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什麽?趙全你再說一遍?是朕下令鳩殺了月貴妃身邊的宮女筱雨?”
趙全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這的確是皇上下的命令。”
納蘭榮壓製住心地翻騰的情緒,揮揮手讓趙全起來,“你仔細與朕說說。”
“皇上,上次奴才說太後中毒一事有個宮人被誤捉,奴才來請示皇上的意思,皇上說是無傷大雅,便讓照例鳩殺。”
納蘭榮聽了默了良久,方才試探的開口,“那個宮女便是月貴妃宮裏的……筱雨?”
趙全跪下來磕頭行禮,“回皇上,正是。”
納蘭榮覺得這樣的事情簡直巧合的像是一場鬧劇,可笑的讓人覺得殘忍,可是已然發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仰起頭來閉上眼,疲憊的伸出手來揉了揉眉心,平靜的問道,“那你當時為什麽不告訴朕?”
“皇上恕罪,當時皇上與月貴妃……皇上下令不得再說關於月貴妃的任何事,奴才遞上來月貴妃送來的匣子,皇上便……奴才不敢造次。還請皇上恕罪。”
如此說來,這一切起因皆是在自己身上?怎麽會這樣?那她不是恨極了他?
納蘭榮心緒不寧的來回走動,想到昨日她決絕的神情,怪不得,怪不得她會說出那般話來!她一向清醒,即便是病著也不容許自己糊塗,他當時怎麽就以為她是因為筱雨去了,而讓她氣他不見她呢?若說生氣,他想他更多的是傷心吧。
走到一個角落處的時候,納蘭榮突然聽到地上有細微的響聲傳來,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張紙,從背麵能看出另一麵是寫著字的,想來是一張書信吧。納蘭榮彎腰撿起,紙上寫著兩行字,“折桂送良人,生生不相離。”
書信正麵還粘著兩片幹了的桂花花瓣,納蘭榮如遭重擊,手中的書信翩然滑落。
夕月殿。
坐到書桌邊,納蘭月攤開桌上的宣紙,執起毛筆看著一旁的碧玉,從蒼白的嘴唇中吐出兩個字,“磨墨。”
碧玉端了桌上放著的水倒進硯台中,拿著墨塊細細研磨,納蘭月看著差不多了便用左手支撐著桌麵站起來,右手拿著毛筆蘸滿了墨水,而後在那張鋪好的宣紙上筆走遊龍、龍飛鳳舞,看似雜亂無章的畫麵在納蘭月拿筆第二次蘸墨的時候,看到了雛形,那是一個寬袍博帶的人,靜靜的立著。
納蘭月進一步細化,遠山,瀑布,叢林,以及瀑布下麵深潭上的一塊巨石,一個寬衣博帶的女子站在那塊巨石上,她仰頭看著天空,神情悠然,有一種超然物外的飄渺感。
即便是碧玉一個不懂畫的宮女在一旁看了都不禁覺得這幅畫作的極好,那個女子尤其傳神,隻是納蘭月看了又看,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心中不甚滿意。
盯著這幅畫看得久了,納蘭月突然發現這幅畫太過寂寥了,遠山、瀑布、深潭、叢林、巨石,這一切的一切陪襯皆是死物,即便畫中的女子神情有多超然,可終究是到孤單了些。納蘭月凝眉思索要添加些什麽上去才算是解了這一不圓滿,且又能不顯得突兀。
納蘭月畢竟是還在病中,如此強撐著做了一副畫已然是疲累的不行了,再加上風寒未愈,起了身難免涼了些,便禁不住咳了起來。一旁的碧玉見了,取出衣櫃中的披風來披在納蘭月的身上,“貴妃娘娘,你身子未愈,清早天又涼,這畫也作完了,不如回床上再歇歇吧。”
“不,還沒完,你且站一邊去,不要再出聲來打擾。”
“貴妃娘娘,你的身體……”
納蘭月猛然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碧玉一眼,“退下。”
“是。”
多說這兩句話,嗓子便難受的厲害,納蘭月捂著嘴咳的越來越厲害,可她仍是不放棄,直直的盯著那幅畫。藝術講究的兩個極端便是強烈對比與和諧統一,或濃墨重彩,或淡墨疏筆,那麽這幅畫便算是後者了,要想讓這話中的女子不再孤單,也許可以把淡墨疏筆的構想,變成濃淡色彩的對比。可是怎麽改變才好了?
納蘭月隻覺得嗓子越來越難受,捂著嘴咳了好半天還是止不住,這時一隻手伸了過來,在她背上輕輕的撫摸了一番,她的氣兒才算是順了些,咳嗽也輕了些。納蘭月抬起頭來,轉過身去,入眼的是一抹明黃色的身影,她雙手支撐著書桌正想站起來,卻被一雙伸過來的手阻止了。
“你身子不好,坐著吧,不必行禮了。”
納蘭月收回自己的雙手,坐著微微躬身,低眉斂眸,“謝皇上恩典。”
納蘭榮看到納蘭月這副恭恭敬敬的樣子,隻覺得心裏堵得難受,皺著眉呐呐的喚了一聲,“月兒。”
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卻發現旁邊還有宮女站著,便揮揮手示意碧玉退下,而後納蘭榮便獨自站了好一會兒,方才轉過身去看這納蘭月,他幾度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昨日桂花樹下他是不明白其中的原委,聽了她一番決裂的話隻當她隻是氣他不見她。而如今,趙全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筱雨的死與他有最直接且又脫不了的幹係,他要開口和她說些什麽?
兩人默了好一會兒,納蘭月自知此時作畫的氣氛全然消失了,便放下手中的畫,先開了口,“皇上今日到夕月殿來可是有事吩咐?臣妾一向是個直性子的,皇上若有事隻說便是,若無事,那臣妾隻能送客了。皇上日理萬機,臣妾一個殘廢之人自是不敢相留。皇上萬金之軀,若是沾了晦氣臣妾可萬萬擔待不起。”
如此一番話,把納蘭月的意思可謂是表達得淋漓盡致,納蘭榮自然不是笨人,其中的“逐客”意思也自然是讀懂了。隻是他不過剛來,哪裏能如此輕易便走了?說到底這件事確實是他對她不住,任她說幾句也是正常的,他自是不會因為這點挫折便放棄了她,或是疏遠了她。
“月兒,朕是來看看你的病如何了?”
納蘭月躬身謝恩,“謝皇上關懷,臣妾身體已無大礙了,想來皇上也能放心了。”
“月兒,回床上躺著吧,好好養病,屋子裏再暖也不如被子蓋著暖和,仔細再著涼就不好了。”
“謝皇上關懷,臣妾身子已然好的差不多了,勞皇上掛心了。”
納蘭月一舉一動皆是宮廷禮儀的典範,即便是語言上也沒有逾越半分,隻是這些話叫人聽了怎麽都開心不起來。
“月兒,對不起,這次是朕疏忽了。”
納蘭月雙手撐著桌子猛然起身,而後重重的跪在地上,這一舉動驚了納蘭榮一跳,他伸出手去要扶她起來,卻被躲開了。
納蘭月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道,“皇上如此說可是要臣妾以死謝罪?”
納蘭榮再度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收回去,“月兒這是何意?”
“皇上堂堂一國之君,統領天下,坐擁四海,如今卻對臣妾一個小小的妃子道歉,豈不是在折殺臣妾?若是此事一旦傳到前堂去,那些大臣必當說臣妾不懂規矩,不分尊卑,不是死罪又是什麽?”
這一番話說得太長,一口氣下來,納蘭月便忍不住再次咳嗽了起來,且又越來越嚴重的跡象,納蘭榮顧不上接納蘭月的話,過來拍著納蘭月的背替她順氣。可這次絲毫不起作用,納蘭月咳的就像是要把肺吐出來了才肯罷休,咳著咳著,納蘭月隻覺得捂著嘴的手心一熱,她挪開手,看到掌心鮮紅一片。
紅色的**順著手指間的縫隙流到手背上,染紅了納蘭月右手上那朵紋上去桂花,鮮紅中透出一點點的黃色,清麗而又妖嬈,讓納蘭月心思一動,找到了靈感。遠山、瀑布、深潭、叢林、巨石,以及那美人,不一定要是猶如謫仙降臨,也可以仿若妖姬一般臨世。
納蘭榮看著納蘭月掌心上咳出來的鮮血,一顆心早已經掉了起來,然而就在此時,他卻看到了她麵上扶起了一抹微笑,那是最純粹的笑意,與淡淡地宮廷禮儀笑容不一樣。這一幕讓納蘭榮驚住了,如此場景,她卻還是笑,他心中的擔憂更加濃重了幾分,她如此這般已然是無謂生死了嗎?
納蘭榮心中一揪,痛得厲害,此時他反應快過理智,伸出手來一把抱起了納蘭月,正欲抱著她把她放回到床上,隻見她直直的盯著身旁的桌子,他轉過頭去看見了一幅淡墨純畫,沒有絲毫地色彩摻雜,隻是用墨勾勒而成的。
遠山、瀑布、深潭、叢林、巨石,以及巨石上猶如謫仙的美人,即便是沒有湊近了看,納蘭榮也覺得那美人有幾分眼熟,越看越覺得那氣質有幾分像納蘭月,可待他仔細在看上兩眼的時候,猛然想到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更加像這畫中人。
“月兒,你,她……”
納蘭月唇邊漾起了一抹淺笑,眼神溫柔的像是易碎的月光,溫言慢語,“是啊,她便是筱雨了,我終於找到了讓她不再孤單的方法了。”
納蘭月把目光從畫上收回來,直直的看著納蘭榮,“皇上,放我下來好不好?我真的找到辦法了,真的……”
納蘭榮撇眉回頭又看了看桌上放著的那幅畫,雖是布局筆法皆精湛到位,可終究是如納蘭月所說的那樣,落寞了些,那畫中的女子終究是他對不住的人,而懷中的女子又這樣溫言相求,他如何能不應?
納蘭榮抱著納蘭月,把她放回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吩咐了一句“你乖乖的,我去叫宮人傳太醫來”,便出去了。
納蘭月伸出左手從筆架上取出一根幹淨的新毛筆,在水中沾濕,而後再把多餘的水從筆上撇去。她直直的看著掌心,用筆沾了掌心上的鮮紅**,勾唇一笑,在那幅畫的美人衣裳上落筆,片刻後畫中美人的衣裳便被染成了一片豔紅,在淡墨勾勒中顯得異常突兀,但是若要找出哪裏不和諧,卻又找不出,這種矛盾的美麗強烈的激蕩人心。
納蘭月看了看,覺得在美人發間再添一朵妖豔的玫瑰會更好,隻是掌心的血跡依然用光了,納蘭月把左手中的筆挪到右手中,抬起左手放在嘴中狠狠咬了一口,看著從傷口中冉冉流出的紅色。納蘭月隻是淡漠的看著掌心的血跡越來越多,一點都不覺得痛,就像是看著提取最普通顏料那般無謂。
納蘭榮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麽一幕,他驚了一跳,疾步走到納蘭月身邊去,正欲說些什麽,卻見她拿著筆的手一起一落,片刻後一朵妖豔的紅花在畫中美人的頭上綻放。納蘭月放下了左手,右手一揮把筆扔在水盂中,抬起頭來笑道,“成了。”
如此輕飄飄的兩個字落在納蘭榮心上卻重若千斤,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低頭看著水盂中擴散開來的紅色,隻覺得一雙眼被刺得生疼。納蘭榮幾度張嘴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讚同嗎?她這般傷害自己,怎麽可能讚同?責備嗎?他又有什麽資格?若不是他的失察與一時的固執任性,怎會讓她失去一個重要的人?
納蘭榮伸出手來,扶納蘭月坐下,溫言相勸,“月兒你病體未愈,這畫也好了,朕派人把它裱起來再送回來,你現在回床上去歇著。可好?”
納蘭月輕輕點了點頭,納蘭榮正想去扶她,卻見她突然伸出手來,拿了先前那支沾了墨水的筆,在畫上美人前方的一處空白龍飛鳳舞的題了幾句詞:
“一朝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冷崖旁。”
納蘭月借用了蘇軾的“江城子”,變動了其中兩句,正好應景,看得一旁的納蘭榮感慨萬千,而納蘭月卻是滿心愧疚,她中就是對她沒有這樣的感情的,如此寫未免假了些,即便她已經去了,她也不想欺騙她。隻是,她想讓她開心啊!
思索了片刻,納蘭月看到畫中美人背後還有一處空白,便蘸了墨,又寫上了一闋名為《長相思》的詞:
“長相思,
長相思。
若問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
長相思。
欲把相思說似誰,
淺情人不知。”
筱雨,對不起,我終究是做了那淺情人,你想要的我給不起。如此,也算是訴了你的心境,又算不得欺騙了吧。
納蘭月把畫拿起來遞給納蘭榮,微微躬身禮了一禮,“如此,便有勞皇上了。”
納蘭榮接下納蘭月遞上來的畫,怔怔的看著墨了好半晌,“月兒,你……”
先前看到納蘭月書信上的兩句詩,本以為她是中意他的,可如今又看到納蘭月這樣傷情,又寫了這樣的詩,他真的很想親口問問她究竟是如何想的,可他實在是開不了口,他不能再揭她的傷疤了。
“皇上,有些的東西臣妾給得起,有些東西給不起,逝者已矣,能做的也隻是這些了……”
納蘭榮聽了納蘭月的話,又低頭仔細看了那畫幾眼,猛然抬起頭來,終於幡然醒悟,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太醫到了之後,為納蘭月診斷了一番,說吐血是思慮過身,氣血攻心所致。又說納蘭月既然已經醒來暫時也沒有什麽大問題了,隻要細心調養,放寬了心,不日便能康複的。
納蘭月聽了太醫的說辭,但笑不語,納蘭榮卻是又仔細了問了一些具體情況,比如:會不會落下病根?雙腿日後會不會受影響?
太醫的回答含糊其辭,問了半晌也沒有說出些實質的東西,什麽都是也許、大概、應該之類的推測之辭,這本也正常,在皇宮中生存,確實是不能把話說死了,否則但凡出個小小的岔子,必定性命不保。
納蘭榮正要發怒,但是想到納蘭月還在一旁,便也沒有為難太醫,讓他下去了。
納蘭榮待到午膳的時候,陪納蘭月用了午膳,宮人端來了湯藥,納蘭榮親手喂納蘭月喝下,看著她躺在床上休息了,這才放心的離開。
然而,兩個人之間的信任向來是脆弱的,納蘭月見納蘭榮一走,便睜開了雙眼,從袖中摸出一根銀針來,刺在胃部的一個穴位上,方才吃下去的膳食和湯藥,皆是稀裏嘩啦的盡數吐了出來。
納蘭月紅著一雙眼眶,直直的看著門的方向,心中暗忖:納蘭榮,我納蘭月今後不會再受你半分施舍,你的東西我納蘭月受不起。
禦書房。
納蘭榮看著外麵暗下來的天色,放下手中的禦筆,正想開口喚趙全,卻見趙全急匆匆的走進來,行了一禮,而後道,“皇上,夕月殿的碧玉姑娘來了,說月貴妃娘娘病情加重,無論吃進去什麽都盡數吐了出來,太醫也看不出什麽原因來。”
納蘭榮嘩的一聲從禦案後麵站起身來,“擺駕夕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