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全子,朕叫你辦的事情如何了?”

趙全“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皇上贖罪,皇上贖罪,都是奴才無能。”

納蘭榮看著跪在下方的趙全,斂了斂唇邊的苦笑,仍是一副漠然的樣子,“無妨,起來吧。”

趙全麻利的起身,低著頭偷偷抬眼想要窺窺納蘭榮的神色,誰知剛剛抬起眼便見納蘭榮直直的看著他,趙全心中一驚,慌忙垂下眼簾,猶如木樁子一般直直的站著,不敢再有人和多餘的動作。

默了好半晌,納蘭榮方才收回了目光,看著禦案上的奏折,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聖旨她接下了吧。”

這句話並不是疑問而是敘述,等待著肯定的敘述。

趙全上前行禮,應答,“皇後娘娘接下了聖旨。”

“朕知道了,你且先退下吧。”

納蘭榮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一雙漆黑的眸子裏情緒翻湧,可若要仔細看去卻又分辨不出究竟是何情緒。納蘭榮知道納蘭月一貫的行事風格,這樣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心裏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隻是覺得要想法子破了這場僵局。

前些日子,納蘭榮聽聞風都城外有一個“菩提寺”,香火鼎盛,客源廣進,隻因這“菩提寺”前些日子裏來了一個雲遊四海的高僧,不知是何緣故竟然覺得與這“菩提寺”頗為投緣,便決定定居下來。

納蘭月因為筱雨之事,一直心結不解,大凡高僧皆是精通佛理,點化人,普渡人,解人心結,教人看開。納蘭榮此時對納蘭月感情越來越深,頗有些急病亂投醫的嫌疑,隻是他想女子皆是信命,隻盼著這納蘭月也能如此,那麽請了高僧來便能解了這個結在兩人之間的死結。

“來人。”

“‘菩提寺’一禪大師精通佛理,聞名於朕,傳朕旨意,召見一禪大師五日後進宮,於後宮講授佛法,普渡眾妃。”

納蘭榮站起身來走出禦書房,出了殿門,叫人不必跟著,獨自一人徒步去了夕月殿。到了夕月殿,他卻並不走進,隻是遠遠站在顛門前守門宮人發現不了的地方,遙遙的望著匾額上“夕月殿”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看著看著,納蘭榮竟覺得心中的煩悶揪心退去了不少,想著那個人就住在這個宮殿中,還是自己的妃子,便也覺得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熬了。

納蘭榮思緒萬千,且又把注意力分散在夕月殿門前的守門宮人身上,好注意著不叫他們發覺,因而再無暇顧及其他,卻不曾發現一個一身宮裝的豔麗女子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地方,用那雙漆黑的眸子,幽怨的看著他的背影,而後目光一轉直直的盯著夕月殿的方向,流露出怨毒的神色。

納蘭月,納蘭月,你害死我的孩子,如今又魅惑了皇上,我決不放過你,決不!

那女子唇邊勾起一抹狠毒的笑意,“納蘭月,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逃不脫此解,沒有人能逃過那個人的禪語,沒有人。你也一樣。”

五日後。

夕月殿。

“皇後娘娘,今日是一禪大師進宮的日子,各宮娘娘都已去了禦花園,正待一禪大師講經說法,娘娘身為六宮之首,理應前去。”

納蘭月從梳妝鏡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紫蘭,微微一笑,並不接紫蘭的好意,反而說出了兩句毫不相關的話來,“接了聖旨便是皇後了嗎?做了皇後便要履行這些職責嗎?”

紫蘭從打磨的光滑清晰的銅鏡中看著納蘭月一臉淡然的神色,好似不是問話,而是敘述,她有些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卻又不能沒有規矩的不應話,思索半晌,方才呐呐的道了一句,“娘娘,這不都是宮中的規矩嗎?”

納蘭月雙手撐著梳妝台的桌麵站起身來,紫蘭連忙上前攙扶,納蘭月轉過身來對著紫蘭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紫蘭,今個兒本宮身子有些乏了,就不出去湊熱鬧了,你去給本宮取本事跡來,權當是打發時間。”

紫蘭微微俯身行禮,“是,奴婢這便去。•”

禦花園。

“一禪大師,皇上日理萬機,皇後娘娘又想來身子羸弱,今日這接待大師的事兒便落在了本妃身上,大師不必客氣,隻當與宮外一般,講經說法便是。”

一個身披紅色袈裟,看起來神色祥和寧靜的僧人走在西貴妃身邊,聽得西貴妃此話,停下腳步彎腰禮了一禮,“阿彌陀佛,貴妃娘娘請前帶路。”

西貴妃轉過身去看著後麵跟著的一眾妃嬪,道,“各位妹妹且先去位置上坐著吧,待本妃把大師引上佛壇,便可開始了,眾位妹妹不必再跟隨。。”

“是,臣妾等先行告退。”

西貴妃引著一禪大師走了一會兒,兩人皆是一言不發,西貴妃見再看不到眾位妃嬪的身影,這才揮手叫跟在後麵的宮人退下,而後轉過頭去看著一禪大師,朱唇輕啟,盈盈淺笑,“大師,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一禪大師滿臉平和,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大師可還記得當年的承諾?”

“當年西施主出言,再不與老衲相識,若再相認必是叫老衲履行諾言,還西施主救命的恩情。不知西施主有何吩咐?”

西貴妃心中冷笑,果真最是無情出家人,什麽六根清淨不涉塵俗,不過是為自己的無情冷漠找借口罷了。

想到此處,西貴妃心中憤恨不已,也懶得與這和尚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本妃要你幫忙殺一個人。”

一禪好歹是修行多年的高僧,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的磨礪,心智早已非往昔,即便是曾經犯錯,卻也是無心之失,因此聽了西貴妃的話也不覺驚訝,隻是平靜而漠然的禮了一禮,“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出家人怎可殺人?”

西貴妃冷笑一聲,反唇相譏,“少在那裏裝正經,看起來一副得道高僧的正經樣子,骨子裏還不是淫.蕩好色之徒。哼!本妃再沒有見過如你這般虛偽的人,看了便讓人覺得惡心生厭。”

一禪自知是自己欠了西春的,聽得這般辱罵也不出言勸阻,隻是默默的聽著,西貴妃看著一禪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罵道,“果然是修煉了多年成了精,簡直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比之一年前更甚了。”

一禪聽得此話,即便是修行多年也終究是湧現出愧疚的情緒來,終究是他對不起她,“西施主,終究是老衲犯下的錯,孽債如此,老衲無從辯解,理應還清孽債,可這殺人一事實非出家人可為,還請西施主不要為難。”

西貴妃雙眸湧滿了淚水,厲聲質問,“為難?殺人不是出家人該做的,那麽奪了清白女子的貞潔卻是出家人該做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西貴妃知道今日的主要目的不是來質問些什麽,她斂了斂情緒,伸出手來拉住一禪的衣袖,垂眸啜泣,“你可知……你可知我懷了你的孩子?可是、可是卻被那個女人害死了,我心裏好痛好痛,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她,皇太後怎麽會如此對我、利用我的孩子?一禪、一禪……”

這般哀傷淒楚的相求,即便是活佛來了也不得不動容吧?更何況是他害了她呢?

一禪到了嘴邊的“阿彌陀佛”卻變成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哎……”

有多少年不曾有過常人的無奈了?可偏偏,偏偏遇上了她,他的孽債終究是要越積越深了。

夕月殿。

納蘭月手執書卷斜靠在軟榻上,正讀到一闋名為“自君之出矣”的詩,詩中寫道:“自君之出矣,裘薄識天寒。思君如夢魘,夜夜不安眠。”

納蘭月抬起頭來,看著從窗子裏透進來的光亮,恍惚之間竟然有了幾分溫暖的錯覺,她唇邊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這種思念,這般深情終究是與她無關,即便是她拋去了自己的驕傲,卻終是與那個人有緣無分。

看到這首詩,納蘭月想到前世曾看到過一首同樣名字的詩,“自君之出矣,不複涉華街。怕逢鴛鴦侶,無人可相攜。”

比起眼下所看的這首,納蘭月更喜歡前世看到的那首,隻是無論喜歡那首,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她微微斂眸,屏去那些無用的思緒:也罷!如此也好,免得帝王薄情,終究免不了被棄的命運,得不到便叫他一直念著,或許這樣才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納蘭月暗自神傷了好一會兒,正待低下頭去看下一闕詩詞,卻見紫蘭從外麵走了進來,行禮之後,道,“皇後娘娘,今日入宮的一禪大師在門外求見。”

“哦?他不給眾嬪妃講經說法,卻單單跑到本宮殿中,究竟是何意思?”

“回娘娘的話,一禪大師說是皇上今日未見娘娘去禦花園聽佛法,便叫他來夕月殿走一遭。”

納蘭月聽了,得知是納蘭榮的意思,麵上仍是一派平靜,,揮了揮手,道,“叫他去吧,本宮向來不信佛,這佛法不聽也罷。”

“娘娘,這可是皇上的意思。”

納蘭月勾唇漠然一笑,“紫蘭多慮了,皇上隻是叫他來走一遭,別的又不曾下旨意,要怎樣處理都關不著皇上的事兒,叫他去吧。”

“娘娘……”

納蘭月微微撇眉,“休要再囉嗦,你自去傳話便是。”

紫蘭不敢多言,隻得行禮退下,出了殿門,暗自歎息一聲。她終究是弄不明白納蘭月是如何想的。皇上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為何要揣著明白裝糊塗,硬是如此曲解皇上的意思,雖是沒有在明麵上違背,卻也是掃了皇上的麵子,這後宮中那個妃子不是百依百順等著皇上寵幸,這主子可好,如此不拿皇上的恩典做恩寵。

“大師,娘娘叫奴婢傳話,說是大師這一遭走了,也算是全了聖旨,請大師回吧。”

一禪躬身,口中念道,“阿彌陀佛,老衲今日見不見皇後娘娘都不打緊,但請紫蘭姑娘帶一句話進去,若是娘娘仍不接見,老衲也不騎強求。”

紫蘭想著自家主子這般處置確實不太妥當,若是開罪了皇上終究是對以後不好,便沒有拒絕一禪的意思,“大師但說無妨,奴婢一定帶到。”

“皇後娘娘過客數載,可曾想過回歸原樣?”

紫蘭雖然不明其意,卻是照著原話傳給了納蘭月,納蘭月本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聽聽,也算是全了這一禪大師的心願,誰知卻聽得如此一句別有深意的話來,她執書卷的手微微顫抖,不自覺間竟然鬆了手,書卷“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納蘭月猛然回過神兒來,愣愣的看著地上破損了一個角的書卷,心中思緒紛亂,怔怔回不過神兒來。納蘭月這副樣子倒是驚了姿蘭一跳,納蘭月向來漠然冷清,除了筱雨出事的時候,何曾出現過這般呆呆愣愣、失魂落魄的樣子?

紫蘭慌忙上前撿起落在地上的書卷,跪下來連連磕頭行禮,“奴婢有罪,不該自作主張傳遞話進來,皇後娘娘贖罪,皇後娘娘贖罪。”

納蘭月回過神兒來,自知失態,斂了斂情緒,道,“紫蘭不必驚慌,本宮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且先起來吧。”

“謝娘娘不罰之恩。”

紫蘭起身在一旁靜靜站著,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納蘭月有什麽吩咐,便大著膽子開了口,“皇後娘娘,一禪大師還在門外等著娘娘的回應,娘娘的意思是?”

納蘭月麵上平靜,心中早已經思緒千回百轉,聽得紫蘭出言相問,便下了決定,“請一禪大師在正殿稍等片刻,本宮這就來。”

紫蘭聽得納蘭月的意思,心中暗道自家娘娘終於開了竅,接受了皇上的恩典,歡歡喜喜地出去傳話去了。

納蘭月見紫蘭出去,雙手撐著軟榻站起來,一點一點地挪到衣櫃前,取出一件簡單的素白衣衫來,去了頭上的金釵簪子,除了身上華麗的宮裝,換上素白的衣裳,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著,隻取了一根同樣雪白的綢帶係著,就連臉上的妝容也盡數卸了去。

紫蘭進來的時候見著納蘭月這副脂粉不施的樣子,著實驚了一驚,但她也算是對納蘭月的秉性有了幾分了解,這樣的事情也不足為奇,便也坦然接受了。

此時的納蘭月一臉平靜漠然,儼然一副平常的樣子,再也見不著半分方才呆愣的摸樣,“紫蘭。扶本宮去正殿。”

“是。”

正殿。

納蘭月行至門前稍稍頓了頓腳步,抬頭看著坐在左上首位置上的僧人,他紅色的袈裟披身,閉眸撥動著手中的佛珠,不動如鬆,神色平靜悠遠,即便是世不曾開口說話也能窺見幾分高僧的氣度來。

納蘭月揮手讓紫蘭退下,獨自一人穩著腳步徐徐地走進了殿中,當她在主位上坐下的時候,那閉眸的僧人猛然張開了眼睛,悠然起身彎腰禮了一禮,“老衲見過皇後娘娘。”

納蘭月輕輕抬手,“大師不必多禮。”

一禪也不多虛禮,回到座位旁坐下,納蘭月心中焦急,急欲證實一禪話中的意思是不是與自己所想的一樣,然而性格使然,再加之禮佛之人向來講求心平氣和,不急不躁,納蘭月麵上倒是不露半分情緒。

一禪見了也不禁在心中讚歎她的氣度,可是他此行的目的確是要取她的性命,這般人物,若不是那個人如此相要挾,若是能再多加磨練一番必是奇女子,一國之後的絕佳人選,可偏偏……

“哎。”

一禪心中暗思,不禁歎息出聲,納蘭月自是清清楚楚的聽見了,便開了口,“大師一介得道僧人,應當是超脫塵世之外,方才卻是為何歎息?”

“禮佛修行之人超脫世外,卻終究是肉胎凡體,六根清淨之外也難免感概,正是有了新感概,才有了佛法上進一步的勘破,境界上的提升。”

納蘭月微微一笑,頷首,“大師所言極是,倒是凡女駑鈍了。”

一禪微微點了一下頭,“世人常言:一心不做二用。禮佛之人亦是如此,一心禮佛,終生獻於佛祖,方能有所成。”

納蘭月聽得一禪此話,知他話中有言外之意,也不拐彎抹角,直言相問,“大師有何話不妨直說。”

“皇後娘娘果然是聰慧之人,頗具慧根,實乃奇女子。隻可惜,冥冥之中有天意,外來之客他鄉心有所念,難以清心。”

納蘭月心中巨顫,捏緊了袖中的手指,方才克製住了波濤洶湧的情緒,“大師可有解結之法相授?”

“阿彌陀佛,這世間本無選擇之說,天命到此命格便隨之而至,非人力所能左右,老衲並無解結之法,隻有一言贈與娘娘,凡事不可強求,順其自然,當回則回,當留則留,反之難免傷及旁人、己身。”

納蘭月心中默然清明,覺著今日這一番小小的執著,著實是沒什麽作用的,且不說能回去的幾率小的可憐,即便是能回去,她也不能如此自私,因一己之身的安危喜樂,而置整個征親王府上上下下數條人命於不顧。

思及此處,納蘭月心中頓時輕鬆了不少,知道多餘的事情思索了也無任何意義,“多謝大師指點,倒是凡女太過執著了,竟不自覺累了己身,累了旁人。”

“阿彌陀佛,皇後娘娘能想開,老衲得以渡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