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都護府越發忙碌, 從早到晚難得片刻歇息。

薛琅同副將們商議完與敦煌郡聯合剿殺河西馬賊的布劃,待副將們散去時,天邊隻剩最後一抹烏金盤亙山邊。

疲乏漸漸襲來, 他靠在憑幾上, 混沌虛空裏,腦中忽響起一道帶著震顫的聲音:“薛琅,我,我……我是女子。”

她身著女郎最**人的衣衫, 梳著最靈動的發髻, 化著最貼合她的妝容。

她為了來見他, 做了最用心的裝扮。

她說, 她是女子。

她是女子, 自然很好。

她是男子, 他也不計較。

不, 不不。

他太高興她是女子了。

當他最初察覺她是女子, 短暫的起了被戲弄的憤怒後,他便被巨大的欣喜淹沒。

她是女子,代表他可以同她有更深的牽絆。可以同她有一個世俗意義上家, 還有一些兒女。

他若不慎惹她生了氣,她想要回娘家, 會因為舍不得兒女而留選擇留下。她若帶著兒女回娘家, 也會因此拖慢行程, 讓他能更快追上她。

便是沒有兒女, 他也知道如何逗她開心。

她可太好哄了。

她不稀罕金銀,不在乎排場。

隻需要在她扮做郎君時吹捧她英俊無雙, 在她扮成女郎打扮時誇讚她貌美驚人, 她就會忍不住得意笑出來。

她是女郎, 多好啊。

可她是,崔五娘。

房門被輕輕敲響,是王懷安送了晚膳進來。

他沉默用罷,王懷安方道:“七郎在外徘徊了許久,不知可是有話要同將軍言。”

薛琅不由一頓,半晌方道:“喚他進來。”

魏七郎到來的步伐很是遲疑,坐到桌案前也是幾分思忖,方遲疑道:“表兄,我們與崔家結親,是不是做錯了?”

“你,嫌棄她?”

魏七郎喃喃道:“她若任性、若蠻橫,可她是崔將軍之女,這些我都能忍。可是……”

他苦笑一聲,“她出手闊綽,送人就是一個金餅,還都是她自己賺來。我當時兩袖清風站在那裏,真想尋個地縫鑽下去……表兄,她說我同她不是一個路子,此前我總覺著,無論什麽樣的兩個人隻要成了親,最終都會成一個路子。我們的祖祖輩輩,盲婚啞嫁,不都是這般過來的?可是,崔五娘,她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門口又有副將前來,等著回稟事。

薛琅隻得言簡意賅問魏七郎:“你欲如何?”

“我若與她成親,就是一生的怨侶,她不中意我,我難忍耐她。她那般……”

薛琅不由捏緊了掌心,“她怎地了?”

魏七郎想到嘉柔那般憤怒,不由有些躊躇,幾息後方鼓起勇氣道:“她得知魏家前去提親乃表兄授意,簡直暴跳如雷,我……”

薛琅身子一頓,“她現下在何處?”

“她騎驢便走,我本以為她要來尋表兄對峙,匆匆趕回來,她卻未來。也不知跑去了何處。”

薛琅蹭地站起身,“她原本要去何處?”

“要回鄉。”

薛琅當即大步往外,到了門邊時,那副將忙道:“薛將軍,軍服一事……”

“改日商議!”

-

天際最後一絲金邊已墜去山背後,萬家燈火被遠遠甩在身後,隻有前方黑魆魆的昆侖山沉默站在遠方,注視著世間的大善人。

薛琅趴伏在馬背上,馭馬疾馳往前,將跟隨而來的王懷安與魏七郎遠遠拋在後頭。

客棧沒有,酒肆沒有,妓館也沒有。

他祈禱她真的回了鄉。

夜風割麵,狼嚎聲開始在曠野回響。

這一路卻不見一個騎著驢的傷心小郎君。

直到縱馬飛過長安橋,終於瞧見白家莊子門前搖晃的氣死風燈照著一個將將下了驢的單薄身影,他倏地鬆了一口氣,高聲喚道:“崔……潘安……”

嘉柔回首,待瞧見身後是誰,似見了鬼一般,一閃身進了莊子側門,便往她的偏院跑。

薛琅緊隨其後,終於在偏院門前追上她,高大的身形攔在了她麵前,“你聽我說……”

“滾!”她重重將他推開,火光下淚痕滿麵,怒不可遏,“我不想見你,我恨你!”

他待再要攔她前頭,她已邊往裏頭跑,邊高聲大叫:“李劍,有人要殺我,李劍!”

然李劍今夜宿在廟中,她哪裏能喊來。隻西廂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七公主兩步從裏頭蹦出來,“誰殺誰?哪個不長眼地敢在本公主的地盤撒野,不想活了!”

待看清嘉柔被薛琅攔在門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一聲:“來人啊!”

隻瞬間,她的豪奴們手持蟒鞭從天而降,足足有二三十人,匍一落地便將薛琅同嘉柔隔開,順勢將他包抄。

院中仆從們聽聞動靜,紛紛點了燈燭出來。

便連安四郎也被仆從推出來,尚未弄清發生了何事,一邊向嘉柔身畔去,一邊同伽藍道:“事情緣由還不知曉,莫衝動……”

七公主冷哼了一聲,“被弄哭的是自己人,你還顧什麽真相不真相!我倒要看看我的人是不是真打不過他。給本公主攔住他!”

憧憧火光照亮了半個院落,他不欲硬闖,隻站在重重包圍裏,一瞬不瞬望著兩三丈之遠的嘉柔,“你不中意魏家,我來解決,你聽我說……”

“你算哪根蔥,要你插手我的事,”火光下她的神情淩冽而決絕,“我恨死你,全天下我最恨你!”她往外重重一甩手,什麽東西寒光一閃,向他飛來。

他站著並不躲閃,那寒光噌地擦著他的額頭飛過,落在地上,呈金石相擊之聲。

他怔怔站在原處,眼睜睜看著她推開廂房門,一頭撲進去,房門重重一掩,便再也看不見她。

-

這勢必是難眠的一夜。

時已四更,院中還亮著燈。

無論是公主的豪奴還是偏院的仆從,都還守在門外。

嘉柔的廂房裏,公主支著腦袋靠在床榻上,捂嘴打了個哈欠,喃喃道:“當紈絝便要當本公主這般紈絝,誰讓我一日不痛快,我讓他一生不痛快!聽說你治你那未來夫婿,就隻是用西域之禮嚇他?這算什麽下馬威。你這將軍之女,長安第一女紈絝,遠不如我這龜茲第二女紈絝活得肆意!”

嘉柔埋身於被褥裏窸窸窣窣了一陣,終於抬首,吸著鼻子道:“第一是誰?”

“是我母妃啊!母妃當年悍名遠播,我這點道行,離母妃可差遠了。你呢?你阿娘可也紈絝?”

嘉柔垂首坐了一陣,方搖搖頭,“我是家中唯一一個。”

“原來你是自學成才啊……”公主嘖嘖了兩聲,“怪不得不地道。”

“你才不地道。”

公主見她的傷心止了一些,方道:“差不多行了,從來都是旁人寬慰本公主,這還是我第一回 寬慰人。若非看在你我日後是親戚,我哪裏會做這些事。睡去吧,待你明日醒來,我帶你去見我的汗血寶馬!”

夜風肆虐,同一個院落的西廂房,薛琅站於窗前,望著外頭無盡的黑夜,低聲道:“……那時我十五歲,受著世人議論,不知未來在何處,雖學了些武藝,卻也未用在正道上……”

安四郎隱約記得,眼前這位青年將軍在少年時,確實背負著一些世間議論,仿似與他的身世有關,又似因他是個斷掌。

後來這位將軍忽然橫空出世,一戰成名,所到之處皆摧枯拉朽,勢如破竹。他身上那些傳言漸漸被他的軍功所取代,極少有人再談論他的過往。

“世人笑我酒囊飯袋,我一時憤憤,欲擊敗崔將軍來給世人看,隻將軍一柄長矛便將我挑於馬下。我以為他要給我一頓好揍,他卻未曾再動手,卻言我有先父之風。”他轉過身來,手中仍捏著嘉柔丟出來的他贈她的銅牌,眉骨處被劃傷寸許,傷口已收斂,微微有些腫,“你看,原來世人相傳的皆為真,我真有另外一個生父。那是我第一次聽聞我生父的事,崔將軍說他‘雖功名不顯,卻強悍異常,三千裏奔襲敵營不喘大氣,臨死時還一刀砍死兩個敵兵。’”

安四郎低聲道:“他,是值得尊敬之人。”

薛琅淡淡一笑,“多謝。”

他續道:“那日,將軍教我一套刀法,贈我一本兵書,言我練成後可進崔家軍。隻後來陰差陽錯,我去了西南,他到了西域……”

他長長歎了口氣,“崔將軍雖乃我一日之師,卻於我有大恩。後來世間皆笑崔將軍一世英名,其女及笄後卻無人敢娶,簡直荒謬。崔將軍之女,怎會無人娶!”

安四郎也不由歎了口氣。

若說真無人上門提親,倒也不至於。

隻是有些人擺明便是為了崔氏的權勢地位,這種人怎堪結親。

後來魏家上門提親,門第低一些,可家風清正。

魏七郎本人又長身祁立、俊氣斯文,也極難得。

隻人在兵部卻與崔氏最初設想不同——嘉柔小小年紀喪父,萬萬不能再嫁個武將早早守寡。

可其職不用上戰場,便也不糾了。

總體來說,是個好兒郎。

崔安兩家極滿意。

“我那時隻想著選個合適的,不辱沒崔家人……”薛琅摩挲著掌心的銅牌,喃喃道,“兄弟結拜都講求投契,一輩子的姻緣自是要求更甚。我萬般盤算,卻獨獨忽略了她,她如今怪我,是應該的。”

外頭起了一點動靜,安四郎掀開簾子,但見伽藍公主從嘉柔的那間廂房裏出來,站在簷下打了個肆意的哈欠。

龜茲兒女也大多難自擇姻緣,然這位蠻橫的公主卻奪得了此中自由。

後頭跟來的王懷安與魏七郎未曾進屋,尚在風中等待。

安四郎道:“阿柔如今在氣頭上,你等在此處怕是無用……”

遠方長庚星已在天邊徘徊,黎明將至。薛琅道:“她同七郎的親事,我會往長安魏家去信,商議退親事。便有得罪崔家之處,隻等我日後回長安,親自上門賠罪。”

安四郎心知已到了這般地步,這親事不退也得退了,方點一點頭,“我也會往崔家去信……”

薛琅抬手抱拳,出了房門,兩步到了東廂簷下,立刻引得公主的豪奴持刀湧過來。

他並不闖入,隻在窗邊低聲道:“你好生歇息,我後日再來看你。”

他明知她不會回應,卻仍在窗外等了幾等,方才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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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以為這一夜她要睡不著,卻未料到睡下後反比哪日都死。待一睜眼,過了午時,趙勇行刑之時早已錯過,這會兒怕已被抬回客棧治傷了。

她洗漱過出了房門,便遇上一直在等待她的安四郎。

安四郎看著她尚有些紅腫的眼皮,寬慰她道:“昨日我已同薛將軍商議好,解了你同魏家的親事。待崔魏兩家收到信,便會著手辦此事。”

她聞言,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淡聲道:“謝主隆恩。”

他看她還知道陰陽怪氣,方放了些心,又道:“你阿娘當年嫁給姐夫,他先是駐紮在京郊,每月能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數;後來又到了龜茲,五年裏隻回去過兩回;再後來,他人都沒了。你阿娘嫁給他這些年,同他真正在一處,加起來不知可有一百日。我明白你不願旁人插手你的姻緣,可是你同薛琅之間,望你三思。崔安兩家所有人,對你最大的期盼,便是你能擁有最最平常的安樂。希望有一人,能長長久久地陪伴你,而不是行在半路,隻留下你一人。”

她垂首看著靴尖幾個泥點,道:“兒三思得很,兒同他再無可能。”

她踱出了偏院,便見白三郎迎麵而來,“夫子,聽聞昨日半夜,你同薛將軍吵了架?”

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

她明白,白三郎這是操心他的巴爾佳來了。

未成想白三郎倒是真心實意站在她這頭,憤憤然:“薛將軍真真是不識好歹,有這般好的夫子衝破世俗同他一處,他竟如此不珍惜。哼,下回見他,徒兒必要怒瞪他一眼,給夫子出氣!”

雖然怒瞪薛琅一眼,並不能讓薛琅少塊肉。然而嘉柔聽他如此說,心中多少有些欣慰。

她這徒兒,沒白教。

白三郎說完過場話,才暗戳戳進入正題:“夫子,你同將軍吵歸吵,還是會繼續恩愛……的吧?”

嘉柔先怒瞪了他一眼。

他便怏怏道:“那夫子要同巴爾佳結拜的事……”

“該是不成了。”她喃喃道。

她同薛琅絕不可能再有瓜葛,她蹭不上薛琅的權勢,作為一個普通夫子,她這條大腿對巴爾佳也就沒有任何用。

好在,她提前做了準備。

“我同七公主早已說好,由她同巴爾佳當手帕交,改日會請巴爾佳進宮中遊玩。”

“真的?”白三郎頓時喜滋滋。

她回首往西廂房看去,白日的七公主自然不在這個院落的,也不知是不是又滿龜茲的去堵戒葷和尚,“待公主前來,此事你一問便知。”

這一日她再未進城,隻繼續同白三郎上課,將《去長安千萬莫得罪的十大惡人》講完結,方道:“到今日,我能教你的,全都教完了。你學的極好,為師有你這個徒兒,很是欣慰。”

白三郎不妨自己出師這般快,隻得到這般高的評價,心中很是得意,不免謙虛問道:“後頭還要習學什麽?”

“不需習學,尋個樂子慶祝一番。”

白三郎看她神情自若,顯然已想到了何種樂子。

她果然探頭過去,湊在他耳邊低語幾聲。

他微微一愣,忙看著她那張過於秀氣的臉,探問道:“夫子不擔心毀容?”

她搖了搖頭,“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按我說的去辦。”

白三郎當即喜滋滋離去,一直到了第二日曦微之時,他方披星戴月回來,“叩叩”敲響了她的窗欞。

“夫子,成了,咱們先去樓蘭。”

“駕車,走!”

-

夜晚的樓蘭王城早已宵禁,隻一處帳子裏燈火通明。

樓蘭王族的富貴兒郎們齊聚在這間簡陋帳子裏,正為了輸輸贏贏而鬥得滿麵紅光。

兩張並起的桌案上,白三郎在一邊守著一堆金銀細軟,嘉柔一腳踩在胡**,一臂高揚,手中骰盅晃動不息,一雙眼眸一瞬不瞬逼視著麵前的對手。

那人也搖著骰子,堆在桌邊的首飾已不剩多少。

待雙雙齊齊將骰盅落桌,揭開盅蓋。

圍觀眾人齊齊傾身,待看清骰子上的點子,方齊齊“嘶”了一聲。

對麵那人垂頭喪氣從胡**起身,白三郎當即歡歡喜喜傾身將那些細軟全都刨過來,再繼續嚷嚷:“還有誰?誰對潘夫子不服氣,想要上來試試?”

“我來!”對麵當的放下一顆碩大夜明珠,一人落座,大喇喇道:“我來!”

天亮時分,嘉柔從那帳子裏鑽出來,對著初升的日頭打了兩個哈欠。

四五個周身不剩一點金銀的樓蘭兒郎接連出了帳子,指著嘉柔恨恨道:“有種別走,我等回去取來值錢物,再賭一場。”

白三郎正扛著大半藤筐的細軟跟出來,聞言哈哈一笑:“隻剩五個人,我師父才看不上。”

嘉柔又打了個哈欠,擺一擺手:“不是怕你們,是放你等一馬,否則連褲子都不給你等留一條。”

她上前給白三郎幫一把手,把藤筐往馬車車廂裏一放,問白三郎:“下一站去何處?”

“若羌。”

她爬進車廂,“不耽擱時間,現下便走!”

-

薛琅收到西域四五個小國親王們的暗暗埋怨時,已是五六日之後。

彼時因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姑墨國大王子成親,這是脫不開身的邦國之交,他必須赴宴。

一番觥籌交錯後,一同前來赴宴的別國親王們關心了幾句為何傳說中的潘安未曾陪伴前來,順勢便說起了潘安正同她的徒弟奔馳於西域疆土,挨個挨個收割王族中富裕兒郎的財富一事。

其中一位親王許是最大的苦主,飲了幾盞蒲桃酒,壯著膽子求上來:“皆聽聞薛都護同那潘安恩愛有加,還請大都護勸上潘安兩句,他從我那不肖子五郎手中贏去的一枚玉如意,乃他阿娘遺物,其意非比尋常。”

一旁也有想要拍馬之人,便揶揄那親王:“賭桌隻見高下,誰會知曉賭注來由,你這是要給潘安潑髒水。”

那親王連忙擺手:“萬無此意,潘安自是不知,我也並非要賴賬,隻想用旁的貴重物將那玉如意換回來,本王感激涕零。”

薛琅對此事,簡直一無所知。

過去幾日,他去過莊子好幾回,都未能遇上嘉柔。用安四郎的話,“讓她去散散心也好。”

原來散心的方式倒也是她的風格。

隻是,就他所知,她不能豪賭可是發下過重誓,縱然一時氣悶要賭一場,可也沒有一國一國收割的道理。

她究竟要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