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月轉過頭去,看到那隻手的主人時,鬥笠下的一雙眼驀然睜大,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那個即便是動心了,也知道不能在一起的念想,那個不相信他會輕易死去,拚命趕路找尋的執著,那個明明想要躲避,卻仍是忍不住來見他最後一麵的男子……
是他啊……納蘭榮。
他一身藍色錦衣,上麵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土,看起來風塵仆仆的,竟是多了幾分滄桑的感覺。看到她轉過頭來,他更緊的握住她的手,一雙眸子裏湧動著緊張、焦急的情緒,納蘭月隔著一層紗簾看的朦朦朧朧的,卻仍是心猛然一揪,不禁淚意上湧,紅了一雙眼眶。想他一介帝王之尊,袖手天下,指點江山,戰場馳騁,何曾有過這樣的情緒?
可是此時,她隻能按兵不動,不能做出任何回應,否則這身份若是被拆穿了,便要回到那個高牆深遠鑄就的牢籠裏去了。納蘭月也有自己的驕傲,這半年的遊曆,半年的距離,足以讓她想清楚很多事情,同時也想清楚有些事情若是為之,一旦如此選擇,對誰都不好。
不過是她從此放下尊嚴,若是帝王能長情,便是多了弱點,若不能,不過是又多了一個深宮怨婦罷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
說到底,她是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的精神,她做不到,便理智的選擇對大家都好的。兩人對峙了良久,一直默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倒是一旁的花夕看到了,忍不住出口諷刺著,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月兒,你們認識?即便如此也要注意形象吧,這大庭廣眾的。”
說著,把納蘭月的手從納蘭榮那裏拯救出來,由於半年前納蘭月為納蘭月治病的時候,花夕沒有跟去,即便是花夕抱納蘭月走那一次,也隻是氣衝衝的拿了包袱便走,根本沒有去注意床上躺著的人長什麽樣子。因此,花夕並不識得,這個拉著納蘭月手的男子便是昔日風門關的舊識。
納蘭月順著花夕的動作,抽出了手,不動聲色的把手往袖子裏攏了攏,小心的遮擋住右手上的桂花紋。納蘭榮低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掌,而後抬起頭來直直的看著納蘭月,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姑娘可是風門關的月姑娘?”
這種時候,且在這風都之地,赫連風也聚在風都,納蘭月自是不能否認,若是哪日與赫連風碰上了,隻會平白的惹人懷疑,隻要她不露聲色,想來他們也不會知道風門關的月姑娘便是昔日的月妃娘娘。
納蘭月微微點頭,應道,“正是小女子。一別半載,想來公子的傷已經痊愈了吧。”
比起納蘭月的禮數周全,納蘭榮卻顯得有些過於失禮且放肆,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納蘭月,雖然隔著麵紗、鬥笠,卻總想看出點什麽來,“姑娘當日救命之恩,在下不勝感激,如今已然渡過難關,不如找個地方一敘,在下定當好好報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公子客氣了,當日醫治公子不過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小女子從沒想過要什麽報答,也不曾出過什麽大力。倒是公子手下的赫連公子鞍前馬後、侍候周全,實在是功不可沒,不如公子好好打賞赫連公子一番,就當是對小女子的報答了。”
納蘭榮聽得此話,心不禁微微顫了顫,思忖納蘭月這番話的意思可是說對赫連風的品質仰慕,才叫他打賞於赫連風。如此一想,納蘭榮隻覺得胸中怒火翻湧,他閉了閉眼睛,強行壓下心中的怒氣。
納蘭榮睜開眼來看著納蘭月,不禁暗暗歎息:因了一個女人,他的毒好似蔓延的越來越快了,僅僅是這麽一個念頭,就差點破了他這麽多年修身養性得來的沉穩。也是了,半年前得知自己情動,還未曾相聚,便離開了,後又驚聞噩耗,半年思戀從不曾間斷,怎能不加深情愫呢?
“姑娘這話說得太過謙虛了,赫連功勞不可沒,自然要打賞,可姑娘對在下亦是恩重如山,不可不報。”
納蘭月本想在好言相勸,大小了納蘭榮報答的念頭,轉念一想,這副性子還真是太像以前宮中的納蘭月了,納蘭榮難免不會起疑心,不如……
“這位公子,我不管你是怎麽想的,本姑娘說了不要你的報答便是不要,你休要再糾纏囉嗦。我們還有事,恕不奉陪。”
一說完,納蘭月便拉著花夕離開了,走了好久才回過頭來,看到納蘭榮還站在原地,便放心的前往杏花樓去了。
然而,有些事情,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被人為的隔開了,也終究逃不脫宿命的安排。
杏花樓。
納蘭月進去後環顧四周,還未尋到納蘭玨便先看到了二樓坐在窗子邊的赫連風,顯然這次的運氣沒有放才好,赫連風也看到了她。即便今日裏的打扮與往日稍稍不同,但是身邊跟了一個花枝招展的男美人,想不被一眼認出都難。
“兩位客官,雅間還是大廳?”
“我是來找玨親王的,他可到了?”
“到了,到了,王爺已經在二樓雅間等候多時了,兩位這邊請。”
小二在前麵帶路,納蘭月轉過頭去湊近花夕,“那邊那個就交給你了,無比拖好了,可不要讓他壞了我們的事兒。”
花夕聽得此話,一臉壞笑,“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他壞了‘我們’的事。”
“我們”兩個字他要的極重,納蘭月自然是聽出了調笑之意,也不計較,隻是微微斜了他一眼,怔了怔鬥笠,跟在小二後麵,上樓去了。
赫連風果然守在二樓的入口處,不能納蘭月吩咐,花夕便迎上去,攬著赫連風的肩膀,親熱的道,“赫連兄,好久不見,小弟甚是想念啊!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
說著就要拖赫連風下樓,赫連風想掙脫,怎奈這花夕看起來瘦瘦弱弱,卻是個有料的,即便是以赫連風的能耐一時之間也擺脫不了。無奈之下,隻能被花夕拖著下了樓,赫連風想轉過頭去看看納蘭月進了哪間雅間,一會兒也好過去打個招呼,誰曾想卻被花夕擋得嚴嚴實實的,一點空子都鑽不得。
赫連風幾番抗爭都沒能從花夕手中掙脫,便無奈的道,“花公子,在下不能走,今日好友約了在下有要事相商,若是就此離去豈不是言而無信?還請花公子不要為難在下。”
花夕也並非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於是便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在一樓要些酒水聚聚也好。”
說音剛落,也不等赫連風同意,便拽著他坐在了一樓一個看不到二樓雅間的偏僻角落的桌子上,花夕叫了小二,點了幾樣招牌菜,這才放開了赫連風。
納蘭月推開包廂的門,看見一男一女背對著門坐在桌邊的凳子上,見門被推開,齊齊扭過頭來,一身紫衣的男子站起身來,直直的看著納蘭月,而以身粉衣的女子則是一臉緊張,亦是直直的盯著她。
納蘭月轉身關了門,方才走了過去,他一言不發的看著她,默了好一會兒,納蘭月先開了口,“一別半載,你們可都還好?”
她此話一出,不當緊,隻覺得要上一緊,而後納蘭玨伸出手來撩開了她頭上鬥笠外麵的那層紗帳,麵紗落地的同時,迎來的是納蘭玨一臉喜悅的神情,與一陣哭聲。納蘭月轉過頭去看著趴在桌子上哭得肝腸寸斷的筱雨,不禁推開納蘭玨的雙手,走過去彎下腰來,伸手輕輕撫摸著筱雨的頭頂,輕笑,“傻姑娘,哭什麽?這本是好事的。”
筱雨抬起頭來,淚眼朦朧的看著她哭得更厲害了,“好事,好事……的確是好事。可我筱雨隻恨為何跟了這麽一個狠心的主子,冷宮一場大火燒盡的可是我筱雨的心,你知不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娘……主子、主子……”
納蘭月在筱雨身邊的凳子上坐下,伸出手來為筱雨擦去了眼淚,輕輕扳著筱雨的頭,放在她的肩膀上,溫聲勸慰,“別哭、別哭,都是我的錯,不改就這麽一聲不響的離開,當初更不該不帶你走。如今我回來了,以後你便繼續跟在我身邊,再也分開了,你說好不好?”
聽了納蘭月的話,筱雨破涕而笑,而後又哭,本是得體美豔的妝容早已花的不成樣子,“好,這可是主子自己說的,不許反悔的。今後筱雨便一直跟在主子身邊,再也不離開一步。主子,對不起,我剛才並不是有意要怪你的,我隻是,我隻是……”
納蘭月微微一笑,“不必說了,我曉得的。”
一旁的納蘭玨渾身僵硬的站在原地,直直的盯著納蘭月,看著她的一顰一笑,看著她溫婉耐心的安慰筱雨。這樣的她,他從來不曾見過,如今見了,卻隻是為了一個丫頭。
納蘭玨一直都知道納蘭月是一個很知道感恩的人,你幫她多少她都會記在心上,日後若有機會便會千倍萬倍的報答於你。而能入她眼入她心的,隻有身邊親近之人,非一朝半載可為的,納蘭玨狠沒有在更早的年華中遇到她,如今她已是皇兄的人了,以前總是癡心妄想,想著有朝一日皇兄待她不好了,自己便可以代替皇兄的位置,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皇兄不曾對她動心的基礎上。
昨日裏他聽赫連風說起,半年前皇兄戰場受傷的原委,才知道皇兄對她也是用情極深,他並非那不自量力的人,向著與皇帝爭奪女人。而她即便是不想留在皇宮,離開了也不曾想過要和他在一起,這樣的認知讓他在重逢的喜悅中又深感淒涼疼痛,宛若有針一下一下的刺著,攪得他不得安寧。
一腔熱血情愛,不曾綻放風華,已然宣告枯敗凋零,此後,這心思便隱了吧。不論她選擇逍遙天地間,還是回宮,如此至少對她是好的。對自己也是好的吧……至少不再抱有希望,至少還未得到便不曾嚐了那失去的痛楚。
樓下坐著的赫連風與花夕二人,一個心不在焉思慮良多,自飲自酌。一個焦心憂慮,想要去二樓看看,卻又不得脫身,還要時時刻刻關注著門口,生怕相約的人來了看不到這偏僻的位置。
直到門口出現一個身著藍色錦衣的男子,赫連風猛然起身,向著門口疾步走去,花夕抬頭看了看,見他並不是要上樓,也就隨他去了。
赫連風走到藍衣男子身邊,看到藍衣男子風塵仆仆的樣子,頗有些吃驚,不禁開口,“皇……主子,你不是回去換衣裳了麽?如何還是這般……”
藍衣男子擺了擺手,神情有幾分蔫蔫的,一副萎靡頹喪的樣子,卻又難掩傷懷,“赫連啊,今日我好像在京城見著她了,可她卻不認我。”
“主子,說的是?”
藍衣男子苦澀一笑,麵上疲色畢現,“還能有誰?我這一生也不過隻那一人罷了。”
赫連風看著堂堂一國君王,豪氣幹雲,馳騁疆場,生死麵前也不曾如此頹唐,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竟能惹得這麽一個身份尊貴,且又鐵骨錚錚的男兒?退去皇帝的身份不說,納蘭榮可謂為赫連風欽佩的第一人,溫文爾雅氣度非凡,且又不失剛硬鐵血,行事張弛有度,無論是做帝王,還是做至交,都是好人選。
究竟是哪般女子,竟不要這樣的男子?
赫連風引著納蘭榮到花夕坐著的那張桌子邊去,納蘭榮回過神來,問道,“怎生這般偏……”
話還未說話,便在抬頭見看見了坐在桌上一身綠衣,長發披散,妖嬈俊秀的花夕,納蘭榮幾步上前,一把拉著花夕的手腕,“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呢?她也在的,是不是?”
花夕抬起頭來看著納蘭榮,心思電轉,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開始暗暗警惕,默著並不回答納蘭榮的問題。
納蘭榮便四周環顧,看得極為仔細,上上下下巡視了三遍,也並未看見那一抹雪白的身影。然而納蘭榮這一行動卻驚住了一旁的赫連風,赫連風心中疑竇叢生,然而越想越覺得心驚,難道、難道半年來他一見之下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那傳聞中死在冷宮的……月妃?
不,不,這怎麽可能?可是若不是,為何這一國之君連那翩翩的氣度都不要了,如此癲狂,宛若瘋魔?也隻有那個女子,也隻有那個月妃……半年前在戰場上他親眼看到納蘭榮聽聞月妃死訊時的瘋狂。赫連風一顆心如墜冰窖,冷的他發顫。
“主子。”
赫連風一聲呼喚倒叫納蘭榮回過神兒來,納蘭榮走至赫連風身邊,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直直的看著赫連風,“赫連,你比我來得早,且又和她身邊的人坐在一起,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裏?”
默了一默,赫連風還是回了納蘭榮的問題,“主子,我也不知道主子口中的人具體在哪裏,隻是見她進了二樓雅間。”
話音還未落,隻見納蘭榮疾步向二樓走去,花夕見了心中大呼不好,扔下手中的酒杯便要上去阻攔,赫連風卻突然出手,兩人鬥在一起,待到花夕好不容易脫了身,已經耽誤了最佳的時機,納蘭榮一間一間的推開房間門,此時,隻剩下最後一間了。花夕施展輕功,躍過去想要阻止,可已然是來不及了。
而納蘭榮站在門口之時,卻猶豫了,呆呆的看著房門。
雅間裏。
納蘭月拾起地上的麵紗蒙上,牽著筱雨站起身來,轉頭看著一邊站著的納蘭玨,笑得一雙眸子裏水光瀲灩,美輪美奐,讓納蘭玨生生的生出了永遠不再相見的錯覺,“夕月……”
納蘭月拿了桌上的鬥笠,微微躬身行禮,“王爺,夕月此次一走,相見許是後會無期了。王爺往日裏對夕月的關照,夕月不敢忘懷,定當銘記於心。無論夕月日後身在何方,若是王爺有用得到夕月的地方,夕月必當竭盡全力以報王爺之恩。筱雨本是夕月的救命恩人,王爺昔日裏保全了筱雨,對夕月來說可謂是恩同再造,夕月更是不敢忘懷。”
納蘭月話音剛落,卻聽得“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三人齊齊轉過頭去,隻見一身藍衣的男子站在門口,直直的看向房內一身白衣的納蘭月。她心中一驚,手微微一抖,手中的鬥笠在不知不覺間落了地,“啪嗒”一聲在驀然安靜的雅間中異常突兀。
難道終究是在劫難逃嗎?納蘭玨,筱雨,蒙麵醫者身份的她,太多太多的關聯與相似之處,是僅僅一方麵紗能遮得住的嗎?真相啊真相……
納蘭月低眉斂眸,彎下腰來撿起地上的鬥笠,仔仔細細的待在頭上,拿了放在一旁的佩劍,另一隻手牽著筱雨,悠然的走到門口。而後,抬起頭來隔著麵紗看著擋住出路的納蘭榮,仍是一副從容的樣子,淡淡的開口,“這位公子,小女子要出去了,借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