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禪起身請辭,“皇後娘娘,時候不早了,老衲還要趕回‘菩提寺’。”
納蘭月雙手撐著坐榻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一禪身邊,“大師,本宮送你吧。”
一禪彎腰一禮,口中念道,“阿彌陀佛,有勞娘娘了。”
納蘭月腿腳不便,一禪也放慢了腳步,片刻的路程,卻走了整整兩盞茶的時辰才到,行至夕月殿門前的時候,一禪又彎腰禮了一禮,“娘娘不必相送了,老衲識得路。”
還不等納蘭月接話,隻見他仰起頭來看著天邊的一抹雲彩,“娘娘,今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星鬥年’,眾星移位,奇景連出,娘娘若是想回去,唯一的時機便是這‘星鬥年’了。”
納蘭月心中一動,即便是知道不能自私的離開,卻仍是從了人性的弱點,想要知道更多一些,“還請大師賜教,如何回去?”
“因果循環,世事輪回,如何而來,如何而回。”
納蘭月心中不停地暗自重複“如何而來,如何而回”,以死而來,莫非是要死去之後脫去了這副肉體,方能解脫?
禦書房。
“小全子。”
“奴才在?”
納蘭榮頓了頓手中的禦筆,默了片刻,方才問道,“一禪大師可曾進了夕月殿?”
趙全躬身回答,“進了。與娘娘話了好一陣子,被娘娘親自送出來了,宮人傳來消息,說娘娘似是若有所悟。”
納蘭榮的心裏麵不禁鬆了一鬆,照眼下的情形來看,此次地這一步著實是走對了,隻要她聽進去一言半句,想開著些不要太迫著自己也是好的。畢竟這幾日裏,他隻怕是不能在陪著她了,有件事情他不得不做,少說也要兩日才能完成。若是此事能順利完成,這將會是她與他最大的轉機,中間的那個心結也將被淺化。
因此,即便很多人勸阻,他皆是不應,比起她的冷漠傷心,那些許犧牲又算什麽呢?
納蘭榮奮筆疾書,把禦案上僅剩的幾本奏折都批盡了,一甩手中的禦筆,站起身來,“擺駕,前往‘神血泉’。”
趙全之前便聽聞此事,心中早已是心驚膽戰,神血泉、神血泉……依照納蘭榮對納蘭月的感情怎麽也不可能讓一個小小的宮女占了那個位置,如此一來,隻有生生受下連續一個時辰的鞭笞之刑。尋常人在這般重刑之下性命不保也是常事,納蘭榮雖是身體強健勤於鍛煉,卻終究是萬金之軀。怎麽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宮女受這般重刑?
趙全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皇上三思,皇上三思。”
近幾日此類說服的話,納蘭榮說得太多了,今日裏一個奴才也要來阻止?他納蘭榮的決定,沒有人能更改,今日之事更是如此。
目送一禪離開,納蘭月兀自在門前站了許久,直到一雙腿麻木了,站不住了,方才踉踉蹌蹌的回去了。
納蘭月氣喘籲籲的走到了正殿門前,卻是怎麽也提不上一分力氣來走上去,便尋了正殿門左側石柱一邊不大顯眼的地方,坐在地上稍作歇息。與一禪私話的時候,納蘭月把所有宮人都遣了下去,進了正殿坐下紫蘭也被遣出去了,想來一時半刻這裏也是不會來人的,因此,納蘭月也不指望著有宮人經過攙扶她上去。
納蘭月怔怔地看著麵前盆中的花草,兀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想要理一理紛亂的情緒,如今這般境地,除卻理智再不能有任性和衝動了,征親王府上上下下多條人命都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雖然按照常理來說,納蘭榮應當不會動他們,可是她不能再冒險了,必須要萬無一失,無論他提出什麽要求,隻要能做的她都會應。
歇息了好一會兒,納蘭月覺著身上的力氣回轉了些,便想起身進了正殿再做歇息,畢竟是六宮之主,如此坐在地上,叫人看見了必是要傳出閑話來的,她自是不畏懼,隻是煩不勝煩。
納蘭月雙手撐在地上,正欲起身,誰知卻聽到紫蘭的聲音由遠及近的傳來,“你最好還是管好你那張嘴巴,這些事情我們都是知曉的,隻是為了娘娘過得好才不說,你即便不為娘娘著想也該顧及著些皇上,小心多言一句丟了腦袋。”
“你……哼!少拿皇上做幌子,我今天還偏要告訴娘娘征親王府被人滅門的事情,看你們能拿我如何?即便皇上不悅,可皇上終究是疼娘娘的,有娘娘給我撐腰……”
納蘭月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思緒紛亂糾纏,像是不能理解他們話中的意思,她雙臂一軟,又硬生生的跌坐回了原位,正好碰到了一旁的花盆,花盆咕嚕嚕的滾到一邊去,碎成了兩半。納蘭月怔怔看著,隻覺得這花盆就像此時的她一般,碎了破了,再也不能複合了。
紫蘭聽得聲響,心中一驚,快步走過去查看,卻見納蘭月怔怔的坐在柱子旁,她心中巨顫,隻盼納蘭月沒有聽清她們談話的內容,可是看著自家主子那般呆怔的摸樣,紫蘭想自欺都是不可能的了。
納蘭月木然的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眸子除了空洞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東西,紫蘭驚恐萬分,若是讓皇上知道了,她必是性命不保,“皇後娘娘,你怎麽坐在這裏了?天氣冷,地上涼,容易中了寒氣,奴婢扶娘娘回寢殿歇著吧。”
納蘭月麵上似是迷茫又似是急切,伸出手來一把拉住紫蘭,“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紫竹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紫蘭一臉為難,呐呐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納蘭月看她不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吼道,“你說啊!你說啊!我要你告訴我,你聽到了沒有!?”
紫蘭知道今日的事情決計是瞞不過去了,雙眸中簌簌落下淚來,“這些都是真的,娘娘……征親王府已經不存在了。”
納蘭月得到了答案,反而沒有了方才的瘋狂,麵上一派寧靜,卻是沉寂的可怕,叫紫蘭感覺不出半分生氣,明明還是往日裏的清冷疏離,紫蘭卻是知道納蘭月再也回不去了,她知道這種失去所有希望的感覺,隻是不甘心就這麽死去,她做了妥協。
而她如今的主子,性格看似清冷卻是個重情義的,初見覺著萬事不上心,卻是固執的人兒,這樣王權之上,男尊天下的時代,容不下這樣驕傲固執的女子,終究是多磨多難罷了。
“紫蘭,扶本宮回去梳洗,叫人抬轎攆來。”
姿蘭不知道此時要說些什麽來寬慰納蘭月,索性絕口不提,順著納蘭月的意思辦事兒,到時候再見機行事,“是,皇後娘娘。”
禦書房。
納蘭月從轎攆上下來,揮開紫蘭的攙扶,一步一步的走上禦書房門前的台階。
今日的她一身血紅色的華麗宮裝,朱釵滿頭,濃妝豔抹,一副莊重豔麗的摸樣,宛若後宮中每一個渴望皇上寵幸的妃子那般精心打扮。她姿態雍容,一雙眸子裏水光盈盈,仿若這天下間最幸福的女子那般盈盈淺笑。
微風吹過,滿頭珠翠撞擊在一起叮當作響,更為納蘭月平添了幾分別樣的風姿,“勞煩李公公通報一聲,就說本宮來看他了。”
納蘭榮此次出宮是打著微服的名頭,省得納蘭月多思,便連帶著把後宮人也瞞著了,即便知道納蘭月在納蘭榮心中地位特殊,卻也不能違背了納蘭榮的旨意去。
李公公行了一禮,而後道,“還請皇後娘娘贖罪,這幾日裏皇上事務繁忙,吩咐下來誰都不見,還請娘娘贖罪。”
“你便進去通報一聲吧,見與不見都是皇上的意思,本宮隻是想再試上一試,還勞煩李公公成全。”
李公公猛然跪下來磕頭,“奴才實在是受不起娘娘這般抬舉,請娘娘贖罪,實在是皇上有旨奴才不敢違背。”
納蘭月也不為難,又道,“那你便幫本宮叫了趙總管出來吧。”
李公公連連磕頭,“娘娘贖罪,娘娘贖罪,這、這……”
話已至此,納蘭月知道今日裏必然是見不到納蘭榮了,再多說也是白費唇舌。因此,也不再多言,利落的轉身離去。
坐在轎攆中,納蘭月已然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究竟是她低估了納蘭榮,還是高估了自己?也怪她自己愚笨,有了征親王府的籌碼,以他的才智何須多此一舉再用侍寢來綁住她,完全可以磨得心軟為止。
如今知道了真相,一切才都變得更加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紫蘭,征親王府的事是何時發生的?”
納蘭月清冷漠然的聲音從轎攆中傳出來,驚得紫蘭雙腳一錯,險些摔倒,穩住了腳步之後,紫蘭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壓下心中的慌亂,卻連聲音中的顫抖都掩飾不住,每每聽到納蘭月提及此事,她都像是在閻羅殿前走上一遭。
“回娘娘的話,是、是……”
自轎攆中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紫蘭怔怔地轉過頭去看著閉合的轎簾,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時,一雙白皙的手伸出來,掀開了轎簾,笑容滿麵地看著紫蘭,輕柔地道,“是筱雨死後的第三天吧。”
紫蘭一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最終隻是呐呐地道了一個“是”字。
納蘭月神色上沒有半分應有的傷痛,一張臉上笑若春花,燦爛明媚,若不是紫蘭知道內情,定然以為納蘭月口中所說的日子是個好事臨門的時候。驀然,紫蘭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納蘭月的性子她雖然知道幾分,卻不曾見她如此反常過。
筱雨去的時候,納蘭月尚且傷心了好幾日,如今聽了一府被滅之事,卻像是沒事兒一般,不僅不傷痛,反而笑魘如花,怎能不讓人驚懼?
納蘭月幾番起起落落,磨難數次,紫蘭都能安然地在風波中存活下來,顯然是有幾分靈巧心思的,她敏銳地察覺到納蘭月的反常,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了,且會是件大事。
回到夕月殿,納蘭月折騰了這麽久早已是疲憊不堪,在紫蘭的侍候下歇息了。紫蘭退出寢殿,叫來一個小太監在門口守著,她匆匆地出了夕月殿,趕到禦書房,看到守在門前的李公公,直直地迎上去,話還未說便跪在了地上。
李公公見了,亦是一驚,“紫蘭姑娘現今是夕月殿的掌事宮女,這樣的大禮奴才怎麽受得起?”
紫蘭心中忐忑焦急,這些禮不禮的早已經顧不上了,“李公公,你老大發慈悲幫紫蘭給皇上通報一聲吧?若是當真不能得見,勞煩公公帶句話進去也是好的。求李公公,求李公公了。”
紫蘭連連磕頭,李公公上前攙扶,道,“哎呦呦!姑娘這是做什麽?快起來吧,這件事情奴才真是做不了主,還請姑娘不要為難。”
紫蘭抬起頭來,一雙眸子裏早已經盈、滿了淚水,哀淒道,“還請公公憐憫,奴婢隻怕娘娘出了事情,性命不保不說,連走的利落都成奢望,白白熬著受罪。公公、公公……就算是紫蘭一個奴婢不能得公公憐憫,還請公公看在皇後娘娘的麵子上,帶句話進去。”
李公公在宮中混跡多年,自然是懂得察言觀色的,知道如今的皇後在皇上心中地位實屬不一般,若是有個好歹,隻怕他這個不報情況的守門人也脫不了幹係,於是,思慮再三便應下了,“姑娘要奴才帶什麽話進去?”
紫蘭破涕為笑,道,“東窗事發,娘娘滿麵笑容。”
神血山,神殿。
趙全看著那支比尋常長上幾倍的香燃盡,大呼,“住手,住手!一炷香燃盡了,時辰到了,時辰到了……”
然而一身白衣的冷麵男子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兀自又揮下一鞭,打得麵前被吊起來的男子連身上唯一一塊懸掛著的衣衫也破成了碎片,落在地上,此時可謂是真正的一絲不掛了。
趙全驚呼一聲,怒道,“你這鳥人,都說了時辰到了,竟然又打下去了一鞭,這究竟是何道理?”
趙全話音剛落,卻見那白衣人走到了他的身前,揮鞭子在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頓時衣衫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裏麵冉冉滲了出來,染紅了周圍的衣襟。
趙全一麵怒容,張嘴正想說些什麽,卻聽白衣人看著被吊起來的男子的方向,道,“舉鞭不收,這是神殿的規矩。而你,這是口出汙言的懲罰。”
“你……”
趙全還想在說些什麽,卻見主子還被吊著也就不再多言,疾步走過去把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肌膚,渾身染滿血跡的納蘭榮放下來,吃力地扶著他向神殿門的方向挪去。
神殿有規矩,行刑之人隻能多帶一人進入,本來趙全很是榮幸能夠跟著主子進來,親眼看著也好放心些,可如今卻是有些懊悔了,行刑之後主子必受重傷,而他卻沒有那個體力被主子出去,如此一來,不免有些多餘。
冷漠的麵癱神殿看守白衣人,見著趙全吃力且又認真的樣子,一向少言寡語的他竟然主動開口提醒,“受刑之人可以進入神血泉療傷,兩個時辰以後,必定恢複如初。
趙全聽得白衣人的話,怔了怔,而後抬起頭來衝著白衣人微微一笑,“多謝。”
看著趙全吃力地扶著納蘭榮出去,白衣人的心微微一動,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隻是覺得這小太監很奇怪,自己打了他和他的主子,他卻謝自己,不過是一句提醒罷了。
趙全把納蘭榮扶到神殿門口,便有宮人上前來幫忙,“快送皇上去神血泉療傷。”
眾宮人七手八腳的幫納蘭榮穿上衣服,而後把他放進早已準備好的軟轎中,一路抬進了神血泉。這時,納蘭榮早已經沒了意識,儼然昏了過去,宮人把他放進神血泉中,看著他在那一池妖豔的紅色泉水上飄蕩,他軀體上的紅色**和池中的交相輝映,有種別樣的淒絕。
趙全在心中暗暗歎息:皇後娘娘,原諒皇上吧……再沒有一個君主會為著一個女人這般犧牲了。
躺在泉水上的納蘭榮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痛,身子好似還在飄飄蕩蕩的,怎麽都穩定不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隻覺得身上的疼痛減輕了些,意識也漸漸地恢複了,他睜開眼來,看見雪白的屋頂在上方飄蕩,他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本以為自己受傷太重花了眼,閉了閉眼再睜開,還是能看到屋頂在漂動。
他伸出雙手來,想要支撐著支起身子來,卻不想雙手觸碰到了盈盈流動的**,轉過頭來,他看到豔紅色的**在自己的身下流動,全身上下的傷口也在**的浸泡下快速的愈合恢複,按照這樣的速度,想來再過一個時辰便和常人無恙了。
如此看來,今晚稍作休息,明日便可回宮了。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多耽擱,思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兒,便恨不得此時便回去,緊緊地擁著她,狠狠地占有她,等待著好消息到來,而後順利的解開他們之間的結。
納蘭榮輕笑出聲,相守白頭,再也不是夜夜夢回的癡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