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襲警報的汽笛聲像一個精確的鍾表裝置,在晚上八點半尖叫著劃破夜空,分租公寓裏隨之忙亂起來。上個星期每天都有廣播宣傳,指示居民如有敵方空襲該怎麽辦。所以,聽到警報聲的居民們馬上行動起來:關掉所有的燈,切斷所有的設備電源,關閉天然氣,鎖好家門,有條不紊地進入防空洞。

龐大的防空洞在學校的地底下。長方形大廳被微弱的燈光籠罩著,地上鋪著一張又髒又舊的紅地毯,僅有的家具是幾把搖搖晃晃的椅子和一張老舊的金屬桌,上麵擺著一台十四英寸的電視機。

防空洞裏又悶又熱、令人窒息,呆久了準得幽閉恐懼症。但這裏能保護我們的生命,所以也抱怨不得。聽說帕裏山的一所防空洞裏有台三十二英寸的電視,還有鄧祿普床墊和空調。

居民們都聚到了電視機前。裏麵正在播新聞。我看看四周,分租公寓裏所有的人幾乎都在這裏:歌庫哈勒一家,尼娜一家,巴帕特一家,瓦格樂先生,庫卡尼先生,達米勒夫人,謝克先生,巴弗夫人……隻有管理員羅摩克裏希納先生不在。他一定是在忙著查他的租金收據,修理鎢絲燈、漏水的水龍頭及破損的扶欄。

電視節目一開始是廣告,這次戰爭的讚助商推銷祖國母親牌牙膏和歡樂茶。接著總理在屏幕上誠摯地告訴我們,“印度軍隊正在打贏這場戰爭。敵軍全部投降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他提高聲調:“我們將抗戰到底。恐怖主義、饑餓和貧窮一定會結束。請大家慷慨捐助士兵基金。”他急切地號召我們。

總理演講完畢,一個年輕的女明星出現在屏幕上,她用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宣講同一件事情。女人們呆呆地盯著她:她看起來多年輕啊!她們驚歎。多麽漂亮啊。她的紗麗是絲綢的還是雪紡紗的?她們交頭接耳起來:她是怎麽保持肌膚如此細膩的?她用的是什麽香皂?她真是美極了。完全不需要抹美白霜。

男人們則滿腔怒火:“這些狗崽子給我們帶來多大的麻煩。”他們說,“我們受夠了,必須掃平巴基斯坦。”

瓦格樂先生是我們這兒的戰爭行家;他是一所大學的講師。在我們分租公寓裏數他最有學問。他告訴我們,巴基斯坦擁有導彈和原子彈。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到防空洞裏躲避輻射。但實際上這個防空洞根本抵擋不了原子彈。一旦原子彈爆炸,水會變成空氣,空氣會變成火,太陽會消失,一朵巨大的蘑菇雲會騰空而起。我們都會死,他神色凝重地總結道。

但死亡對於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很難想象。我和普特都隻有十二歲;薩利姆和迪海尼西隻有十歲。我們都是第一次碰上戰爭;又都充滿熱情和好奇心。在電視機前長期駐紮的我們完全被那些戰爭畫麵迷住了。

我們不知道也不關心輻射;我們在乎更重要的一些事,比如:一顆原子彈爆炸能發出多大的聲音?

我們能不能看到噴氣機從我們房子上飛過?

那會不會像舞排燈節的焰火一樣?

導彈落在我們分租公寓旁邊豈不是很好玩?

戰爭打響後的第三天晚上,我們在防空洞裏的生活開始固定下來,天天如此。女人們帶著蔬菜和毛線來到大廳,紮堆兒坐著,有的切番茄和馬鈴薯,有的織毛線活,有的剝扁豆莢,有的從菠菜和香菜裏把好葉子挑出來。她們一邊做活一邊交流著最近的八卦:你知道格師娃米最近買了台二十五英寸的電視機嗎?天知道她老公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好像昨天晚上巴帕特先生和他老婆打得可凶了!實際上所有的鄰居都聽到了。你有沒有看最近的《星光燦爛》?聽說阿瑪安·阿裏可能是個同性戀!

男人們專心致誌地看新聞,討論最近的傳言。政府是不是真的要宣告進入緊急狀態?他們說帕斯科特已經完全被炸彈摧毀了;好多老百姓都死了。蜜赫塔有通天的可靠消息,說汽油將要定量分發,洋蔥和番茄已經基本從市場上消失了,看來得囤積牛奶了。

我們這幫孩子也自成一夥,繞著大廳追跑叫鬧,把彼此絆倒,搞得女人們發出陣陣驚叫。我們玩抓間諜遊戲,直到玩累了為止。普特發明了一種新遊戲,很恰當地叫做“戰爭與和平”。遊戲很簡單:我們分成兩方,一方由一個印度將軍帶領,另一方由一個巴基斯坦將軍帶領。兩支隊伍要互相捉住對方的人。不管是誰,在戰爭中被抓到了,便成了俘虜,隻有在和對方的俘虜交換時才能逃出來。要是抓到將軍,可抵兩個俘虜。誰抓得多誰贏。不過也有一個問題:誰都不願意當巴基斯坦將軍。最後他們對薩利姆說,“你是穆斯林,所以你要當巴基斯坦人。”薩利姆一開始不同意,但最後還是被兩包泡泡糖給收買了。我加入了薩利姆的隊伍,結果我們大勝印度人。

玩完遊戲後,我們聚在一起,一邊放鬆筋疲力盡的身體,一邊討論起戰爭來。

“我喜歡這場戰爭,”我說,“真好玩。我的雇主妮麗瑪·庫馬裏因為宵禁令給我放了一個禮拜的假。”

“對啊,”普特說,“我的學校也停課一星期。”

“我希望每個月都有一次戰爭。”迪海尼西嚷著。

“都給我閉嘴!”一個男人在我們背後大聲吼道。

我們吃驚地轉過身,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錫克老人站在我們身後。他很高很瘦,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撇小小的胡須,頭上纏著橄欖綠的頭巾,與身上那件有許多口袋的軍裝、大皮帶很是般配。他嚴厲地看著我們,責罵道:“你們哪兒來的膽子,如此藐視戰爭?戰爭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它能奪去無數生命。”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發現他少了一條腿。

後來我們知道,他是已退役的一等兵博旺·辛格。最近才搬進分租公寓,一個人住;他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

教訓完我們,博旺·辛格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到電視機跟前,徑直在椅子上坐下。

電視上正在直播戰況。屏幕被煙霧彌漫的綠光籠罩著;我們看到火箭彈正被塞進火箭筒裏。一個士兵按下了按鈕。一陣火光,火箭彈射出去了。過了片刻,我們看到很遠的地方一束綠色的光,緊接著又聽到一聲巨響。“我們成功射中目標。”站在火箭筒旁邊的一位軍官說。他咧嘴一笑,牙齒看上去綠得有點兒邪門。不到十秒鍾,另一顆火箭彈也射了出去。記者轉過身來對著鏡頭說,“這是我們跟隨第五師在拉賈斯坦邦地區的獨家直播。我是明星新聞的蘇尼爾·偉雅思。接下來讓我們回到演播室。”

我們並不知道目標是何處,擊中沒有,有多少人在襲擊中死亡,又有多少人生還。一個著名的歌星出現在屏幕上;她情緒飽滿地唱起了懷舊的愛國歌曲。

退役一等兵博旺·辛格從椅子上站起來,“這不是真正的戰爭,”他厭惡地說,“這是個笑話。他們隻不過在上演肥皂劇。”

瓦格樂先生有點兒反感;他問道,“是嗎?那怎樣才是真正的戰爭呢?”

博旺以一個軍人對老百姓的輕蔑看了瓦格樂一眼,“真正的戰爭不同於兒戲。真正的戰爭是血肉橫飛,伴隨著死屍,到處都是被敵人的刺刀砍下來的斷臂、被榴霰彈炸爛了的大腿。”

“你打了哪一場戰役?”瓦格樂先生問。

“1971年那場真正的大戰。”博旺·辛格驕傲地說。

“那你幹嗎不跟我們說說真正的戰爭什麽樣?”達米勒夫人問。

“對,告訴我們吧,叔叔。”我們跟著嚷嚷。

博旺·辛格坐了下來。“你們真想知道?好吧,告訴你們我的一個故事,我們打贏巴基斯坦人的最最著名的那場戰役,那可是光榮的十四天啊。”

我們圍在老兵跟前,就像天真好奇的孩子們環繞在祖父身邊。

博旺·辛格於是開講。他的眼神變得朦朧遙遠,就像那些講起了很久以前的故事的人一樣。“現在我要帶你們回到1971年,我們印度曆史上非常關鍵的一段日子。”

防空洞裏靜了下來;瓦格樂先生調低了電視機的音量,沒有人反對。電視上的二手新聞報道畢竟無法跟一個真正的士兵的親身經曆相比。

“上一次真正的戰爭始於1971年,12月3日。我清楚地記得開戰的這一天,因為那天我同時收到了我心愛的妻子從帕斯科特寄來的一封信;她告訴我她生了一個男孩,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妻子在信中寫道,‘你雖然沒有與我在一起,但我知道你在為祖國而戰,我心中充滿了自豪與快樂。我會和咱們的孩子為你祈禱。我等著你凱旋的那一天。’“讀著這封信我哭了,但這是幸福的淚水。我不是因為此時此刻不能與我的家人在一起而哭;我是高興自己能帶著妻子和新生兒子的祝福去上戰場。”

“她給你兒子取了什麽名字?”達米勒夫人問。

“我們早就說好了:如果是女兒我們就叫她杜爾加,如果是兒子我們就叫他薛·辛格,所以他叫薛·辛格。”

“那場戰爭是怎麽開始的?”謝克先生問。

“12月3號那天晚上,新月當空。在夜幕的掩護下,膽小的敵人首先在我們西部地區的多個飛機場上空發起了空襲,斯裏納加,阿萬提普爾,帕斯科特,烏塔爾拉,裘德普爾,安巴拉,阿格拉均受到猛烈炮轟。空襲後,敵人又向我們北方極具戰略重要性的查姆勃地區發起了大規模的襲擊。”

“戰爭爆發時你在哪兒?”瓦格樂先生問。

“當時我就在查姆勃,我隸屬第13步兵師,錫克團,第35營。我們營夾在一個旅中間,被一起派往查姆勃。現在你得明白巴基斯坦人為什麽要襲擊我們的查姆勃。查姆勃不僅僅是穆納沃兒塔偉河西岸的一個小村莊,同時也是通往阿克努兒和喬裏安行政區的重要交通線。一旦查姆勃被攻陷,就會威脅到整個國家的安全。

“那天晚上巴基斯坦人向我們發起了三麵襲擊。他們用重型火炮和衝鋒槍猛烈攻擊我們。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我們所有的碉堡都幾乎被敵人猛烈的火力給摧毀了;我們的三個邊境防守也都被攻陷。

“當襲擊開始時,我和其他三個人鎮守一個前方哨所;我是頭兒。我的哨所遭到了敵人超強的炮火轟擊。你一定要記住,在穆納沃兒塔偉河的對麵我們隻有三個營,卻要麵對巴基斯坦人的整個第23師步兵團。他們有一個旅的裝甲部隊,大約一百五十部坦克,九到十個團的炮兵。巴基斯坦在查姆勃的兵力超過了整個東方前線的兵力。

“那時我有三個手下:一個是來自帕提亞拉的蘇克文德·辛格,一個是來自霍希亞布爾的拉傑施瓦,一個是來自盧迪亞納的卡耐歐·辛格。卡耐歐是三人中最棒的。他是個又高又結實的男人,有著洪亮的嗓門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他不怕戰爭,不怕死,但有一種恐懼每天都困擾著他。”

“是什麽呢?”庫卡尼先生問。

“怕被埋葬。你們得知道,如果這些巴基斯坦人發現了印度士兵的屍體,是絕對不會還給我們的。他們會故意把屍體按照穆斯林的傳統埋葬,對信奉印度教的也一樣。卡耐歐是個敬畏眾神的虔誠的印度教徒;他害怕自己有一天死在戰場上,然後被埋葬在六英尺的地下而不是火化。‘答應我,’在戰爭爆發前一星期他對我說,‘答應我死後能被正正當當地火化,否則我的靈魂將會永遠不得安寧,會被迫在漫無邊際的陰間徘徊上三萬六千年。’我曾試著打消他的疑慮,告訴他他不會死,但他很固執。為了讓他不再嘮叨,我隻好說:‘好吧,卡耐歐,如果你死了,我保證你會按照完美的印度教儀式被火化。’“因此,在12月3號的晚上,當戰爭開始時,我、卡耐歐、蘇克文德和拉傑施瓦在前方的碉堡裏。”

普特打斷老兵的話,“叔叔,你們的碉堡裏是不是像我們這裏一樣有電視?”

士兵大笑起來,“不,我的孩子,我們的碉堡沒那麽奢侈。那裏沒有地毯或者電視。又小又窄,隻能容納四個人在裏麵匍匐前進,而且有很多蚊子,有時甚至還有蛇來拜訪我們。”

博旺的聲音嚴肅起來:“我不知道你們中有沒有人知道查姆勃的地形。那裏是片平原,以灰色的石頭和象草出名。象草又粗又高,能夠將坦克隱蔽起來。敵人在夜色的遮掩下從草原裏開過來。我們還沒來得及發現,迫擊炮就在我們的左右兩邊轟炸起來。那個夜晚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枚手榴彈扔進了我們的碉堡。幸好我們在爆炸之前爬了出來。我們爬出碉堡後,機關槍又追著我們走。我們悄悄步行前進,整齊地走成一條直線,試圖找到火力的來源。我們一路進展得倒也順利,可當我們快接近巴基斯坦人的碉堡時,一顆手榴彈在我們身後炸響了。蘇克文德和拉傑施瓦都死了,卡耐歐被霰彈擊傷胃部,流著血。我是唯一一個隻受了皮外傷的人。我迅速向連隊指揮官匯報了我們的傷亡,以及從敵方碉堡裏向我們瘋狂射擊的輕機槍的位置。如果不及時製止它的話將對我們連隊有重創。我的頭兒告訴我,他不能再派出另外的小分隊了,要我自己想辦法打掉那挺輕機關槍。

“‘我現在就去敵人的碉堡裏,’我對卡耐歐說,‘你來掩護我。’但是卡耐歐攔住了我,說,‘你這是在自殺,長官。’“‘我知道,卡耐歐,’我回答道,‘但總得有一個人去。’“‘那讓我去吧,長官,’卡耐歐說,‘我願意去把敵人的機關槍幹掉。’他告訴我說,‘長官,你有妻子,很幸運地還有了一個兒子。我沒有家人,上無老下無小。我還很可能因為這個傷死去。就讓我去為自己的祖國效力吧,但請別忘了你的承諾,長官。’我來不及說什麽,他已經一把從我手裏奪走來複槍匆匆地跑了。‘祖國母親萬歲!’他喊著衝向了敵人的碉堡,刺死了三個敵軍,成功地解決了輕機關槍。但當他握著槍站起來時,他的胸部中了致命的一彈。我看著他緩緩倒在地上,槍仍在手裏。”

大廳裏靜悄悄的。我們都在想象著激烈的戰爭場麵。槍炮聲仿佛就在我們耳邊回蕩。博旺繼續講下去:“我像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根據指示我要回到連隊,但我答應卡耐歐的事一直縈繞在耳邊。他的屍體現在還躺在敵軍的領地上;我不知道周圍還有多少巴基斯坦士兵。而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印度兵。

“將近淩晨三點的時候炮火完全停了,周圍一片死寂。忽然,一陣狂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我緩緩朝還不到二百英尺遠的巴基斯坦碉堡前進。前麵突然傳來了沉悶的腳步聲。我緊張地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慢慢舉起來複槍,準備開火。但我不希望這麽做;在黑暗中開槍會導致亮光閃爍,向敵人暴露我的位置。於是我屏住呼吸。然後有一個細細滑滑的東西在我背上蠕動,應該是條蛇。我真想把它震落下來,又怕驚醒敵人,隻好閉上眼睛祈禱它不要咬我。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它慢慢從我的腳上滑走了。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背上被汗浸透,胳膊也麻木酸痛起來;來複槍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腳步聲又響起來,越來越近。我費力地向黑夜中望去,試著辨別敵人的輪廓,但是什麽都沒看見。我知道死亡就伏在近旁;要麽被殺要麽活下來。隨著吱吱嘎嘎的踩踏樹枝聲,我漸漸可以聽到微弱的呼吸。等得真苦。該先開火還是等敵人采取行動?我在心裏激烈地鬥爭著。突然,在不到十英尺遠的地方,我看到一道火柴發出的光。一個後腦勺像沒有身體的幽靈般浮現在我眼前。我立刻從草叢中跳出來,抓著鋒利的刺刀衝了上去。是一個巴基斯坦士兵;他正準備小便。當他轉身時我差點兒把他撞倒。他扔下手中的來複槍,雙手抱拳懇求我,‘求你了,別殺我,求求你了。’“‘這片地區還有幾個巴基斯坦人?’我問道。

“‘我不知道,我跟我的部隊失散了,我在找回去的路。求求你了,別殺我。’他哭著說。

“‘為什麽要我不殺你?’我問道,‘不管怎樣,你是我的敵人。’“‘但我跟你一樣也是個人啊,’他說,‘我的膚色和你是一樣的。我有個妻子在米爾布爾等我,還有個剛出生十天的女兒。我不想見都沒見到她一麵就死啊。’“聽到這些,我心軟了。

“‘我也有妻子和一個沒見著麵的孩子。’我告訴他。接著我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他沉默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回答,‘我會殺了你。’“‘聽著,’我對他說,‘我們是士兵,必須忠於我們的職守。但是我向你保證,我會好好地埋葬你的屍體。’於是,不到一眨眼的工夫,我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心髒。”

“啊……嘖嘖……”達米勒夫人厭惡地閉上了眼睛。

謝克先生也失去了勇氣,“你不用講這麽詳細。”他邊說邊試圖捂上普特的耳朵,“這些殺啊血啊,我擔心我兒子晚上會做惡夢。”

博旺哼了一聲。“哈!戰爭不屬於那些神經脆弱的人。事實上,讓年輕人了解什麽叫戰爭是有益處的。他們得知道戰爭是件很嚴肅的事情:它會奪走生命。”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瓦格樂先生問。

“沒什麽。我到了敵人的碉堡;三名巴基斯坦士兵的屍體躺在卡耐歐旁邊,我費勁地把他扛在肩上回到了基地。第二天早上,我們火化了他。”博旺的眼裏充滿了淚水,“我把卡耐歐大無畏的勇敢行為告訴了指揮官。經他推薦,卡耐歐·辛格被授予死後榮譽勳章MVC。”

“什麽是MVC?”迪海尼西問道。

“MahaVirChakra——大英雄之輪。這是我們國家最高軍事榮譽勳章之一。”博旺回答道。

“那什麽是最最高的呢?”

“PVC或者說ParamVirChakra——勇中之勇。這些都是頒給烈士的。”

“你得到什麽獎呢?”迪海尼西又問道。

博旺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沒有在這次軍事行動中得到任何一個獎項。但故事還沒完,我還得告訴你們那場著名的曼迪阿臘橋之戰。”

瓦格樂先生看了看他的表,說道,“哦,我的天哪,已經過了午夜了。好啦好啦,我覺得我們今天的故事聽得差不多了。宵禁令也結束了。我們必須回家去了。”

我們很不情願地解散。

第二天,我們又聚在防空洞裏。今天巴帕特家的兒子阿賈伊也來了,一定是剛從他祖母那兒回來的。他是個特喜歡炫耀的人,經常吹噓他的玩具、電腦、滑板,還有他數都數不清的女朋友。我們都討厭他,不過隻是在心裏而已。我們並不想和一個塊頭像十七歲實際上隻有十五歲的男孩吵架。今天他帶來一個小本子,把它叫做親筆簽名簿。他向其他孩子炫耀著那些潦草的字跡。“這是阿米特巴·巴克強,這是阿瑪安·阿裏,那個是拉維娜的,還有這個,是著名的擊球手薩辛·馬爾凡柯的簽名。”

“這個是誰?”迪海尼西指著一串難以辨認的黑色花體問道。阿賈伊想了想,怯怯地說:“這是我媽的,她隻是為了試試筆。”

普特也拿著樣東西,但不是親筆簽名簿,而是作文練習本。他爸爸告訴他,不去學校不代表不用學習;所以他不得不每天坐在防空洞裏寫作文。今天的題目是“我的母牛”,盡管普特一頭牛也沒有。

電視上,一個軍隊發言人正在作簡報:“巴基斯坦對安巴拉、格拉赫普爾和瓜廖爾空軍基地的空襲已被成功地壓製住。印度軍隊占領了巴格拉和拉希姆亞汗。巴軍在巴爾瓦普爾、蘇庫爾和納瓦布沙阿的前方基地已經完全被我們摧毀。沙卡爾加爾也在我們的控製之下。在戰區,我們的士兵擊退了巴軍對曼迪阿臘橋的大規模進攻。”

我們大聲地歡呼著;人們鼓掌、互相握手。

博旺·辛格坐在電視機前說:“他們居然又攻打了曼迪阿臘,”他搖了搖頭,“這些巴佬真不長記性。”我覺得博旺是在等人來問他關於曼迪阿臘橋的事情,但沒人上鉤。

電視節目進入了在演播室的辯論:一些專家正在討論戰爭。一個戴著眼鏡的大胡子男人說,“我們都知道,巴基斯坦有將近四十枚原子彈彈頭。一枚十五千噸的炸彈如果在人口密度為每平方公裏兩萬五千人的市區爆炸,就足以炸死所有的人。這些數字用在孟買這兒,你會發現……”

瓦格樂說道,“水會變成空氣,空氣會變成大火,一朵蘑菇雲會在天空中出現,我們都得死。”

庫卡尼先生關掉電視,“太讓人喪氣了。幹嗎不來聽聽我們的戰爭英雄博旺那振奮人心的故事呢?你昨天不是提到關於曼迪阿臘橋的事嗎,請給我們講講吧。”

博旺重新活躍起來,伸了伸胳膊,拉拉袖子,抓一抓剩下的那條腿,把椅子轉向大家,開始講敘。

“穿過穆納沃兒塔偉河有一個非常高的懸崖,叫做曼迪阿臘之北。這是敵人在12月3日和4日夜晚攻擊的地方。但因為我們在那個特殊的位置幾乎沒有駐軍,我們的陣地很快就被打垮了。巴軍帶著坦克大炮和步兵團向曼迪阿臘渡口挺進。當時我被分在第35錫克營,跟第19突擊隊一起。

“那個時候我們知道巴軍第23師的主要目的是奪取曼迪阿臘橋。一旦成功了,我們就會被迫放棄塔偉以西的所有地區和查姆勃。所以在12月4日的中午我們加強了防禦工事。第31騎兵隊也得到了第27裝甲騎兵隊中隊組的增援,第37隊庫瑪昂團被從阿克努爾調來準備反攻,奪回曼迪阿臘之北。但是悲劇發生了,第37隊庫瑪昂團的指揮官還沒來得及加入我們,就被巴軍的炮彈一下子給炸死了。所以最後一晚,我們營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被迫放棄抵達塔偉,改分到東岸,在那兒可以監控整個曼迪阿臘渡口。當夜幕降臨時,隻有第35錫克營和第19突擊隊在保衛著曼迪阿臘渡口,第31騎兵隊的裝甲部隊保衛著曼迪阿臘之南。

“兩隊巴基斯坦部隊在12月5日對塔偉發起了連續三百個鍾頭的猛烈攻擊。他們配備有美式巴頓坦克和中式T-59坦克。那真是槍林彈雨。巴基斯坦空軍的噴氣機呼嘯而過,向我們的地區進行猛烈的機槍掃射,扔下無數個千磅炸彈。我看見到處都是炸彈爆炸和汽車被燒,而高高的象草裏,坦克像碩大的鐵蟲子般向我們壓來。炮火是如此激烈,隻花了十五分鍾就把我們整個基地都掃蕩了一遍。敵軍打散了我們的第29劄特人分隊;他們在殺死指揮官之後占領了303高地。防禦303高地也是我們第35錫克營的任務,但不幸的是,我們有些同胞並沒有盡到他們的職責;麵對著敵人不斷的炮火掃射,他們逃跑了。占領了303高地以後,巴基斯坦人命令他們的後備部隊前進,到橋頭堡會合。天亮時,他們已經控製了曼迪阿臘橋。現在隻有奇跡能救我們了。誰能給我遞杯水?”

博旺·辛格儼然一位熟練的說書人,該強調的地方強調,該停頓的地方停頓,該喝水的時候喝水,用懸念把大家全吊在半空中。真折磨人。

有人連忙遞給他滿滿一杯水。我們抬頭等著。博旺吞了口水,繼續說下去。

“在這個時候,38隊的指揮官從阿克努爾親自加入我們。當他到達時,被摧毀的駐地一片混亂;士兵飛也似的從戰場上潰退;地麵變成了坑坑窪窪的廢墟:到處都是死屍、碎石,和還在燃燒的坦克。到處烈焰熊熊。塔偉的河水已被士兵的血染成了猩紅色。那裏簡直就是人間地獄。根本不像你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樣:你按按鈕,放顆導彈,然後喝口茶。

“那個指揮官認識我;他問我,‘博旺·辛格,發生了什麽?我們的人都去哪裏了?’我沉重地告訴他,‘非常抱歉,長官,許多人棄戰逃跑了。他們抵擋不了敵人壓倒性的火力。’我們損失了三部坦克和許多人。

“指揮官說,‘如果我們都這麽想,怎麽可能贏得了這場戰爭?’他歎了口氣,‘現在沒有希望了。我們撤退吧。’“我立刻反對,‘長官,’我說,‘我們團的座右銘是“我戰必贏,永不言敗”。’“‘我們要的正是這精神,博旺。’指揮官在我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告訴我,讓剩下的人重整旗鼓。我的排長也逃跑了,所以指揮官讓我負責這個排。我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全速前進,奪回橋頭堡。三角洲連的古爾克哈來複槍隊也加入了餘下的第31裝甲騎兵隊,準備反攻。

“早晨,加農炮和機關槍爆發了,曼迪阿臘渡口變成了人間地獄,一盤火焰、爆炸、震蕩的大雜燴。狙擊兵的子彈從我們頭頂上嗖嗖而過;機關槍源源不斷地噴射出死亡的火光;敵人的飛機在我們頭頂號哭;炸彈在我們四周炸開。我們抓起打開的刺刀,從戰壕裏跳出來,高喊著錫克軍的戰鬥口號——上帝永在!上帝永在!我們與敵人展開肉搏,砍倒了許多往前衝的敵兵。這次大膽的行為大大挫敗了敵人;形勢變得對我們有利;敵人開始潰退。

“就在這個時候,敵人決定讓他們的坦克開過塔偉河。他們一旦跨過橋到我們這邊來,我們就會完全暴露在他們的火力下。所以必須阻止他們過橋。第31騎兵隊和第27裝甲隊的T-55坦克立刻行動起來。剛開始,我們的坦克很好地抵擋住了敵人的襲擊,但當巴基斯坦的巴頓坦克穿過橋頭滾滾而來時,我們有兩個家夥丟下他們的坦克逃跑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一下子衝上其中一輛被棄的坦克,打開艙門鑽了進去。我熟悉坦克,但我從來沒開過。盡管如此,沒花多大工夫我就弄明白了如何操作,並讓T-55動了起來。我的坦克剛一動,就遭到隱藏在碉堡裏的敵人的猛烈襲擊,所以我轉向了敵人的戰壕。他們以為我會懼怕他們的持續火力,放棄攻擊,但我不屈不撓地駛向他們,直到他們跳出碉堡逃跑為止。其中一個人想爬上我的坦克;我迅速回旋炮塔,揮舞著100毫米的來複槍把他撞了出去,就像把一隻蒼蠅趕出牛奶似的。同時,我們其他的坦克也瞄準了敵人。不到二十分鍾後,敵人隻剩下一輛巴頓坦克。它試圖逃跑;我趕緊追了上去,結果被它擊中,著了火。但是我的槍還能工作,所以我繼續追趕,並朝它射擊。我們之間的距離不到五十碼。然後敵人的坦克突然停下,倒退;它的炮塔轉來轉去像個喝醉了的男人。最後它停止了旋轉,整個化成了一團火球。我用對講機聯係上了我的指揮官,對他說:‘擊毀八輛坦克,長官。我方已控製了形勢。’“曼迪阿臘橋現在幾乎就在我們的控製中了。敵人已被擊潰;坦克全毀。不過敵人還殘存有一些分散的火力進行抵抗:他們在橋周圍布置了機關槍和火箭炮發射台。最重要的是,巴基斯坦的國旗還在橋上飄揚。我必須把它扯下來。所以盡管我被震得頭昏眼花,被流彈撕扯得渾身是血,還是慢慢向巴基斯坦人的碉堡前進。舉目四顧,碾過的泥漿裏到處都是屍體。我繼續前行,直到離巴基斯坦人用帶刺鐵絲網纏滿的碉堡隻有十碼。我把一個冒著煙的手榴彈拋了進去。三個巴基斯坦士兵渾身是血地滾出來,死了兩個,隻剩了一個活的。我準備用來複槍射他時,突然發現槍口被塞住了。敵人也看到了,他笑著舉起槍,扣下了扳機。雨點般的子彈擊中了我的左腿;我摔倒在地上。他用槍瞄準我的心髒,又扣下扳機。我做完禱告,準備受死。但代替震耳欲聾的槍聲的,是一聲空洞的‘哢嗒’,他的子彈用完了。‘讚美安拉!’他邊吼邊操起刺刀衝向我。‘印度萬歲!’我也喊著,巧妙地避開了他的攻擊,然後用我的來複槍當棍子,一棍敲死了他。最後,我跳起來扯下敵人的旗子,換上了三色旗。我們的國旗在曼迪阿臘橋上飄揚的那一刻,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盡管我失去了一條腿。”

博旺·辛格不再說話。我們看到他的眼睛滿含淚水。

沒有人說話。普特走向博旺·辛格,拿出他的作文練習本。

士兵擦了擦他的眼睛,“哎呀,這是幹嗎?我可不想給你做數學作業。”

“我不是讓你幫我做作業。”普特回答。

“那這是幹嗎?”

“我要你的簽名。你是我們的英雄。”

大家鼓起掌來。迪海尼西又提出跟上次一樣的問題:“那他們為這次戰鬥給你頒了什麽獎呢?”

博旺不說話,好像我們刺到了他的傷疤。最後他悲痛地說,“什麽都沒有。他們給了第35錫克營兩個MVC和兩個PVC。我的三個同僚得到斯納獎章,還在喬裏安建了一個紀念館。但是他們什麽都沒給我,退伍時也一字未提。沒人獎賞我的英勇。”

他長歎一聲,“不過別擔心。每當我看到火焰在永恒之光紀念碑上燃燒,紀念那些不知名的士兵們時,我就會很高興,因為覺得那火是為了像我這樣的人而燃。”他變得哲學起來,用烏爾都語背誦了一段詩:“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時無人喝彩,離開時亦然,但當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所為之事或將被這一世忘卻,反被下一世銘記。”

每個人都再次陷入沉思。達米勒夫人突然唱起歌來,“比全世界都還要好的,是我們的印度……”一會兒大家都唱起這首愛國歌曲來。

我們幾個孩子自發成立了一支行軍隊伍,在博旺·辛格麵前排成一排、列隊走過;我們的右手緊握拳頭,以此向我們勇敢的士兵表達敬意。

那曾經是我們的戰爭,他曾經是我們的英雄。

博旺·辛格感慨萬千,他哭了。“印度萬歲!”他喊道,掙紮著走出了房間,把我們獨自留在象草的沙沙聲、爆炸的轟鳴、彌漫著的硝煙和死亡的惡臭中。

瓦格樂先生走上講台宣布:“親愛的朋友們,我很榮幸地通知你們,明天會有幾位從士兵基金會來的客人到我們這兒訪問;我們敬愛的總理呼籲所有印度人為我們的士兵慷慨捐贈;他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讓我們可以抬頭挺胸地自由生活。我希望大家都能傾盡所有,幫助士兵基金會。”

“但是我們身邊的士兵怎麽辦?難道我們不同樣應該幫助他嗎?”謝克先生喊道。

很多聲音附和著:“沒錯,沒錯!”

“沒錯,你說得完全正確,但我認為,我們能為博旺先生做的最大努力,就是讓他在1971年的功績得到承認。明天基金會的人來時,我們會提醒他們這件事。”

士兵基金會來了三位客人,一個很高,一個很矮,一個很胖。他們三個都是退伍軍官:高的那個來自海軍,矮的來自陸軍,胖的來自空軍。矮個子作了長篇演講,告訴我們,我們的士兵幹得很棒,我們的國家很棒,我們的總理很棒,我們很棒,所以我們的捐獻也應該很棒。他們拿著籃子挨個走過我們,大家把錢投進去:有給五個盧比的,有給十個盧比的,有給一百的;有位女士把自己的金手鐲放了進去。薩利姆沒有錢,把他的兩包泡泡糖捐獻出來。博旺·辛格沒有出席;他說自己感冒了。

“你有沒有參加過戰爭?”庫卡尼先生問那個退伍的陸軍上校。

“當然,我參加過兩次戰爭,195年的和1971年的。”

“1971年你在哪裏參戰呢?”

“在查姆勃,在那兒目睹了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役。”

“那你在哪個團呢?”

“我屬於步兵師,偉大的錫克團。”

“你在1971年得到了什麽獎章呢?”

“事實上,我得到了MVC——大英雄之輪。那可是很大的榮譽。”

“你是怎麽獲得這個榮譽的呢?”

“在曼迪阿臘渡口一役。第35錫克營幹得非常棒。”

“你這人怎麽這樣?你得到了獎章,卻否認他人的功勞。沒有那些人的幫助,你是無法奪回橋頭的。”

“對不起,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麽?”

“指的是我們自己的戰士,在1971年查姆勃戰役中失去了一條腿的那位英雄。他應該獲得PVC——勇中之勇獎。但他得到的僅有淚水。您看,上校先生,我們隻是市民,不知道你們軍隊的規矩和守則,但我們這裏有位士兵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你能不能看看現在還可以做些什麽呢?獎賞一個勇敢的士兵是永遠不會太遲的。”

“這個偉大的靈魂在哪裏?”

“他就住在我們的分租公寓。”

“真的嗎?那太棒了,我非常願意向他致以我的敬意。”

我們領著他去博旺·辛格的房間,把門指給他,並看著陸軍上校走了進去。我們沒有離開,在屋外徘徊,忍不住想偷聽。

我們聽到很吵的聲音,像是他們在爭論什麽,然後是乒乒乓乓的響動。大概十分鍾之後,陸軍上校怒氣衝衝地跑了出來:“這就是你們抱怨沒有得到PVC的那個人?他是我見過的最大無賴。我真想勒死這個卑鄙小人。”

“你怎麽敢對我們的英雄這麽說話!”達米勒夫人警告道。

“他?英雄?這真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他是個該死的叛徒,一看見查姆勃有危險就溜走了。我告訴你們,他是錫克營最大的恥辱和汙點。應該關他個十四年的禁閉。不幸的是,臨陣脫逃案在五年後就逾期了,否則我現在就去告發他。”

我們都大吃一驚,“你說什麽?上校?他向我們講述了關於他在查姆勃的偉大戰績,他甚至在戰場上失去了一條腿。”

“那全是謊言,我來告訴你們真相,其實那也很可悲。”上校整了整皮帶,“博旺·辛格在戰爭爆發的時候情緒一直不穩,因為他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兒子在帕斯科特。他不顧一切地要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此強烈的渴望,導致他一看到巴基斯坦人全力攻擊喬裏安就丟棄崗位逃走了。他設法回到帕斯科特,然後躲到他家的祖裏。他一定以為他把戰爭拋得遠遠的了,但戰爭並沒有放過他。他到家的第三天,巴基斯坦的空軍轟炸了帕斯科特的空軍基地。敵軍並沒有炸到我們的飛機,卻把兩個千磅炸彈投到了飛機場附近的一棟房子上。那房子正好是博旺的。他的妻子和嬰兒當場死了;他也被霰彈擊中而失去了一條腿。”

“但是……他怎麽能如此詳細地描述戰場上的一切呢?”

上校氣得臉都歪了:“我不知道他給你們講了什麽故事,但是二十六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足夠熟讀幾個偉大的戰役。這個懦夫從木屋裏爬出來,就是要在這麽多年以後,用他那些虛假的英勇故事來愚弄你們,賺得一絲廉價的興奮。看到他,毀了我所有的好心情。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再見!”

上校搖著頭離開了分租公寓;高個子和胖子走在他旁邊。我們也回到防空洞。對我們來說今天同樣不是個好日子。我們想知道博旺·辛格在做什麽,但那天晚上他一直沒出來。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他租住的單人房間裏找到了他。牛奶和報紙原封不動地擺放在他門口,他的拐杖也端端正正地靠在牆上。木製的床推到了角落,床頭櫃上有一個剩了點兒棕色茶葉渣的空杯子。屋裏唯一的椅子倒在地中間。他用粉紅色的床單套住脖子,吊在吊扇上自殺了,身上依舊穿著那件橄欖綠的製服,頭垂在胸前。他那無力的身體左右搖晃,使得吊扇發出微弱的吱吱聲。

紅燈閃爍的警車開來,警官到處翻看他的東西,粗魯地跟鄰居打手勢、問話;攝影師打著閃光燈照相。然後穿著白大褂的醫生也隨救護車到了。一大群人聚在博旺的門前。

他們在他的屍體上蓋上白床單,用擔架推走了。公寓裏的居民沉默地站著;普特和迪海尼西,還有薩利姆和我,怯怯地看著大人們的後背。當我們呆呆地看著那個男人的屍體時,在滿心的恐懼、悲傷和負疚外,一縷理智的清泉緩緩流過了已經麻木的心靈——對我們這些第一次經曆戰爭的人來說,現在終於知道了戰爭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它會奪走生命。

絲蜜塔看起來嚴肅而抑鬱。

“打仗的時候你在哪兒?”我問。

“就在這兒,孟買,”她答道,急忙轉移了話題,“我們來看下一個問題吧。”

普瑞姆·庫馬爾旋轉椅子,麵向著我,“托馬斯先生,你已經正確回答了七道題目,贏了二十萬盧比。現在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回答出第八個問題,獎金五十萬盧比。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回答“好,現在請聽第八題,下麵的哪一個獎項是授予印度軍人的最高榮譽?我重複一遍,什麽是印度軍人的最高獎項?A,MahaVirChakra;B,ParamVirChakra;C,ShauryaChakra;D,AshokChakra。”

充滿懸念的音樂響起;倒計時聲越來越大。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嗡嗡聲。他們同情地看著我,準備跟這個友好的、就住在他們家附近的餐廳服務員說再見。

“B。ParamVirChakra——勇中之勇。”我回答。

普瑞姆·庫馬爾揚起了眉毛:“你知道答案,還是隻是猜測?”

“我知道答案。”

“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是的。”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全正確,百分之百正確!”普瑞姆·庫馬爾大聲喊道。觀眾雀躍;掌聲和歡呼聲持續不斷。

我笑了。但普瑞姆·庫馬爾沒有。

絲蜜塔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