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裏,帕哈拉甘火車站。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與攢動的人流。灰色的站台沐浴在日光中,火車頭不斷噴吐煙霧,汽笛像群煩躁的公牛似的此起彼伏。

如果要在這迷魂陣般的人潮中尋找我的身影,你會看向哪裏呢?也許你會在那群擺出各種姿勢躺在水泥地坪上休息的流浪兒中尋覓我;甚至猜想我是個未成年的小販,將車站廁所中的水注入塑料瓶,權充喜馬拉雅山的礦泉水;你還可能以為,我是那些衣衫肮髒褲子破爛的清潔工中的一員,拖著長長的掃把,將月台上的塵埃掃到鐵軌上;或者,你會將眼光投向那些穿著紅色製服的腳夫,他們頭上頂著沉重的物品,碎步疾行。

都不是。我既非小販,也不是腳夫,更不是清潔工。今天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乘客,要搭乘火車去孟買,而且事先就訂好了臥鋪車票。我穿了漿洗過的白色襯衣——百分之百純棉,和Levi’s牌牛仔褲——沒錯,Levi’s牌牛仔褲,在西藏市場買的。我目標明確地走向五號站台,去乘坐到孟買的西行快車。

我身邊跟著步履艱難的腳夫;他頭上頂著個淺棕色皮箱。這個腳夫是我雇的。他頭上的箱子是屬於我的,裏麵裝著五件衣服、一些舊玩具、幾本《澳洲地理》雜誌、一個準備送給薩利姆的電子遊戲機。箱子裏沒放任何錢。我聽說過太多盜賊們在火車上作案的故事。他們在夜裏用迷藥將你迷倒,然後拿走你的東西。我才不會傻到把我生命中最貴重的東西——我從泰勒家掙到的所有工錢——放在箱子裏去碰運氣。所以,我隨身攜帶那個馬尼拉紙信封袋,裏麵裝滿了新嶄嶄的、麵值一千盧比的鈔票——一共五十張。我將它藏在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內褲裏。

我用餘下的兩千盧比安排了這次旅行。我添置衣服,買了車票還有要送給薩利姆的遊戲機。剩下的要支付腳夫的費用,還可以買點兒飲料和食品什麽的。

我飛快瞟了一眼上衣口袋裏幾張零散的票子,估計這些錢足夠讓我打一輛三輪摩的,從班德拉終點站駛到薩利姆位於加可帕的分租公寓。薩利姆見我坐著摩的而不是當地火車出現在他的麵前時,準會大吃一驚吧?但願他看到電子遊戲機後,不會因為過度幸福而昏過去。

五號站台比超級市場還擁擠。小販們拚了命兜售他們的商品,就像小商人在政府機關前攬生意一樣。旅客們在預訂車票名單上搜尋自己的名字,其熱情不亞於學生在考試發榜單上找名次。我發現鐵路部門對我的名字完全是斷章取義,寫成了T.M.羅摩。不過,看到自己被分在S7車廂的三號下鋪,我還是很高興。

S7車廂差不多在這列長長的火車的尾端了。當我們終於進入車廂時,腳夫已經累得汗流浹背。我在靠門邊那張指定的鋪位上安頓下來,將箱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鋪下麵。我付了腳夫二十盧比;他與我討價還價,說從車站入口到車廂的距離實在很長,所以我又給了他兩個盧比的小費。打發走腳夫,我開始打量身邊的環境。

我所在的包廂一共有六個鋪位。一個在我的上方,兩個在我前麵,兩個在側麵。坐在我對麵下鋪上的是一家四口,父親、母親、兩個孩子——男孩與我年齡相仿,女孩稍大一點兒。父親是一個中年的馬爾瓦爾商人,穿著具有標識性的黑馬甲,戴著黑帽子。他長著濃密的眉毛,細細的鉛筆一樣的胡須,麵部表情嚴厲。他的妻子同樣人到中年,看上去也同樣嚴肅。她穿著綠色紗麗,黃色緊身胸衣,看我的眼神滿是猜疑。

男孩瘦瘦高高,看上去還算和善,但那個靠窗子坐的女孩如一塊磁鐵般,牢牢吸引住了我的目光。她身材纖細,容貌秀麗,穿了件藍色的沙麗克米茲,圍巾隨意搭在胸前,描了眼線的雙眸顧盼生輝。她膚色潔淨,有著可愛的嘴唇。

她是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美的女孩,是那種讓人看了第一眼還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的女孩。我覺得自己簡直要迷失在她那勾人魂魄的眼睛裏了。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對她的美麗作進一步的遐想,一陣嬰兒的響亮哭聲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這是個小男嬰,隻有幾個月大,坐在媽媽的腿上。年輕媽媽穿著皺巴巴的紅色紗麗,表情憂鬱,像是獨自帶著嬰孩旅行。她試著用橡皮奶嘴安撫嬰兒,但孩子繼續號啕大哭。不得已,她終於撩起胸衣,將一隻**塞進嬰兒嘴裏。嬰兒滿足地吮吸起來;她輕輕搖晃著兒子哄他入睡。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正好瞥見她衣服底下豐滿的棕色**。我一時覺得嘴巴發幹,直到發現對麵的馬爾瓦爾商人盯著我看時,才將目光移向她身後的窗戶。

一個茶水小販走進我們包廂。隻有我一個人要了杯茶。他將溫吞吞的茶水倒進一個陶製杯子,喝起來有點兒土腥氣。他走以後緊跟著來了個賣報紙的小販。商人買了一份《印度時報》,他兒子買了本美國的《阿奇漫畫》。我用所剩無幾的零錢買了最新一期的《星光燦爛》。

伴隨著最後一聲汽笛,火車啟動,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盡管能清晰地看到站台的時鍾顯示出六點三十分,我還是掃了一眼我的手表,故意晃動我的手腕,希望別人特別是那個女孩,能注意到我戴了塊嶄新的卡西歐。這隻日本造的雙日曆手表能同時顯示時間和日期。這可是我在黑市買的水貨,整整花去兩百盧比呢。

父親全神貫注於報紙,兒子在看漫畫,母親開始張羅晚餐。年輕的媽媽已經睡著了,孩子仍然叼著她的**。我假裝在看電影雜誌,翻到雜誌最中間的跨頁圖片那兒。上麵是最新的性感偶像普那姆·辛格穿著比基尼的照片。但我對她成名的本錢毫無興趣,而是不時地偷偷瞥一眼女孩。她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城市風景,一眼都沒瞧過我。

晚上八點,一個穿黑色馬甲的檢票員走進車廂。他要所有人都拿出票來。我有點兒炫耀地抽出我的車票,可他連看都不看,隻在上麵打了個眼便還給了我。檢票員一走,那個母親就打開了一個長方形的硬紙板食品盒。啊,裏邊有好多美味呀。我看到有癟癟的普利斯小麵包,黃色的土豆,紅色的泡菜,還有甜點。家庭自製的牛奶球沾糖漿和奶甜腰果條的香味彌漫了整個包廂,令人垂涎欲滴。我也感到餓了,可是餐車服務員還沒來征訂晚飯,我應該從車站帶些食物上來的。

馬爾瓦爾人全家吃得很來勁。父親狼吞虎咽地把普利斯小麵包一個接一個送進肚子裏。母親剝去金黃色的土豆皮,每吃一口都要就一根多汁的醃辣椒。男孩直奔那些沾糖漿的牛奶球,連糖漿也嘖嘖地大口喝了下去。隻有那個女孩輕嚼細咽,吃相文雅。我悄悄舔了舔嘴唇。奇怪的是男孩給了我兩個牛奶球;我禮貌地謝絕了。我聽到過太多小偷假扮成乘客的故事:他們請同車廂的旅伴吃摻了蒙汗藥的食物,然後拿走他們的錢財。我沒有理由相信一個喜歡看《阿奇漫畫》的男孩子就不會是盜賊。但如果是那個女孩請我吃點兒什麽,我也許——不,我肯定——會接受。

晚飯以後,男孩和女孩玩一種叫做強手棋的遊戲。父親和母親肩並肩坐著聊天。他們談論電視上最近播放的肥皂劇,有關購置房產和到果阿旅行度假之類的事。

我輕輕地按了按我的下腹部。那裏,在內褲靠近腰帶的地方,藏著五萬盧比嶄新的票子。我感覺到所有那些錢產生出來的力量已經滲透進我的胃、我的腸子、我的肝髒、我的肺,甚至進入了我的心髒和大腦。咬噬著我的胃的饑餓感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消失了。

我看著麵前這個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不再覺得自己是個非法闖入者。很快我就無須從外麵窺視他們那奇妙的世界;我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能用他們特有的語言、與他們平等交流的一員。我也能像他們那樣,看中產階級的肥皂劇,在周末玩任天遊戲或者到兒童沃爾瑪逛一逛。

火車旅行充滿無限的可能性,一切都在變化之中。當你到達某地時,你跟出發前的那個人已經判若兩人。你可能在路上結交新朋友,也可能遇到從前的仇敵。你可能因為吃了不新鮮的咖喱角而腹瀉,也可能因為喝了不幹淨的水而感染霍亂。還有——我敢說,你甚至會遭遇愛情。我,這個坐在292A次列車上S7車廂三號臥鋪位上、內褲裏麵藏著五萬盧比的人,正被一種折磨人的可能性鬧得心情激動神魂不安。我的意思是說,我可能,僅僅是可能,愛上了一個漂亮的身穿藍色沙麗克米茲的旅伴。我說到的愛情,並非是那種無法得到回報的、不平等的愛,好像我們平常說的對電影明星或名人的那種虛幻的愛。我說的是真正的、實際的、可能的愛。這種愛不是止於

“流淚到天亮”的單相思,而是可以終成正果的婚姻。還要有孩子,全家一起去果阿度假等等。

我之所有,五萬盧比。僅此而已。但是每一個盧比上都有一個色彩斑斕的夢想;它們在我大腦的寬銀幕上伸展,放大成了五千萬!我屏息凝神,希望這個美夢持續得長一些,再長一些。因為白日夢總是比沉睡時的夢更為短暫易逝。

過了一會兒,那對姐弟玩厭了遊戲。男孩坐到我身邊來,我們開始聊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克夏,他的姐姐叫米娜克西。他們家住在德裏,這次是去孟買參加叔叔的婚禮。阿克夏興致勃勃地說到他的索尼PS2遊戲機和電腦遊戲。他問我關於音樂電視節目和網上衝浪的事,還說到某些色情網站。我告訴他,我能講英語,喜歡讀《澳洲地理》雜誌,玩拚字遊戲,我有過七個女朋友,其中三個是外國人。我還告訴他,我現在有PS3遊戲機了,還有一台奔騰5電腦,有時我沒日沒夜地在網上衝浪。我還告訴他,我這次去孟買是為了找自己最好的朋友,薩利姆。等下了火車,我準備直接打個的從班德拉終點站到加可帕。

我應當知道,愚弄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比愚弄一個六十歲的老頭要困難得多。阿克夏馬上就看穿了我那套蒙人的話。他嘲笑我說“哈!你其實根本就不懂電腦。PS3遊戲機還沒有開發出來呢。你是個大騙子!”

我無以抵抗他的譴責,但還是嘴硬地說“哎,你認為我說的都是大謊話啊?好吧,阿克夏先生,我現在就告訴你,立刻告訴你,我口袋裏有五萬盧比。你活到這麽大,可曾見到過這麽多錢嗎?”

阿克夏根本不相信。他向我挑戰,要我拿出錢來證明給他看。鎮一鎮他的願望是如此強烈,誘惑著我轉過身子,把手伸進褲腰裏去。我掏出了那個馬尼拉紙信封袋,它已經有點兒受潮了,還帶著輕微的尿味,又或許是我的汗腥氣。我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一捆嶄新的、千元麵額的大票子,在他的麵前得意洋洋地刷地一撥拉:那票子就像美麗的鳥兒振翅欲飛。然後,我很快把它們裝回到信封裏,將信封鄭重地放回原處。

你大概猜想得到此時阿克夏是什麽模樣。他的兩隻眼睛簡直就要從眼窩裏跳出來了。這是一種值得永久品味的勝利感。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能夠言之有物,而不是言之有夢。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注意到別人看我的眼神裏有了一樣新的東西:尊敬!它教給我非常有價值的一課:夢想的力量隻能主宰你自己的思想,但是有了錢,你就可以淩駕於別人之上。再一次,它讓我感受到內褲裏邊的那五萬盧比就像是五千萬。

現在是晚上十點,每個人都幾乎進入了夢鄉。阿克夏的母親從綠色手提箱裏抽出亞麻布床單,開始為全家要用的四個臥鋪做就寢的準備。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在旁邊的鋪位上已經熟睡;他們並不操心枕頭和床單。我沒有鋪蓋被褥,而且也不困,所以我坐到窗邊,感受冷風輕撫我的臉頰,看著火車穿過沉沉黑夜。

我對麵下鋪睡著阿克夏的母親;上鋪是她的女兒米娜克西。父親爬到我的上鋪,阿克夏則睡在我旁邊的上鋪,也就是那個年輕媽媽和孩子的頭上。

父親徑直入睡了——我能聽到他的鼾聲。母親側身而臥,將被單拉到身上。我抻長脖子,瞥了一眼米娜克西,但隻能看到她的右手及手腕上戴著的一隻金鐲子。突然,她從床鋪上坐起來,正對著我彎下身子,脫掉她的鞋子。她的圍巾耷拉下來;我清楚地看到,從藍色克米茲V形領口處露出了她的一部分**。這一情景將難以控製的、愉快的戰栗送上我的脊背。我猜她可能發現我在偷看她,因為她迅速用衣服遮住胸口,還不滿地白了我一眼。

不多久,我也漸漸進入了夢鄉。我夢著那些中產階級的夢想——買了上百萬種不同的物品,包括一輛紅色的法拉利和一個穿著藍色沙麗克米茲的漂亮新娘。當然了,所有這些隻花了五萬盧比。

我是被人弄醒的。有什麽東西在戳我的肚子。我睜開眼,發現一個皮膚黝黑、長著濃密黑胡須的男人正用細木棍使勁捅我。但讓我困惑的並不是木棍,而是他右手握著的一把槍!那槍並沒有指向具體的某個人。

“這是搶劫。”男人平靜地宣布,那聲調就好像在說“今天是星期三。”他穿著白T恤、黑褲子,留著長長的頭發。他很年輕,看起來就像個街頭羅密歐,或者說大學生。但說實話,我還從來沒在電影銀幕之外見過這樣的強盜;也許他們就是像大學生。他再次開口“我要你們全部從鋪位上爬下來,慢慢地下來。如果沒有人想當英雄,就誰都不會受到傷害。別想逃跑;我的兄弟已經堵住了出口。如果你們全都乖乖地合作,隻要十分鍾就能完事。”

阿克夏、米娜克西還有他們的父親,同樣被槍逼著,慢慢從鋪位上爬下來。他們看起來還有點兒迷迷瞪瞪的,動作也不穩。當你半夜三更突然被人弄醒時,大腦是要過一段時間才能作出反應的。

現在,我們全都坐在下邊的鋪位上。阿克夏和他父親坐在我旁邊,米娜克西、她母親和帶小孩的女人坐在我們對麵。嬰孩又開始情緒躁動大聲哭鬧,年輕母親試圖安撫孩子,而孩子卻哭得更厲害了。盜匪聲色俱厲地說“給他喂奶!”年輕的母親驚慌失措地撩起上衣,一下子露出了兩個**。盜匪咧嘴淫笑,作勢去捏她的一個**。女人驚叫著,趕忙拉下衣服遮住胸脯。強盜哈哈大笑。此時,我一點兒都不感到亢奮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槍頂著你的頭,可比暴露在外的**更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現在強盜牢牢地控製住了每個人的注意力,開始著手搶劫。他左手拿著個褐色的麻布袋,右手持槍,喝令所有的人“好了,把你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我放進這個袋子裏。男人們,把你們的錢包、手表和口袋裏的現金都交出來。女的把手提包、手鐲和金項鏈給我。誰膽敢不聽話,我立刻打死他。”米娜克西的母親和年輕媽媽驚叫起來。我們聽見別的車廂裏同樣傳來哭叫的聲音,大概強盜的同夥也向其他旅客發出了類似的威脅和指令。

強盜提著敞開的麻布袋走近我們,一個一個地查看。他先湊到帶小孩的女人麵前,年輕媽媽驚恐萬狀地拿出她的褐色皮包,打開來,很快地將橡皮奶嘴、一瓶牛奶掏出來,然後把皮包放進強盜的袋子裏。因為中止了喂奶,嬰孩再次號哭起來。

米娜克西看樣子是被這一情景嚇呆了,她把金手鐲抹了下來,正要放進袋子時,強盜卻丟下袋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比這個手鐲要漂亮得多呢!我親愛的。”米娜克西不顧一切地企圖掙脫那老虎鉗般抓牢她的手。強盜放開她,卻又一把抓住了她的克米茲。他抓住的是她的領口。她急忙朝後退,拉扯之下衣服幾乎被撕成兩半,乳罩露了出來。我們全都驚恐地看著這一幕。米娜克西的父親再也無法忍受,

“你這個惡棍!”他喊叫著,試圖給強盜一拳。可是強盜的反應比美洲獅還要敏捷。他迅速放開米娜克西,用槍托朝著她父親重重一擊。商人的前額上立刻出現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鮮紅的血從那裏冒了出來。米娜克西的母親再次大聲哭喊。

“閉嘴!”強盜厲聲警告,

“否則我殺了你全家!”

這句話立刻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身處險境,每個人都完全靜默下來。恐懼糾結在我的喉頭,我的雙手變得冰涼。我聽見每個人強憋著的呼吸聲。米娜克西輕聲抽泣。她母親將手鐲和錢包扔進袋子裏,她父親也用顫抖的手把自己的手表和錢包放了進去;阿克夏問強盜,他的《阿奇漫畫》是不是也要放進去,強盜火了“你以為這是開玩笑,是不是?”他嘴裏不滿地咕噥著,同時給了阿克夏一巴掌。阿克夏疼得大叫,去摸自己的臉蛋。出於某種原因,我覺得這番對白頗為可笑,有如恐怖片中的滑稽過場。

強盜厲聲訓斥我“笑什麽笑?你有些什麽?”我從前襟口袋裏拿出些零錢和幾張票子,放進袋子裏,隻留下了我的一盧比幸運鋼鏰。然後我往下解我的手表,但強盜看看表說,

“這是假貨,我不要。”

強盜掂了掂麻布袋,似乎對從我們包廂搜刮到這麽多東西很滿意。正當他提著袋子準備離開時,阿克夏突然喊叫出聲“等一等,你忘記了點兒東西。”

我眼看著這一場景如慢鏡頭般展開。強盜轉過身來,阿克夏指著我說“這個男孩身上有五萬盧比呢。”他聲音很小,但對我來說大得好像整列火車的人都能聽到。

盜匪威脅似的看著阿克夏“又是一個玩笑?”

“不,不是。”阿克夏說,

“我發誓。”

強盜看了看我鋪位下邊,問,

“在這個棕色的箱子裏嗎?”

“不是,他把錢藏在他的內褲裏,用一個信封袋裝著。”阿克夏回答,不自然地賠著笑。

“啊哈——”強盜長長呼出一口氣。

我顫抖起來——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因為憤怒。強盜走近我,說“你是趕快把錢拿出來呢,還是要我當眾把你剝個精光?”

“不。這是我的錢。”我哭叫起來,本能地護住腰間到褲襠那一片,就像一個足球運動員條件反射般地去阻攔一個任意球。

“這是我好不容易掙來的錢。我是不會給你的。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強盜發出一陣粗啞笑聲。

“難道你不知道強盜是幹什麽的嗎?我們要的就是不屬於自己的錢,就是從那些不知道我們名字的人手裏弄到錢。現在,趕快把錢給我。難道要我親手扒下你的褲子嗎?”他在我麵前搖晃著手槍。

像一個被打敗的鬥士,我在槍彈的威逼下棄甲投降。我慢慢把手伸進褲腰帶,抽出那個被汗水濡濕、散發著我的體味的馬尼拉紙信封袋。強盜從我手裏一把搶了過去並打開來,當他看見裏邊確實是嶄新的一遝千元盧比時,高興地吹起口哨。

“你他媽的從哪裏弄到這麽多錢啊?”他問我,

“你肯定是從什麽地方偷的吧?無所謂,我不在乎這個。”他把那些錢丟進麻布袋子裏,說,

“我和我的夥伴在這裏會合之前,你們任何人都不準動。”

我隻是默默地瞪視著,眼睜睜看著我那五千萬的美夢被人攫取,丟進那個褐色的麻布袋裏,和中產階級的金鐲子、錢夾混在一起。

強盜轉移到車廂裏的下一個包廂去了。但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敢於拉動緊急呼叫索。我們在座位上紮了根,就像葬禮上的哀悼者。十分鍾後,那家夥背著袋子回來了,袋口已經紮住,槍依然握在他的右手裏。

“真他媽好啊。”他說,一邊掂量著那個袋子,向我們顯示裏邊裝滿了東西,所以很重。他看著我,咧著嘴笑,好像一個惡棍剛剛搶掠了某人的玩具。然後,他不懷好意地盯住米娜克西。她用圍巾遮著前胸,但是透過薄薄的纖維,仍然可以看見她白色的乳罩。強盜舔舔他的嘴唇。

外麵傳來強盜同夥的叫喊聲,

“我準備好了,你那邊怎麽樣了?”

“來了。”在我們這節車廂的強盜回答。火車突然開始減速。

“快點兒!”其他強盜一個個跳車而去。

“來了。來,拿著這個袋子。”我們這邊的強盜把麻布袋——連同我那五千萬的黃粱美夢——一起遞給了車門外的強盜。他正要跟著跳下火車,卻在最後一秒改變了主意,返回到我們的包廂,

“快,快給我一個告別之吻。”他對米娜克西說,一邊揮舞著手槍。米娜克西驚恐萬狀,蜷縮在座位上。

“你不想親我?好吧,那就拿掉你的圍巾,讓我看看你的奶子。”他命令她,雙手握槍朝著米娜克西號叫,

“最後警告,快點兒,露出你的皮肉來,否則我走之前叫你的腦袋開花。”米娜克西的父親閉上了雙眼;她的母親已經暈了過去。

米娜克西帶著屈辱的淚水,抽泣著撩開她的圍巾。內裏隻有一件白色的玩意兒:兩條帶子連著兩個罩杯。

但我眼前呈現的並不是這個場景。我看見一個長發飛揚的高個女人。狂風呼嘯;她長長的黑發隨風飛揚遮住了她的臉,令她的麵部忽隱忽現。她身上的白色紗麗輕薄如紗,飛舞飄蕩如風箏。她懷抱著嬰孩。一個留著長發、胡須濃密、穿黑色長褲白色T恤的男子正向她逼近。他用槍指著她,咧嘴淫笑。

“解開你的紗麗。”他狂叫著。女人開始哭泣。閃電倏忽。塵沙四起。樹葉飛舞。嬰孩突然從媽媽懷裏跳下來,躍向男人,照著他的臉抓了一把。男人尖叫著把孩子推開,但嬰孩再次衝上來抓他的臉。嬰孩和男人在地上翻滾扭打;身穿紗麗的女人在後麵哀哀哭泣。男人回過手來,用槍直指那嬰孩的臉,但此刻嬰孩被賜予了超人的力量。他用小小的手指推開槍管,掉轉了槍口的方向。男人和嬰孩再次扭打在一起,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在地上翻滾。他們認定了這是一場殊死的決戰。有時男人占據了上風,有時嬰孩突然扭轉局麵,看起來要贏。男人終於騰出了持槍的手臂,他的手指勾住了扳機。嬰孩的胸脯正對著槍口。男人用力扣動扳機。但就在最後的那一瞬間,嬰孩設法扭轉了槍口,使之朝向男人自己的胸膛。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男人往後倒下,好像被一股突然爆發的力量擊中。鮮血立刻染紅了他白色的T恤。

“啊,天哪!”我聽到阿克夏的聲音。那聲音好像是來自山洞裏的回響。強盜躺在地上,離車門隻有幾英尺,而我手裏正拿著那把槍。一縷輕煙從槍口慢慢地飄升上去。此時,火車開始提速。

我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當你的好夢做到半截卻被突然驚醒時,大腦總得要一些時間去反應吧。但如果你手裏有把冒著煙的槍,腳邊躺著一個死了的男人,事情便再明白不過。強盜的白T恤上到處是血;顏色越來越暗,範圍也越來越大。這可不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在電影裏,一顆子彈能立即製造出一片紅色,並一直保持同樣大小,直到人們把屍體抬進救護車裏為止。不對!事實上,子彈剛剛射進人體時,甚至沒有血流出來;它是一點兒一點兒地滲出來的。一開始隻是個小紅點,還不如一顆圖釘大,然後變得像鋼鏰那麽大,像茶碟那麽大,再後來擴展得跟晚餐用的盤子那麽大。紅色不斷地、不斷地擴大,血越來越多,直至奔流成河。整個車廂幾乎都泡在鮮血的河流中,我開始透不過氣來。阿克夏的父親狠命搖晃我的肩膀“振作起來,聽我說!”他大聲叫喊;紅色在我眼前消散。

我坐在我的鋪位上,成群的人圍著我。實際上,整個車廂的人都跑過來,詢問發生了什麽事。男人們、女人們和孩子們都伸長了脖子來看熱鬧。他們看到一個已經死去的、無名的強盜,他躺在地下,白T恤上有一塊暗紅色的血漬;以及額頭上帶著深深傷口的父親;每一滴奶水都已被饑餓的嬰孩吮吸淨盡的、驚恐的母親;絕不會再在火車上看《阿奇漫畫》的弟弟;恐怕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噩夢的姐姐;還有一個街頭男孩,曾經短暫地擁有過一筆財富,但永遠不會再做中產階級的美夢了。

包廂內黃色的燈光異乎尋常地刺眼。我一次次艱難地睜開眼,雙手無力地握著槍。這是一把小巧而實用的槍,有著銀色合金槍身和黑色的扳機。槍身兩側都清晰地刻有

“科爾特”幾個字,還有一個奔馬的圖形。我掉轉槍身,在另一邊的槍口附近發現了

“輕型”字樣,但我卻感到它重得出奇。槍身上還刻著些字母,雖然已不大清楚,但還是可以辨認出來“美國造”和

“DR2491”。

米娜克西偷偷地看我,眼神就好像薩利姆在看著電影明星。我知道,在這個瞬間,她愛上了我。如果我現在向她求婚,她會答應嫁給我,我們會有一群孩子。即使沒有那五萬盧比,我們也會過得很幸福。但是,我沒有回應她的顧盼,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此刻,在我的眼裏隻有手中的槍,和死去的無名強盜的臉。

他可以有許多種死法。他可以在擁擠的市場裏遭遇警察被擊斃而死;可以在路邊小攤上喝茶時被敵對的幫派殺戮而死;或因為染上霍亂、得了癌症或者艾滋病在醫院裏不治而死。然而,他沒有死在以上任何一種情況下,而是死於我射出的一顆子彈。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火車旅行最關鍵的就是可能性,但心髒處的那個彈孔卻使一切成了定局。死亡的軀體絕不會再乘火車旅行;也許它會去往一個火葬場的柴堆,但絕對不會再遇到叫賣的小販和火車檢票員了。我呢,無論怎麽說,將要麵對的很可能不僅僅是小販和檢票員,還有警察。他們將怎麽看待我?是一個英雄嗎?保護了端莊的女孩,並為這世界除掉了一個窮凶極惡的強盜;還是一個冷血殺手?槍殺了一個男人,甚至在不知其姓名的情況下。我知道的僅有一點:我不能冒險尋找答案。泰勒上校的話猛然闖入我的意識,如同一道閃電來自天空:搞亂你的行蹤,甩掉你的尾巴。現在我清醒地知道必須怎麽做了。

火車即將到達下一個車站。那裏毫無疑問會有一隊警察在等著我。我從車門跳了出去,手裏依然握著槍。我飛奔著,越過鐵軌跳上另一列正要離開月台的火車,將自己掛在車門上。當火車經過一座鐵路橋時,我把槍丟進黑黢黢的河流裏。然後,在火車到達下一站時,我跳出去並找到另一列開往另一地的火車。我就這樣跳來換去地折騰了整整一夜,從一個車站轉移到另一個車站,從一列火車轉移到另一列火車。

一座座城市在我眼前掠過,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自己乘坐的火車是向南還是向北,向東還是向西;我甚至不知道上的是哪一趟列車;我隻是不停地換呀換。隻有一件事確定無疑:那就是我絕不能去孟買。阿克夏可能已經告訴警察有關我和薩利姆的關係;他們會在加可帕逮捕我。我也不能在那些冷清昏暗的車站下車,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我等待著這樣一個車站:燈火明亮、人聲鼎沸、人潮熙攘。

早上九點鍾,我乘坐的火車噴著蒸汽停靠在一個看上去喧囂忙亂、人潮擁擠的站台。我下了車,戴著冒牌的卡西歐手表,穿著扯破了的、少了三顆紐扣的純棉襯衣,髒兮兮的滿是油汙煙塵的Levi’s牌牛仔褲。這個城市看起來是不錯的暫時棲身之地。我看見月台的盡頭立著一塊巨大的黃色牌子,上麵用黑色粗體字標出:阿格拉。海拔19米。

絲蜜塔捂住嘴。

“啊呀,天哪,”她吃驚地說,

“你是說,這麽多年來你一直生活在殺死這個男人的罪惡感中?”

“是兩個男人。別忘了我是怎麽把桑塔拉姆推下樓的。”我回答。

“可發生在火車上的事純屬意外。你完全可以證明那是正當防衛。不管怎樣,我會先查查這個案件是否登記在冊。我不認為其他乘客會讓你受到牽連;畢竟是你救了他們。順便問一下,那個女孩後來怎樣了?是叫米娜克西吧?你後來又見過她嗎?”

“沒有。再也沒有。現在還是繼續看競賽節目吧。”

演播室裏,燈光再次轉暗。

普瑞姆·庫馬爾轉向我,問“現在,我們進入第七個問題,獎金二十萬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說。

“好。請聽第七題,誰發明了左輪手槍?是A,塞繆爾·科爾特;B,布魯斯·布朗寧;C,丹·韋森;還是D,詹姆斯·瑞弗沃?”

背景音樂響起。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你聽說過這些名字中的任意一個嗎?”普瑞姆問我。

“其中一個有點兒耳熟。”

“那麽你打算退出呢還是碰碰運氣?”

“我不打算放棄。”

“再想想,如果答錯了,你可能會失去到現在為止已經贏得的十萬盧比。”

“我沒有什麽可失去的,我準備好了。”

“好吧。你最後的答案是什麽?”

“A。科爾特。”

“你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地確定嗎?”

“我確定。”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全正確,百分之百正確!正是塞繆爾·科爾特在1835年發明了左輪手槍。祝賀你,你剛剛把你贏得的獎金翻倍了,二十萬盧比!”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以三倍的利息贏回了我的五萬盧比。感謝那個皮膚黝黑的強盜,那個我不知其名的人。

觀眾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音樂再次響起。然而我耳中回響著的唯一聲音,是火車行進中活塞發出的無情而單調的隆隆聲,從新德裏到孟買,最後到阿格拉。

普瑞姆·庫馬爾突然跳離他的椅子,趨前跟我握手,卻發現我的手綿軟無力,毫無反應。不難想象,如果在現場競賽進行到一半時,你的心神突然間被意外的驚喜所占據,大腦自然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作出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