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鬥轉星移,光陰流轉。

半年,就這麽過去了。

納蘭榮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眺望著風門關外的夕陽,比之晨時正午來光亮溫暖依舊,卻是少了幾分朝氣,已然到了盡頭,不過終究是叫人唏噓罷了。納蘭榮勾唇一笑,低頭看著手中握著的一個白色小瓷瓶,心中思緒萬千。

她會是她嗎?

半年前,他在客棧中醒來,赫連風說一個女子救了他,而後又見著手中的小瓷瓶,心中便產生了疑惑,想要見見那個救他的女子,變叫赫連風去請。誰知卻聽說那女子已經離開了。當時他心中的疑惑就甚重,他醒來之後天色尚早,哪裏有換地方如此匆忙的道理,於是他心中更加篤定了一分。

那時候,風朝與魏朝的戰事還在繼續,好在他重傷的時候還有赫連風在,讓赫連風回去傳遞他還活著的消息,而後軍中便派了人來接他。之前的一戰,風朝聽聞皇帝遇難,瘋狂拚殺,魏朝也不曾占了便宜去,損失也頗為慘重,一時間尚且沒有卷土重來。

納蘭榮回軍營的事情一傳開,魏軍徹底瘋狂了,風軍重振士氣,若想拿下風門關,唯一好的時機便是趁著納蘭榮初回軍營,一切尚未穩定之時勝算比較大些。於是魏朝的寧王爺南寧,當機立斷,發動新一輪的戰爭。

納蘭榮重傷未愈,自然是不能親下戰場,他也為著大局著想,不能讓風軍再遭受一次失去主帥的風波。於是他在城樓上坐鎮,指揮戰爭操控大局,那十天的戰爭異常慘烈,魏軍瘋狂進攻,且又有南寧在戰場上親自帶領,好在風軍拚力抵擋死守風門關,倒也沒有出什麽岔子。

納蘭榮的傷痊愈之後,亦是親上戰場帶兵作戰,然而魏朝對雁門關的執著真是難以估量,即便是這半年來不曾打過勝仗,甚至敗績連連,卻也不曾退縮。魏朝皇帝後來又支援了二十萬大軍,也算是下了血本,納蘭榮自然也不是什麽善與之輩,與魏軍纏鬥半年,終於順利擊退了魏軍。

從此,風魏兩朝的聯姻就此崩毀,兩國關係崩裂在半年前宣戰那一刻起便注定了,隻是兩國自然是把目光都放在了戰事上,心照不宣的事情也不必再多費功夫正式宣布。

而納蘭榮這忙碌的半年中也沒有來得及調查,當時那個白衣女子的來曆,也沒有查冷宮走水之時納蘭月被燒死的事情是否屬實。近鄉情卻,這句話在此時真真兒的出現在了納蘭榮的身上,他既想知道結果,又怕知道結果。明明不懷疑,明明隻是想要去確認,卻仍是擔驚受怕。是的,是怕,他堂堂一介帝王之尊,不懼生死,如今卻是怕了。

可是這件事不能再拖了,必須要水落石出,一直吊著個似真非真、虛幻難辨的念想自我安慰,可不是他納蘭榮的性格,即便是清醒著痛,也不想欺騙自己,活在虛幻中。

那瓶底的標記,夕與圓,可是夕與月?

“月兒啊,這風朝我們都遊了大半了,不如我們魏朝玩玩?”

納蘭月放下手中的筷子,走到窗子邊站定,看著下麵街上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人群,麵上一派平靜,心中卻早已是思緒萬千。

“我在風朝遊曆半年,而不遠行魏朝,並不是我對風朝有什麽特殊感情。相反來說,對於我一個戴罪之身,魏朝反而更為安全,隻是在皇宮中時我有一個過命的好姐妹,我實在放不下她,我想回京一趟帶她走。”

花夕也放下了筷子,走到納蘭月身邊站定,側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直直看著她,“原來你這半年時時出現的走神,都是源自於一個過命的好姐妹?”

花夕仰起頭看著房頂,“月兒,有很多你自己看不明白的東西,我都看到了,這半年來對我來說已經是奢求了。你想做什麽事,便去做吧,如果可以,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

接下來的話,花夕沒有說出口,隻是呆呆的看著她的側麵,默默的問:月兒,若真是如此,為何這半年來從不見你提及回風都的事?你明明知道三個月前風頭便已過了,你自己還沒懂嗎?

納蘭月回想著前兩日聽說他打了勝仗,就要班師回朝了,她若是這個時候回去,正好可以先他兩日到達風都,接了筱雨出來後,還可以站在那高高的閣樓上,看一看那傳聞中的猛虎之師。如此恢宏磅礴、豪情萬丈的時刻,冷兵器時代的金戈鐵馬,是現代所沒有的,見一見也算是不枉在這裏走上一遭。

這是納蘭月為自己的找理由,可不知為何,聽了花夕的話,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好似、好似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既然不是那又是什麽呢?

一個挺拔的身影在納蘭月腦海中飄過,翩翩佳公子的氣度,冷漠寡情,暴怒質問,一直到後來的溫柔體貼,城樓相送。以前,筱雨總說她聰慧機敏,可為何她猜得到他的心,卻猜不到自己的,如此模糊不清,究竟是何含義?

也罷,也罷!不管究竟如何,她終究不是這裏的人,或許有一天是要離開的,無論是誰都做到不要留情,就這樣逍遙於這天地之間也好。

花夕與納蘭月趕了兩天的路終於到了風都城外,此時正是八月初一,天朗氣清,桂花飄香。

行至郊野之地的時候,納蘭月看著路邊的桂花開得好,禁不住停了下來,折下一枝,低頭細細的嗅著,笑道,“花夕,你可知道這天下最浪漫的花,非桂花莫屬。”

“我還以為這世間唯有牡丹這樣的花中之王才配的上你,卻原來你最喜歡的是這桂花。”

“須知最適合的才是最好的,牡丹再富貴,也終究獨立枝頭,難見並蒂之生。而桂花,即便不起眼,卻花團錦簇,熱鬧得很。”

“月兒,這便是你喜歡桂花的原因?”

納蘭月拿了桂花,依靠在桂花樹下,仰頭看著滿樹金燦燦的花朵,嗅著桂香,“每種花都有自己的象征,牡丹象征‘圓滿’‘濃情’‘富貴’,而桂花則更顯內斂,一說,香滿天下,永伴佳人,另一說,是吸入你的氣息。我更喜歡後者,不說朝朝暮暮的朝朝暮暮,不言不離不棄的生生相息,這世間的承諾太多了,不如用行動來代替。”

納蘭月見麵前有花瓣飄落,伸手接住,“也許是我對自己太過殘忍了,寧可清醒的痛苦,也不願意糊塗的快樂。”

花夕悄無聲息的走過去,輕輕地攬著納蘭月的肩膀,“月兒……”

納蘭月溫婉一笑,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花夕的肩膀,“無事,不過說幾句心裏話,這些都不算什麽,我們都已經認識半年了,想來我的性格你也有幾分了解吧。”

花夕呐呐的應道,“正是因為知道……”才更加擔心。一個女子,如此要強,如此驕傲,如此不肯稍稍示弱,如此不甘人下。怎能讓人放心?

風都。

納蘭月抬頭看著朱紅色的大門上龍飛鳳舞“玨親王府”四個漆金大字的匾額,微微一笑,轉頭看著旁邊的花夕,道,“就是這裏了。”

納蘭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花夕,“我不便露麵,你去幫我送到王府看門人的手中,若他們答應送進去,你便叫他們帶話說,這是一個姑娘叫你轉交的。若是不肯,你也不要勉強,我們另想他法。”

說完,納蘭月便走到一邊的街角處避起來了。花夕看著她的背影,暗暗歎息:這麽懂得為別人著想,卻不肯稍稍放過自己。

納蘭月站在街角處看著花夕走到門口,說了兩句話之後,守門的侍衛連連擺手,而後花夕走近兩步好似是說了些什麽,那個侍衛才接下了那封信。花夕走到納蘭月身邊,笑著攤攤手,“成功,走吧。現在我要去大吃一頓,好好休息。”

納蘭月微微一笑,挑眉,“尊命,花夕大人。”

玨親王府修建於一年前,納蘭玨是個愛花之人,不要居室的富麗堂皇,隻追求花園的精致秀美,園中花類品種良多,雖已到了秋日,菊花卻是這個季節的新氣象,倒也不顯得冷清。當初修建花園的時候,覺得花園左側入口處好似少了些什麽,聽了花匠的意見,便栽了兩棵桂花樹。

先前的半年裏倒也不見納蘭玨有多喜愛,即便是路過了也不一定會看上兩眼,可自從今年春天開始,玨親王府的下人經常看見自家王爺站在桂花樹下發呆,有時候一站便是半日。而有些時候,看見桂花樹又像是躲避瘟疫一般,扭著頭一眼也不看的過去。

這讓府中的下人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自家的主子究竟是喜歡桂樹還是不喜歡,即使如此,便隻能好好的照料著免得哪日主子想起來了去看看,若是主子日後看了生氣,再拔了也就是了。

送信的侍衛在納蘭玨居住的“青嵐院”沒有尋到他,便直奔了花園左側出口的兩個桂花樹處,一走近便見一個紫色的身影站在樹下。

侍衛走過去行禮,遞上信。納蘭玨接下,揮揮手,示意侍衛退下,而後看了看,發現信封上什麽都沒有寫,於是拆開來,取出裏麵的書信:“冷院一別,君可安好?所托之事,君尚記否?半年相離,甚是掛念。八月初二,杏花樓,邀君一敘。若可,亦攜故人來,不勝欣喜,定當盼首相迎。”

納蘭玨手微微抖了抖,急切的掃向落款處,一個圓中圈著“夕”字,圓者為滿,圓滿者為十五之月,夕,月。夕月……

納蘭月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伸出手來扶著桂花樹,把手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字一字,接不放過。這是夢嗎?或者是騙局?他都不在意了,隻要能夠緩解了他這半年來與撕裂重生間徘徊的痛苦,他願意相信這封來曆不明的信一次。

納蘭月和花夕找到客棧,用膳休息過後,看著天色還早,花夕便叫納蘭月出去走走,思索片刻,納蘭月便同意了,如此也好,以後這個地方可能不會再來了。在這裏居住兩年多,卻還未曾好好逛逛,也實屬遺憾。

誰知就是這麽一轉,便轉出了事情來,竟然,碰到故人了。可在納蘭月和花夕心裏,都希望這故人若是能不見最好,因為這故人是——赫連風。

這個人的出現,叫納蘭月吃了一番好驚,按照道理來說,這赫連風身為這次風魏之戰中戰功赫赫的將軍,自然是要隨著軍隊,陪伴在皇上身邊才是。如今大軍還未班師回朝,卻在這裏見到了赫連風,怎麽能不算怪事一樁?

見了二人,赫連風也是頗為吃驚,一雙眼睛緊緊的盯在納蘭月身上來來回回打量了好幾遍,幾步上前,“真巧,竟然在風都遇見了月姑娘。”

納蘭月扯出一抹笑容來,由於隔著麵紗,從一雙眼睛裏幾乎看不出笑意來,即便如此倒也不曾失了禮數。

一旁的花夕實在看不過去,笑得一臉春光燦爛,道,“是啊,很巧。赫連將軍真是愛護將士,一個人先行,到了風都現行複命,也好讓將士們慢慢行走,以免勞累過度。”

納花夕這一番話說的麵上好聽,卻是包含諷刺,即便是赫連風駑鈍不堪聽著也不會耳順,更何況赫連風是征戰數載的大將軍,自然是能聽出些端倪的。

“花公子這番話是何意思?是還在怪罪在下上次傷了月姑娘的事情嗎?”

花夕聽得這話,轉過頭來直直的看著納蘭月,一字一頓的問,“你上次的傷是他弄出來的!?”

看著花夕陰陽怪氣的樣子,納蘭月的小心肝不禁抖了抖,畢竟這半年不是白白相處的,對於花夕的性格自然是有更深層次的了解。這家夥平日裏笑眯眯一臉桃花到處飛,沒個正形,可一旦遇到某些事情,就會引爆他腹黑的一麵,屬於那種殺人於無形的類型。

盡管花夕此時笑得仍是一臉燦爛,惹得周邊桃花亂飛,可納蘭月知道,他不高興了。在風都還是不要惹麻煩的好,於是便陪著笑臉,道,“赫連公子說的這是客套話,是我自己不小心絆到門檻兒摔著了,不關旁人的事。”

花夕怒極,轉過頭來瞪著赫連風,吼道,“赫連風!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赫連風一向為人耿直,不善於說謊,且又想與納蘭月接近,之然不會放棄了這麽好一個借口,“花公子不要生氣,上次的事情確實是由於在下心急主子的病才慌了些,確實是在下的責任。在下絕不會推卸責任,明日一定登門道歉。”

“赫連公子太客氣了,那本是小傷,且又是小女子不慎造成的,怎能叫公子上門道歉?小女子實在是受之有愧。”

花夕難得的沒有打斷納蘭月一番體麵話,納蘭月本以為這樣說過便算了,花夕也是懶得再做糾纏,誰知赫連風也一場固執,非要登門道歉。花夕胸中怒氣翻湧,“你這人聽不懂月兒的話嗎?她這是不想再見到,知道嗎?懂嗎?希望你下次不要再出現在我們麵前了,就此別過,永不再見。”

話音未落,便拉著納蘭月走了。

赫連風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隻覺得無奈,如此兩個性格大相徑庭的人也不知道怎麽湊在一起了。也虧得月兒脾氣好、性子柔,且又知禮數,否則跟著真麽一個張狂的人,日子也真是難熬。

想到此處,赫連風不禁想到了一個問題,兩次相見,皆是納蘭月與花夕在一起,他們兩人到底是何關係?莫不是……

第二日,八月初二。

納蘭月起了個大早,仍是一身白衣女裝,梳著流雲髻,輕紗敷麵,今日又多加了一個鬥笠,手中陪著昨日逛街時買的一把劍,儼然一副俠女的打扮。花夕仍是一身綠衣,半年來,他的一頭長發早已長得及地,納蘭月見了覺得拖著地容易髒,便與花夕說了,剪去了小小一節,依然是及腳踝的長度。

今日裏,他用一根銀色的發帶微微係著發,倒少了幾分隨意,多了幾分翩翩秀朗的氣質。若是花夕不發怒,納蘭月敢說,他絕對也算當上數一數二的翩翩佳公子,定然能惹得無數人傾心。

納蘭月倒是不急著去杏花樓,拉了花夕在風都大街上閑逛,誰知老天就像是和她過不去一樣,再次碰見了某個不想見的人——赫連風。

說到底,納蘭月並不討厭排斥赫連風這個人,隻是他是納蘭榮身邊的人,而她注定與皇宮再無緣分,更不想回到那個牢籠去。於是,這樣身份的人能不見,自然是對誰都好的。不過,也幸在這次赫連風正在於一旁的仆人說話,並沒有看見他們二人,納蘭月拉了花夕轉到一旁的小攤販中間躲了一下,而後見著赫連風過去了,才微微鬆了一口氣。

這時,納蘭月隻覺得紋著桂花的右手上一緊,低下頭去看到自己的手上多出了一雙骨節分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