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停下了吧?”我一字一頓地說,“別再喝威士忌了。酒吧要關門了,回家去吧。”
“別……別……求你別說這個。再給我一……杯。最後一杯。”客人一邊懇求,一邊伸過來他的空酒杯。我看看手表,淩晨十二點四十五分。嚴格說來,酒吧要到一點鍾才打烊。我不情願地拿出一瓶黑狗朗姆酒。“一百盧比,先交錢。”我斷然要求道。男人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票子。我仔細地斟了一量杯,倒在他的酒杯裏。
“謝謝你,酒……酒……酒……保。”他說著大口痛飲朗姆酒,然後一頭栽倒在桌上。酒杯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瓶中的蘇打水也濺得到處都是。他還打翻了盛薄荷醬的碗。兩秒鍾內這個人就會沉沉入睡,而我除了必須清理這個爛攤子,還得叫輛出租車,好歹把他送回家。雖說我夠聰明,預先收了他的酒錢,但還是忘了跟他要點兒小費。
事情弄成這樣,也許該怪我自己。那個客人表露出的種種跡象,完全說明他隨時會爛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卻以為他還能再灌下最後一杯。一如往常,我又錯了。
在吉米酒吧餐廳幹了兩個月後,我依然沒法準確無誤地估計出一個酒鬼的酒量,不過倒是對酒鬼們作了個大致的分類。打頭的屬馬,他們可以連喝八杯依然口齒清晰;然後是驢,他們三兩杯下肚之後,便開始胡言亂語吵嚷不休,要麽就變得異常傷感、痛哭流涕;接下來是狗,喝得越多越想吵架幹仗、尋釁滋事,有些人還會調戲露西;狗下麵是熊,喝著喝著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最低級的是豬,他們喝下最後一杯便開始大吐特吐。這個歸類並非一成不變,我見過一些酒鬼,他們一開頭表現得像馬,最後卻變成了豬。狗也會喝成熊。還好,今天這個酒鬼最後喝成了熊,而不是豬。
擺脫掉最後一個酒鬼後,我看看牆上的鍾,已是淩晨一點十分。自從露西跟她父親去了果阿度假,我幾乎每天都要忙到午夜過後,才能回到達拉維那個鴿子洞一樣的屋子裏。陷入這般處境多半是我自找的。如果我沒跟經理顯擺過,說自己會調製雞尾酒,計量威士忌,區分加了蘇打水的堪培利和血腥瑪麗,經理也就不會在阿爾弗雷德休假時,叫我頂替他做調酒師。
吉米酒吧餐廳位於孟買的戈拉巴區。餐廳的牆上掛著陳舊褪色的圖片,吧台後豎著一麵大鏡子,木頭家具結實耐用。關鍵是,這裏有南孟買最負盛名的菜單。由於飯菜太美味,價格又實在便宜,吸引了各個階層的顧客。每個營業日,你都能看到低斟淺酌的高級主管和來自底層的工廠工人在吧台邊相鄰而坐。
經理一再要求我們跟前來消遣的顧客多多交談。因為有人陪著聊天,他們會喝得更多。露西的父親、老酒保阿爾弗雷德·德·蘇薩就特別擅長跟客人聊天。他記得大多數常客的名字,跟他們一坐就是幾個鍾頭,傾聽他們的傷心往事,時不時地在酒水賬單上添一筆。
露西自己也是個相當專業的女酒保。她穿著短款上衣和緊身裙坐在吧台邊,時不時彎下身,露出一點兒乳溝,引誘顧客點價格昂貴的進口威士忌,而非廉價的印度酒。有時,她賣弄風情的舉止也會招來麻煩,粗鄙的顧客們當她是下賤女人,對她動手動腳。這種時候我就要像臨時保鏢一樣挺身而出。
阿爾弗雷德·德·蘇薩先生以為我和露西之間有什麽曖昧,所以不管什麽時候,隻要露西在場,他就像隻老鷹一樣盯緊我。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露西的確是個甜妞兒,身材嬌小胸部豐滿,有時她歪著頭看我,拋來個媚眼,也讓人覺得她在暗示我些什麽。但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接收任何信號;那些超出負荷、幾乎滿溢的記憶,全都來自一個人:妮塔。
阿格拉的醫生說,至少要過四個月,妮塔才能從她所受的傷害中恢複過來;而我知道希亞姆絕不會再讓我見到她。這就是為什麽我回到了孟買:我必須驅逐阿格拉那些糾纏在我身邊的鬼魂,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
但我無法逃避自己在孟買這座城市中的經曆。過去的記憶把我擺在一個個十字路口。桑塔拉姆,失意的天文學家,在街頭嘲笑我。妮麗瑪·庫馬裏,過氣的女演員,在火車上呼喚我。薩利姆,我的朋友,從每一幅巨型廣告牌上俯視我。但是我打定主意不跟薩利姆見麵。我荒唐的經曆和瘋狂的計劃有如一個危險的漩渦。我不能把他卷入進來。
我住在孟買一角,一個叫做達拉維的地方。我的房間是一個狹窄的、一百平方英尺大小的簡陋棚屋。光線照不進來,空氣也不流通,一塊波浪形鐵皮板搭在頭上,權充屋頂。每當火車從上方駛過,鐵皮板就被震得劇烈晃動。這裏沒有自來水,也沒有衛生設備。可我隻負擔得起這樣的地方。
在達拉維並非我一人如此潦倒,上百萬的人像我一樣悲慘地活著。這塊擠滿了人、占地兩百公頃的三角形沼澤地帶,一如城市裏的荒原。在這裏我們像動物一般活著,如蟲子一樣死去。來自全國各地的窮困移民聚集在這個亞洲最大的貧民窟裏,為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巴掌大的天空而相互傾軋。爭鬥吵鬧每日都在上演——為了幾英寸空間,為了一桶水——有時還因此鬧出人命。
達拉維的居民大多來自荒僻落後的比哈爾邦、北方邦、泰米爾納德邦和古吉拉特邦。他們來到孟買這個遍地黃金的城市,心懷夢想,希望發財致富,過上中上等階層的生活。然而時至今日,金子早已變成鉛塊,徒留鏽跡斑斑的心和壞死的大腦,就像我這樣。
達拉維不適合神經脆弱的人生存。德裏少年之家已經損傷了我們的自尊,而達拉維汙穢、陰森的城市景觀更加令人麻木。人活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可言。這裏的露天排水溝到處都是蚊子;堆滿糞便散發著惡臭的公共廁所裏,老鼠成群結隊。上廁所時你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自己的屁股不被老鼠襲擊,臭味還在其次。肮髒的垃圾堆滿每個角落,不過仍有拾荒者指望能從中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有時你不得不屏住呼吸,側著身子穿過那些狹窄的、令人得幽閉恐懼症的小巷。但對於饑不擇食的達拉維居民來說,這裏是他們的家。
身處孟買現代化的摩天大廈與霓虹閃爍的大型豪華購物中心之間,達拉維如同一個已經癌變的惡性腫瘤,長在這座大都市的心髒上。然而都市拒絕承認它的存在。因此,這地方被排除在法律之外。
達拉維所有的房子都是“非法建築”,隨時可能被拆除。但當人們僅僅是為了活下去而在這裏掙紮時,他們才不在乎房子是否會被拆掉。所以,他們住在非法的房子裏,用著非法的電,喝著非法的水,觀看非法的有線電視。他們在達拉維為數眾多的非法工廠、非法商店裏打工,甚至非法旅行——不買票,免費搭乘穿越這處窮人集居地的當地火車。
孟買城或許可以選擇不去理會達拉維這個醜陋的、惡性膨脹的瘤子,但僅僅宣告它的不合法顯然無法阻止癌細胞的擴散。這個腫瘤依舊緩慢地釋放出毒素,在不知不覺間扼殺著這個城市。
每天,我從達拉維乘火車到吉米酒吧餐廳上班。在吉米工作的唯一好處就是至少中午之前我不必出門。但付出的代價更大:我得工作到很晚,為來自城市各處的愚蠢的醉鬼服務,傾聽他們的可悲經曆。我也因此得出結論:威士忌是一種最精確的測量儀。你也許是個正當紅的廣告界大腕,也許隻是一個卑微的鑄造廠工人,但如果你無法在喝酒這件事上掌控住自己,你充其量不過是個酒鬼。
帶著桑塔拉姆事件留給我的、久久難以愈合的創痛,我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容忍任何一個醉鬼了。但吉米酒吧餐廳是唯一提供給我工作的地方,我隻好這樣安慰自己:比起棚屋附近公共廁所的惡臭,威士忌的味道畢竟不那麽刺鼻;傾聽酒鬼們講的故事,也總比每天聽到發生在達拉維棚屋區中那些令人心碎的悲慘事件要好過一些,例如強奸、性騷擾、疾病和死亡。
我漸漸學會了假裝津津有味地傾聽那些妻子不忠、老板吝嗇之類的無聊故事,它們每個夜晚都漂浮在吉米酒吧餐廳的空氣中;我一邊附和著他們發出諸如“喔”、“是啊”、“真的?”和“哇!”的聲音,一邊適時鼓勵客人再點一盤炸雞或是一碗鹽焗腰果佐酒。
每天,我都全神貫注地等待著一封寄自W3B的通知,關於我是否入選去參加那檔知識競賽節目。但日複一日,郵遞員什麽也沒帶給我。
挫敗感開始如陰雲一般密布在我心頭。我為了一個特定的目標來到孟買,但現在看來,這個目標根本不可能實現。我是在逆流而上,無法勝過強大的浪頭。緊接著我聽到了我摯愛的妮塔的哭聲,以及妮麗瑪·庫馬裏的嗚咽,我的意誌重又堅挺起來。我必須,我一定要進入那檔節目。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我將繼續傾聽這個城市裏醉鬼們的故事——有些好、有些壞、有些可笑、有些悲傷,還有一個——十足的怪誕。
已過午夜,但吧台邊那個孤獨的客人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是坐著配有專職司機的奔馳來的;車就停在店門外。從晚十點開始,他不停地要酒;現在已經喝到第五十杯了。身著製服的司機在車子裏打著呼嚕,大概知道他的老板不會很快出來。
此人三十出頭,穿著得體的深色西裝,打著絲質領帶,皮鞋光潔可鑒。
“我親愛的哥哥,我親愛的哥哥。”每隔兩分鍾,他就這麽重複念叨著,間或抿一口黑牌威士忌,咬點兒烤肉串。
經理打了個響指。“托馬斯,你去陪他坐一會兒,問問他哥哥是怎麽回事。沒看見這個可憐的家夥有多鬱悶嗎?”
“可……經理大人,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我應該叫他走人。不然我就趕不上十二點半的車了。”
“敢跟我頂嘴?小心我打爛你的下巴。”他對我吼道,“快去,跟那位客人聊聊,忽悠他嚐點兒昨天到貨的蘇格蘭純麥威士忌。他可是坐著奔馳來的。”
我對經理怒目而視,像一個小學生瞪著學校裏的高年級惡霸。我磨磨蹭蹭地回到吧台,悄然坐到那位顧客身邊。
“噢,我親愛的哥哥啊,希望你能原諒我。”他嗚咽著,一邊還沒忘咬一口烤肉。在我對酒鬼的歸類中,他的表現屬於驢,但至少腦子還清楚。這種人再喝上個兩杯,話就會多得像冒泡泡,滔滔不絕。
“先生,你哥哥怎麽了?”我問。
男人抬起頭,眯縫著眼睛白了我一下。“你幹嗎問這個?你隻會增加我的痛苦。”他說。
“跟我說說你哥哥吧,先生。也許這樣能減輕你的痛苦。”
“沒用。什麽都不能減輕痛苦,就連你們的威士忌也不行。”
“好吧,先生,既然不想說你哥哥的事,我就不問了。那麽說說你自己好嗎?”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呐,先生。”
“我是普拉卡什·拉奧,舒雅企業的總經理。全印度最大的紐扣製造商。”
“紐扣?”
“沒錯。如你所知,紐扣用在T恤上、褲子上、大衣上、裙子上、襯衣上。我們就生產這玩意兒。我們用各種材料生產各種紐扣。主要的原料是聚酯樹脂,但是我們也用布料、塑膠、皮革,甚至駱駝骨頭、動物角殼和木頭製作紐扣。你難道沒有從報紙上看到過我們的廣告嗎?‘無所不包——從衣服扣子到抽屜把手——來舒雅吧!我們就是紐扣。’我敢肯定,你襯衫上的扣子就是我們公司製造的。”
“那麽你哥哥呢,他叫什麽名字?”
“我哥哥?阿凡德·拉奧。哦,我可憐的哥哥,哦,阿凡德。”他又開始嗚咽起來。
“阿凡德怎麽了?他是幹什麽的?”
“他本來是舒雅企業的主人,後來我取代了他。”
“你幹嗎要取代他?來,我幫你加上一杯。這種純麥威士忌是我們昨天剛從蘇格蘭直接進口的。”
“謝謝你。聞起來味道真不錯。記得我頭一回喝到純麥威士忌,還是到毛裏求斯的路易港①度蜜月的時候。”
“你剛剛說到你取代了你哥哥。”
“噢,是啊,我哥哥他是個大好人,但我不得不取代他當舒雅企業的總經理,因為他瘋了。”
“瘋了?怎麽搞的?來,吃點兒新鮮的腰果。”
“說來話長啊。”
我套用一句露西的台詞,“夜正好,酒已滿,你幹嗎不從頭說起呢?”
“你算是我的朋友嗎?”他說,眼神迷離地看著我。
“我當然是你的朋友囉。”我露齒而笑。
“那我就告訴你我的故事,朋友。我醉了,你知道的,一個醉漢總是口吐真言。對不對啊,我的朋友?”
“沒錯。”
“聽著啊,朋友,我哥哥,我最最親愛的哥哥阿凡德,可是個了不起的生意人。他白手起家創建了舒雅企業。我們原先在海德拉巴老城的拉德市場賣珠子。你知道吧,就是靠近查爾米納爾的那個市場。我現在繼承的這個商業王國,可是我哥哥勞心勞力建立起來的。”
“那你肯定是你哥哥事業上的好幫手囉。”
“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我是個失敗者,我連大學都沒考上。是我仁慈而高尚的哥哥護著我,安排我在他公司的銷售部工作。那時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做好工作。時間長了,我哥哥對我的能力有了信心,就讓我當了國際銷售部的負責人,把我送到紐約。我們國際銷售部的辦公室就設在那兒。”
“紐約?哇!那真是太棒了!”
“是啊,紐約是個很棒的地方,但我的工作很累人,每天都在外麵奔波,約見批發商和分銷商,處理訂單,確保在期限內交貨,從早到晚忙個不停。”
“這樣啊。那接下來呢?等一下,我再給你拿盤烤肉串。”
“謝謝你,朋友。就是在紐約,我認識了朱莉。”
“朱莉?朱莉是誰啊?”
“她真正的名字是艾茲麗·德·讓塞瑞,可人人都叫她朱莉。她皮膚黑黑的,有一頭濃密的卷發,嘴唇翹翹的,還有纖細的腰肢,很性感撩人,當時她在我租用辦公室的那層樓當清潔工。她是從海地來的非法移民。你聽說過海地嗎?”
“沒有,在哪裏?
“它是位於加勒比海的一個非常小的國家,在墨西哥附近。”
“喔,那麽,你認識了朱莉。”
“是啊。我偶爾會跟她打聲招呼。有一天美國移民局逮到她沒有綠卡非法打工,她來求我,叫我撒謊說她是我雇用的,這樣她就可以合法地留在美國了。我腦袋一熱,就答應了幫她。她也報答了我,給了我愛、尊重,還有我從未經曆過的最刺激的**。相信我,我真醉了,一個醉漢總是口吐真言,對不對?”
“對。再來一杯怎麽樣?這種從蘇格蘭來的純麥威士忌味道真的很好,是吧?”
“謝謝你,朋友。你太好了,比朱莉好多了。你知道嗎?她捏住了我的軟肋,我,一個大都市裏的孤獨男人。唉,她真是把我擺布得團團轉。事情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後我娶了她。”
“然後你們就去路易港度蜜月了,是吧?”
“對。可當我們度完蜜月回到紐約後,我才發覺了朱莉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的一麵。婚後我頭一次去了她的公寓,發現屋子裏堆滿奇奇怪怪的東西——裝飾著亮片和珠子的朗姆酒瓶,一大堆樣子怪誕的偶人,奇形怪狀的石頭,十字架,撥浪鼓,甚至還有蛇皮做的仿羊皮紙。她還養了隻黑貓。這隻名叫波梭的貓既暴躁又邪惡。
“我第一次發現朱莉並不像我眼見的那麽簡單,是我在布朗克斯區遭遇了一個持刀搶劫的歹徒後。那天我僥幸活著逃脫了,但手臂上被深深地砍了一刀。朱莉不準我去醫院,而是敷了些草藥在我的傷口上,並且反複吟誦著一些字句。不到兩天工夫,傷口便完全愈合了,甚至連一點兒疤痕都沒留下。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巫毒教的女祭司。”
“巫毒教?什麽是巫毒教?”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朋友。巫毒教是海地的一種宗教,信奉一個叫洛亞的神靈,相信宇宙是相通相連的。他們認為萬事萬物交互影響,沒有任何事出於偶然,一切皆有可能。這就是為什麽那些精通巫毒術的人可以做出各種匪夷所思的事,比如讓一個死人複活。”
“你在開玩笑吧?”
“沒有,沒跟你開玩笑。這些死去的人被叫做‘僵屍’,我告訴過你我已經喝醉了。一個醉漢總是口吐真言,不是嗎?”
“是啊。”現在我已完全被他的故事所吸引,顧不上勸他多喝點兒酒多吃些腰果了。
“朱莉完全顛覆了我的生活。她原本隻是個貧窮的清潔工,現在卻想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她忘記自己嫁的是富豪企業家的弟弟,而不是企業家本人。她滿腦子都是錢,但我卻無法滿足她。因為那些錢不屬於我;那些錢屬於我哥哥,屬於公司。
“她逼迫我挪用公款。一開始是占些微不足道的便宜——虛報出租車費,裝幾個小錢入自己的腰包。後來她胃口越來越大:我從客戶那裏收回的款項不再入賬;簽了合同收到的預付款也不交給總公司。久而久之,我們貪汙的公款累積達五十萬美元之多。然後,在孟買的哥哥發現了我貪汙的事。”
“噢,我的天,接下來呢?”
“你想能怎樣呢?我哥哥當然是怒不可遏,如果他願意,可以叫警察把我抓起來。但是血濃於水。我懇求他饒了我,他也就原諒了我。當然,他把我從美國調了回來,安排在海德拉巴的小辦事處,並且堅持讓我賠償至少一半的公款:在以後的二十年內,從我的工資裏陸續扣除。
“能有這麽個結果我其實挺高興的,隻要不去坐牢就行。但是朱莉不幹了,她怒氣衝天地說:‘你哥哥怎麽能這樣對你?’她一個勁慫恿我,‘公司有你一半股份,你必須要爭取到自己的權益。’“時間一長,她持續不斷的嘮叨便對我產生了影響。我開始覺得阿凡德是個狡猾奸詐的小人;我確實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有一天,阿凡德到海德拉巴的小辦事處檢查工作,又發現了我一些小偷小摸的證據。他極為光火,情緒激動,當著所有員工的麵羞辱我,用難聽的字眼罵我,說我一無是處,還威脅要斷絕公司與我的所有關係。
“我心灰意冷,頭一次產生了和哥哥對著幹的念頭。我把受辱的事講給朱莉聽,她惱火極了。‘該是教訓教訓你哥哥的時候了。’她對我說,‘你準備好報複他了嗎?’‘準備好了。’我回答,因為我哥哥對我的那番羞辱,我已經完全糊塗了。‘好,從你哥哥穿過的髒襯衫上弄顆紐扣來,還要他的一小撮頭發。’‘我上哪兒去弄他的頭發?’我問。‘那是你自己的事。’朱莉說。喂,再給我倒杯酒來!”
我趕忙斟滿他的酒杯,“那你是怎麽拿到你哥哥的頭發和襯衣上的扣子的?”
“很容易。有一天我到孟買去看他,呆在他家裏,從他剛剛換下來扔進洗衣筐的襯衣上扯下一顆扣子。然後我找到他的理發師,收買了他,要他在我哥哥下回理發時幫我留撮頭發。我跟他說,要這頭發是為了獻給蒂魯帕蒂的溫凱特史瓦拉神。
“所以,不到一個月,我就拿到了朱莉要的紐扣和頭發。朱莉接下來做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她拿出一個布做的男形偶人,上麵布滿各種可笑的黑線。她把紐扣縫在偶人的胸口上,把頭發塞進偶人的腦袋裏。接著她殺了一隻公雞,把雞血全部瀝進一個鍋裏,將偶人的頭整個在雞血裏浸了浸。然後她把偶人拿進她的房間,念了好些魔法咒語,還把奇形怪狀的藥草和根莖敷在偶人頭上。最後,她拿出一根黑色的針,對我說:‘巫毒偶人做好了。我已經把你哥哥的靈魂注入在裏麵了。現在,無論你拿這根黑針在偶人身上做什麽,你在孟買的哥哥都會有相應的反應。比方說:如果我把針刺在玩偶的頭上,你哥哥就會頭痛欲裂;如果針深深地戳進紐扣,你哥哥就會劇烈地胸痛。來,試試看。’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為了哄她高興,我還是將針刺入偶人胸口那顆白色的紐扣。不到兩個鍾頭,我接到了從孟買打來的電話,說阿凡德心髒病輕微發作,已住進布瑞奇·坎蒂醫院。”
“天哪!太神奇了!”我不由得大叫。
“是啊,你可以想見我有多震驚,不是因為阿凡德有心髒病,而是我知道,朱莉確確實實創造了一個黑魔法巫毒偶人。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這個偶人成了我小小的秘密玩具,我將所有的挫敗感,所有壓抑著的對我哥哥的怨恨,都發泄在偶人身上。看他痛苦遭罪,我獲得了一種變態的快感;在偶人身上施法成為我一種瘋狂的娛樂和消遣。
“我帶著偶人到了孟買,躲在阿凡德家附近,用黑針在紐扣上輕輕一劃,就見阿凡德在草坪上痛苦地扭曲著身體。
“漸漸地,我開始在有其他人的場合裏對偶人施法。我帶著偶人來到一家五星級飯店。阿凡德正在那兒招待日本客戶。我坐在角落裏一個不顯眼的位置,隻聽哥哥說:‘……是啊,原田先生,我們確實計劃在日本開設分公司,但是日本紐扣公司的答複並不是很樂觀,我們也……’我突然將黑針刺進偶人的頭部。‘啊噢……噢……噢……噢!’我哥哥失聲大叫,兩隻手緊緊抱住頭。他的國外客戶沒跟他共進晚餐便離開了。
“我和哥哥應邀參加在班加羅爾舉辦的族人婚禮,我也帶了偶人去。正當阿凡德要祝福新郎新娘時,我用黑針施法。‘願上帝祝福這對啊噢……噢……噢……噢!’他突然尖叫起來,並失控地一頭撞向新郎,搞得來賓們大為掃興。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對我深表同情,說他們為阿凡德逐漸陷入瘋狂而感到十分痛心。
“我帶著偶人出席盛大的宴會。我哥哥正在那兒接受一個最佳企業家的大獎。阿凡德手捧閃閃發光的水晶獎杯發表獲獎感言:‘朋友們,手捧這個美麗的獎杯,我從心眼裏感到萬分榮幸,我這一生篤信的座右銘是:辛勤工作和啊噢……噢……噢……噢!’水晶獎杯從他手中跌落,摔成上百萬塊碎片。
“阿凡德去看醫生。醫生為他做了核磁共振掃描,在他頭部沒有發現任何生理性的問題,隻好建議他去請教一下心理醫生。
“最後,我帶著巫毒偶人去了一年一度的股東大會,坐在最後一排。阿凡德正在作總結報告:‘各位親愛的股東,很高興向各位報告公司最近一個季度的業績,它代表了我們總收入的大幅度提高啊噢……噢……噢……噢!’接下來場麵一片混亂。股東們全體嘩然,強烈要求發瘋的總經理立刻辭職。阿凡德被迫在一周內辭了職。我成了新任總經理;我哥哥則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我哥哥在精神病院一呆就是兩年。這期間,我成了個有錢人;富有的程度遠遠超乎我的想象。朱莉最終得到了她渴望的所有東西。她把她的媽媽和兄弟從太子港接來,跟我們一塊兒住在孟買。但是,當我獲得富人享有的一切外在風光之後,我開始反思我的人生,以及我獲取所有這些財富時使用的卑鄙手段。然後我遇到了喬絲娜。”
“喬絲娜是誰?”
“表麵上看她隻是我新雇的秘書,但實際上,她不止是個秘書,她是我的靈魂伴侶。我和她有太多的相同之處,那是我跟朱莉那樣的外國娘們兒之間永遠不會有的。她完全是朱莉的反麵。是喬絲娜讓我認識到,我對哥哥是多麽的不公正不仁義。我下定決心要把阿凡德從精神病院接出來。”
“那你接他出來了嗎?”
“沒有,太遲了。在精神病院,他們用電擊療法折磨我哥哥。兩個星期前,他去世了。”
“什麽?”
“是的,我可憐的哥哥死了,”他雙手抱頭號啕大哭,“我親愛的哥哥死了,是我殺死了他。”
我振作一下精神。拉奧先生已經迅速從驢變成了狗。
“那個婊子朱莉,我要揭穿她;我要把她肥胖的母親從我家裏扔出去;我要把她那個一無是處的兄弟趕走;我要殺了她那隻邪惡的貓;我要把朱莉踢出孟買,讓她滾回海地,爛在地獄裏。哈!”
“那你計劃怎麽做呢?”
一絲詭秘的光從他眼裏閃過:“你是我的朋友,我喝醉了。一個醉漢總是口吐真言。所以呐,我應該告訴你。我已經見過律師,準備好了離婚協議。如果朱莉接受,那當然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我還有別的招兒。你看。”他說著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樣東西。那是一把短管左輪手槍,相當小巧,還沒有我的拳頭大。金屬外殼光滑閃亮,沒有任何劃痕。“瞧瞧這個美麗的小東西。我要用這把槍轟掉她的腦袋,然後娶喬絲娜為妻。你是我的朋友。我醉了,醉漢總是口啊噢……噢……噢……噢噢噢!!!”他突然爆發出一陣痛苦的尖叫,手緊緊抓住心髒處,臉衝下一頭撞在桌子上,打翻了純麥威士忌,腰果撒了一地。
看來我的小費又泡湯了。
半小時後,閃著紅燈的警車和救護車相繼趕到。從救護車上下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他宣布普拉卡什·拉奧先生因心髒病大麵積猝發而死亡。警察將他的衣服口袋全部檢查了一遍,找出一個裝滿銀行支票的錢夾,一張美麗的印度女孩的照片,一遝寫有“離婚”字樣的紙片。他們沒有發現什麽槍。再怎麽說,死人是不需要槍的。
絲蜜塔看著我,臉上一副頑皮的表情。“你根本就沒指望我相信這一大通胡說八道,是吧?”
“我不作評判。我隻不過把普拉卡什·拉奧先生跟我講的故事,還有我聽到的,我看到的,全部告訴了你。”
“這種事不可能是真的,對吧?”
“也許吧,我隻能說,有的時候事實真相要比小說更奇異。”
“我沒法相信拉奧的死是因為有人在巫毒偶人身上作法。我看這故事是你編造的。”
“那就別相信這個故事好了,但接著你怎麽解釋我對下一個問題的回答呢?”
絲蜜塔按下了播放鍵。
普瑞姆·庫馬爾拍拍桌子,“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現在要進入下一個題目,第六個問題,獎金十萬盧比。這道題目在各種知識競賽中常常會被問到。沒錯,我說的正是關於國家與首都。托馬斯先生,你是否熟知各國的首都?舉個例子,你知道印度的首都嗎?”
觀眾們笑了起來。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一個端盤子的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國家的首都。
“新德裏。”
“非常好。那麽美國的首都是哪個城市?”
“紐約。”
普瑞姆·庫馬爾笑道:“錯。這不是正確答案。再來,法國的首都是哪個城市?”
“我不知道。”
“日本的首都呢?”
“我不知道。”
“那麽意大利的首都呢,你知道這個嗎?”
“不知道。”
“喔,這樣的話,如果你不啟用救生筏,我看不出你如何能回答出下麵這個問題。現在請聽第六題,獎金十萬盧比。請問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首都是哪個?A,路易港;B,太子港;C,莫爾茲比港;D,阿德萊德港。”
背景音樂轉換成了帶懸念的旋律。
“托馬斯先生,關於這道題目你有任何線索嗎?”
“有。我知道哪些答案是錯誤的。”
“你知道哪些答案是錯誤的?”普瑞姆·庫馬爾十分懷疑。觀眾們開始交頭接耳。
“是的。我知道答案不是太子港,那是海地的首都;也不是路易港,它在毛裏求斯;也不是阿德萊德港,因為阿德萊德港在澳洲。所以,答案肯定是C,莫爾茲比港。”
“太不可思議了。你確定嗎,百分之百確定嗎?”
“是的。我確定。”
鼓聲漸強,正確答案閃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確!是莫爾茲比港。你剛剛贏得了十萬盧比,你現在是個大富翁了!”普瑞姆·庫馬爾大聲宣布。
觀眾起立,鼓掌喝彩。普瑞姆·庫馬爾抹去額上不斷冒出的汗水。“我敢說,你回答這些題目的方式幾乎是在玩魔術。”
絲蜜塔大笑。“這可不是玩什麽魔術,你這個傻瓜。”她對著熒屏上的普瑞姆·庫馬爾說。“這是巫毒術!”突然,她的眼角瞄到房間地毯上有樣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來,是一粒四個孔的小扣子,用在襯衫上的那種。她看看我的襯衫,第三粒紐扣果然不見了。她把紐扣遞給我:“給,管好你的紐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