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懷當晚沒有回行轅,隻讓顧六帶了口信回府。
減窯之策下行受阻,已有五位本地官員在依令行毀窯口之舉時被暴起的礦工打得“下不了床”。
這些人一起稱病,無非是想給祁聿懷難堪,想讓祁聿懷知難而退。
可在祁聿懷的眼裏,從沒有後退二字。
他認準了的事情,就一定會死磕到底。
“小六,你轉告他,不用有顧慮,府裏有我。”
這麽晚,一定是被絆得不得已才回不來,可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分心讓顧六迢迢趕回來報平安。
怎麽不算一種顧慮。
顧六翻身上馬,“是。”
很快就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天黑如破了個無底的窟窿,侍衛提在手裏的兩盞燈昏黃朦朧,淒淒淡淡地映著門前白石階梯。
“關門,戒備。”
若眠轉身決絕,清冷的嗓音裏滿是鎮定自若。
“是。”
屋內,陶桃正陪著念安洗漱。
若眠從侍衛那裏要了兩把長劍,正靜靜擦拭著。
“姐夫隻是今晚趕不回來而已,不至於這麽風聲鶴唳吧?”陶桃邊說著,邊給念安的小臉塗著香露。
“那些拿命挖礦煉鐵的人有多魔怔,你我又非沒有見識過?
“他們手裏有刀有劍不說,勢力又縱橫交錯,每個大家族都塞了人在都護府裏,讓祁聿懷腹背受敵。
“而祁聿懷要的又非表麵太平,他是要徹底斬斷那些人和萬俟域的聯係,不留任何餘地。
“那樣的話,一定會把其中的固執者逼到絕路上,逼到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這種時候,我們絕不可成為桎梏他手腳的累贅。”
陶桃想了想,“那我們晚上要睜一隻眼站崗嗎?”
若眠被逗笑,“你有那個本事,也可以。”
夜裏三個人都睡在陶桃的屋子裏。
睡得迷迷糊糊之際,被一陣地動山搖的悶響給吵醒。
若眠驚醒過來,拾起放在床沿的劍,在黑暗裏警惕得宛如一隻鷹隼。
須臾,陶桃也緩緩撐坐起了身,“這動靜,好像徐家宅子被炸的那天。”
又是黑火/藥。
若眠再難入睡,天將亮便起了身,喚了個侍衛出去打聽昨晚的轟響在何處,生了何事。
一個時辰後,天光大亮,侍衛回稟說東區一切如常,中西兩區已被康彥帶兵封鎖,無法穿行。
“你放輕鬆些吧,能有什麽事呢?總是自己嚇自己。”陶桃為若眠盛了碗羊湯,拉她坐下。
可若眠心裏始終惴惴難安,但也希望自己是在多慮。
臨到晌午,若眠哄念安睡午覺之際,自己也撐著額眯著了。
陶桃搖醒她之前,她依稀夢見了祁聿懷。
夢見他站在一片白光裏,緩緩轉了身。
“姐姐,侍衛說姐夫回來了,在前院呢。”
若眠聽得這話,懶懶打了個嗬欠,回來了就好。
想來她這一日一夜的不安都是太過擔心所致。
可等她跨過垂花門,所見卻是一張比一張沉重沉痛的臉,“怎麽了?”
所有人都垂著頭,不敢再和若眠對視。
待入花廳,緩緩轉過落地插屏,便見祁聿懷一動不動躺在羅漢**。
他隻穿了一件裹褲,上身和左腿都纏著鼓鼓的白紗,左臉亦是。
“他怎麽了?”若眠的聲音在顫,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顧六深深垂著頭,“亂民夜襲營帳,大爺他……被黑火/藥炸傷了。”
若眠撲過去握著祁聿懷的腕子探他的脈搏,雖然弱,但至少還在跳動。
她抹去眼淚,“沒事,至少人還活著,傷會養好的,我一定會把他養好的。”
聞言,顧六扭過身哭扭曲了臉,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出聲。
雪醫師緩緩靠近了一步,“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或許很殘忍,但你一定要鎮定些,認真聽完。
“聽完以後,你自己決定……要怎麽做。”
若眠忍著猩紅的眼眶仰著頭,“你說,我沒那麽脆弱。”
雪醫師攥了攥拳,不忍道:“元帥他,很可能醒不過來了。”
“為何?”若眠的淚控製不住地淌,“他還有脈搏,還有心跳,為何會醒不過來?”
雪醫師按了按若眠的肩,“這種情況很罕見,他不會死,隻是極大可能醒不過來了,但也並非全無希望。
“大概八九年前,朝廷來了個姓郜的駙馬,也被炸傷過,那時候西甘所有醫師都說他醒不過來了,可我師姐卻把他救醒了。”
若眠帶著哭腔乞求道:“你師姐呢?無論多少黃金白銀,無論要我做什麽都可以,能不能把她請回來?”
雪醫師握緊了若眠的手,“她早已逝世。但你放心,那一年,我全程陪我師姐身邊做藥童,郜駙馬的症狀,我師姐的用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可以試著救治元帥。”
若眠跪了下去,“求你救他。”
雪醫師連拉帶抱將若眠扶了起來,“我要救,我肯定要救,不為你也不為他,為了西甘,我一定會救他。可是……”
若眠極力讓自己鎮靜,抹去止不住的淚,“是缺什麽嗎?你和我說,我馬上去找。”
“缺一味最重要的藥,我師姐當年就說過,那味藥是救這種活死人的關鍵,沒有那味藥,無論如何都救不醒這種活死人。
“即便有了那味藥,有最頂級的醫師下藥,人能不能醒,也要看幾分天意。
“所以,要不要一試,得你說了算。”
若眠毫不猶豫道:“試,當然要試,傾我所有都要試。”
顧六在一旁道:“缺一味‘還魂’,整個西甘隻剩一株,在邱家,我去求過,邱家人一定要讓奶奶親自去。”
若眠驀地笑了,“還剩一株就好。我這就去。”
雪醫師驀地捉住了若眠的腕子,“你殺了邱冰煙的事五爺已經知道了,他已對整個血鳶下令,要不計一切代價刺殺你。
“你就這麽送上門去,或許根本拿不到‘還魂’,還會白白送死,你想清楚了?”
若眠不想再多耽擱一息,掙出腕子,“沒什麽好猶豫的。
“我一定要讓他醒過來。”
邁出花廳的步子急切,背影決絕。
“娘親!”
一直躲在插屏後偷偷掉眼淚的念安掙脫陶桃的桎梏跑了出來,哭聲讓人肝腸寸斷。
若眠頓了一瞬,心仿若被撕扯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可她沒有回頭。
“娘親!”念安都聽得懂,爹爹可能永遠醒不過來了,現在娘親要去送死。
他想爹爹醒過來,可卻絕不要娘親因此而死。
“娘親!”念安踉蹌地追了出去,因為著急,重重摔在青石路上,“娘親,你又不要念安了嗎?!”
哭聲揉得一院人心碎。
陶桃慌忙扶起念安緊緊抱在懷裏,“念安,你娘會平安回來的,一定會平安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