道。
“婷兒?”緩緩地,男子睜開了眼,疑惑不解地捧起赫連毓婷的下頷,對上她微微發紅的雙眼,“你——”
“父皇……”赫連毓婷卻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誰欺負我家婷兒了?”赫連謫雲又是好笑,又是莫明顫動,撐著床榻慢慢直起身,輕輕撫摩著她的後背,“婷兒不是說,問心無憾的麽?怎麽卻流淚了?”
“我哪有……流淚……”赫連毓婷硬氣地回嘴,眼淚頓收,伸手在赫連謫雲身上摸了又摸,確定他真的沒事,這才長舒了口氣,往後抽離身體,換成另一副深思的表情,上上下下地看著赫連謫雲。
“婷兒?”赫連謫雲拿眼瞅她,“父皇年紀可不小了,雖說十年之前還是流楓第一美男,但現在——”
“誰和你扯這些沒正經的,”赫連毓婷咧嘴,打斷他的調侃,“今日大殿之上的事,父皇可還記得?”
“大殿之上?”赫連謫雲微一恍惚,“不就是大黎三公主借了她哥哥的名頭,與你假鳳虛凰麽?”
“……父皇,都知道?”赫連毓婷瞪大了眼——難道,是自己判斷失誤?
“如何不知?”赫連謫雲淺笑,“父皇不是把他們給趕回去了麽?”
心,咚咚地狂跳起來,看著麵前依然熟悉無比的父親,赫連毓婷卻忽然,失了言語。
為什麽?
為什麽這不合常理的一切,卻是如此的自然?
如果今日所發生的一切,父皇事前都知道,那他為何會同意那個人——?
還有,大殿之上,那鬼魅身影,頃刻變臉,真的是父皇嗎?
還是——他?
激靈靈地,赫連毓婷打了個寒顫,隻覺自己仿佛被拋在萬裏荒原之上,四望茫茫,冰天雪地,從頭,一直寒到腳,再冷到心底……
金瑞客棧。
天字甲號房。
沒有點燈,房間裏一片昏暗。
他們相互依靠著,已經呆了很久,卻遲遲舍不得分開。
因為,這片刻的寧定,對他們而言,實在太難得了。
“你是說——那個人,真有法子,瞞得過天下人的眼睛?”
終於,伏在燕煌曦胸前的殷玉瑤,輕輕開口。
“嗯。”
“他是如何做到的?”
“不清楚。”
“那麽,”殷玉瑤開始慢慢地轉動腦筋,“今日殿上的,到底是赫連謫雲,還是他?”
“是赫連謫雲,也是他。”
“嗯?!”殷玉瑤不解地抬頭。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解釋,總之,他的力量,他的身世,都是我們難以想象的。”
“那麽,”秀眉輕輕揚起,“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你覺得呢?”
“赫連毓婷?”
燕煌曦沒有回答,隻是眨眨眼。
“可是——”殷玉瑤仍是遲疑——如果那個人的能耐,連九州侯都須忌憚,那麽,他要得到赫連毓婷,應該不是件太難的事,又何必,在流楓逗留兩年之久呢?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懂了,為何他和赫連毓婷之間,會停滯在如此古怪的狀態。
否則,以赫連毓婷的個性,不可能在明知自己動心的情況下,還堅持著聽從赫連謫雲的安排,公諸天下,為求佳婿。
安清奕,你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呢?
忍不住地,殷玉瑤也開始琢磨起來。
燕煌曦卻不樂意了,伸手掰過她的俏臉,輕輕吻上她的唇瓣,一點點,輾轉加深。
身子像是墜入暖洋洋的泉水,整個人,整顆心都酥軟了,清醒的意識漸至模糊,她所能認知的,隻有眼前這個男人……
嗬,現在的殷玉瑤,絕大多數時間裏,還是那個深深沉浸於愛戀中的小女子,學不來赫連毓婷的那份自持,那份冷傲,那份理智,更學不會她的堅決,她的果毅,她的——鐵血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