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的院中鴉雀無聲, 連孩童都停止了嬉戲,隻有趙勇平靜而絕望的聲音在院中回響:

“……年底河西之地有些不太平,我們混進突厥人中的探子開始每三日送一回消息。最後一回忽然遲了一日, 崔將軍立時察覺出不對, 下令各處駐軍嚴守營崗,並開始集結隊伍。

曹氏懷胎八月,於那夜忽然發動。卿兒她阿娘當年便是產下她後便未醒過來,我生恐曹氏也那般。

那夜前半夜出奇的溫暖, 沒有一絲風。我明知崔將軍三令五申, 卻心存僥幸, 趁著將軍派我往崗哨打探消息時, 溜出去守著曹氏。

當夜三更, 小娃兒將將見了黑黝黝的腦殼頂, 突厥人五萬兵馬陡然前來……”

趙勇說到此處, 開始哽咽, 過了好一陣,他方續道:“我臨時尋到的接生穩婆錯手點燃了鋪蓋,房中開始起火, 久撲不息。後來忽然下起了冰雨,終於澆滅了火勢。我拚命往出闖, 外頭已是喊殺聲一片。誰知突厥人穿的皆是安西軍的軍服, 我慌忙下根本分不清是敵是友, 渾渾噩噩地揮著刀, 直到我自己也被砍倒……我以為我會跟著一起死,卻沒有。兩萬安西軍與龜茲八千羈糜軍, 隻活了我一個。最該死的是我, 反倒是我活了下來……”

那夜的殘酷, 院裏的婦人們親自經曆,雖已過去五年,卻永遠不能忘記。有人開始泣不成聲,一而染十,整個院落嚎啕大哭。

趙勇涕淚滿麵,看向薛琅:“那夜若我守在哨上,第一時間將突厥人到來的消息傳回去,安西軍便不會那般措手不及。若哪怕早一刻鍾知道突厥人的衣著,我安西軍也不會在沙場上那般被動……大都護,我有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著死。可我沒有臉去見他們,我的罪沒有贖完,我一閉上眼睛,便能看見那些兄弟們躺在血水裏,被冰雨凍在了一起……薛將軍,我有罪,我有罪啊……”

院中一片哭聲,薛琅被兩萬安西軍的犧牲壓得喘不過氣來。

報給朝廷的兩萬的數字背後,是兩萬個要經受傷痛的家庭。

是年邁的耶娘失去了兒子。

是繾綣的妻子失去了丈夫。

是稚嫩的兒女失去了阿耶。

是整個大盛失去了兩萬好兒郎。

這些悲傷並不能隨著時間的消亡而變淡,它將成為每個人一生中最大、最不可抹去的遺憾。

罪魁禍首,決不可放過。

然他作為主將,卻最為清楚,戰前打探消息,絕不會隻派一人,至少一隊十二人,結成編隊,配合而行。便是少了趙勇一人,餘下十一人也不會亂了方寸。

那十一人都未能及時將信送達,皆因為,當夜忽然下了暴雨。

暴雨掩蓋了突厥人由遠而近的聲音,也令信鴿、硝煙與焰火等傳信手段失靈。

自是還有旁的法子,然時間已來不及。

突厥人的先鋒忽到跟前,先將安西軍的前探斬殺,並非難事。

據他後來知曉,當時還有一人拚死將信傳給了一個龜茲兒郎,那兒郎在接力送信途中被突厥人一箭射中。鮮活的生命停留在他永遠的二十二歲,獨留他瞎眼的老娘孤獨存活於世。

然那大雨本身便是警醒。

崔將軍一定快速做了許多部署,否則以兩萬安西軍對陣五萬突厥人,在那般惡劣前提下,崔將軍絕不可能帶人將突厥人趕出龜茲,並一直追到昆侖山仙女峰另一側。

趙勇當時臨陣脫逃,有違軍令,罪不可恕。

然那般戰場,多去一個人,也不過是多死了一個人。

他長長喘了一口氣,方冷聲道:“趙勇,你雖無臨陣脫逃之意,卻有臨陣脫逃之行。按律當斬,你可知?”

趙勇決然看著薛琅,“我知,請大都護判我死罪。我等這一日,已經足足等了五年。”

院中的婦孺們哭聲更甚,齊齊往前湧來,跪倒一大片,紛紛哭求道:“莫殺趙公,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啊。我等不被大盛承認的胡族遺孀,這些年皆是趙公在照顧……”

大盛有律,邊境複雜,平民可與胡地通婚,駐軍卻不成。

然冷冰冰的律法又怎能抵住火熱的人心。

安西軍戰死後,朝廷的撫恤銀自是要發放給其大盛的父母妻兒。在西域有了家室的,不為朝廷承認,那撫恤銀,沒有一錢能到這些胡女手中。

無論在何處,女子既不可入仕,非貴胄名下難有恒產。尤其是貧苦女子頂著門戶,更比男子不知難出多少倍。

婦人們一邊哭求,一邊不停歇地磕著頭,不過幾下額上皆現了傷。

嘉柔依然呆呆靠在那樹樁子上,直到見薛琅又要發話,終於站起身,到了趙勇身畔。

薛琅沉默地看著她,半晌方道:“你可有話要說?”

趙勇一動不動跪在那處,抬首看著嘉柔,愴然道:“阿柔,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崔夫人,對不起崔氏滿門……”

她心中洶湧,喉間哽得說不出話。

她久久方開口:“趙世伯,你若了解阿耶,便會知曉,他多麽欣慰你還活著。安西軍但凡有一人活著,安西軍的英魂便未滅。”

趙勇聞言,嘶聲裂肺哭嚎驟然而起:“我有罪,我罪不可恕,我對不起你們……崔將軍,潘永年,趙大拿,李二牛,孫如海,張旺年……”

那些昔日戰友的名字牢牢記在他心裏,沒有一個忘懷,這些名字在無數的夜裏伴著他入睡,又頻頻令他驚醒。

他哭得力竭,聲音漸弱,薛琅方道:“先安西軍近衛趙勇,戰前臨陣脫逃,按律當斬。念其未影響整個戰勢,且連續數年有悔過之舉,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他頓了頓,看向王懷安:“多少軍棍,可去命一條?”

“體壯之人,堪抵四十棍;體弱者,二十便已死。”

王懷安話畢,不由擔憂地看向趙勇。

趙勇在戰時已傷了腿,這些年又這般勞累,全然稱不上體壯,隻怕最多二十五棍便要嗚呼哀哉。

薛琅揚聲道:“罰五十軍棍,監外行刑。明日刑二十,此後每半月刑十,直到刑畢。趙勇,你可伏法?”

趙勇聽罷,隻覺恍惚中又多了幾分清明,如一場大夢將醒,雖痛苦卻又幾分重獲磊落的輕鬆。

他將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地上,“罪人趙勇,甘願伏法!”

初冬晌午的龜茲城已緩緩吹著冷風。

趙勇被兵卒們先一步帶回客棧,監管其不可外出,直至第二日午時行刑,由兵卒直接押去都護府。

軍服買賣暫緩,不做商議。

婦人們也漸次散去。

嘉柔沉默地出了巷道,騎上大力在路口仿徨了一陣,方選了往城裏的路。

昏黃的日頭照在她身上,憑空多了幾許迷茫與沉靜。

薛琅的眸光久久落在那個十七歲逃家的少女身上,直到身畔的魏七郎喚了一聲“表兄”,他方道:“去……陪陪她吧。”

魏七郎便點點頭,騎上馬追過去,卻不知該同她說些什麽。

大力走得慢,他也慢慢與她並行,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先開口,“櫻桃在安家的馬場,最初那半年總是後腿無力,每每撒尿便會尿它自己一腿。二舅父總會幫它清洗幹淨。他說,馬性高潔,乃靈畜中的君子。君子,不該活的那般窘迫……”

他聽著她喃喃細語,反應過來,她口中的“櫻桃”,是當年在他手中受傷的馬。那時它還不叫“櫻桃”,因是一匹棗紅馬,取名叫“棗花”。

她說話的時候並不看他,隻看著遙遠的夕陽,“可是,櫻桃那時候對人失去了信任,它永遠縮在最偏僻的角落,去給它放料,它永遠要等人離去才敢去吃草。二舅父給它清洗馬腿,不知因此被它踢傷多少回……”

她終於緩緩側首,“魏七郎,舅父說你是老實人,我同你兩日的接觸,也看出你並非奸邪之輩。那麽你告訴我,當年你為何當街打馬,導致它受重傷?”

魏七郎一時語塞,幾息後,方才道:“若我說,當年我受人蒙騙,以為那樣可以救馬,你可信我?”

他有一雙赤誠的雙眼。

昨日她戲弄他,用西域之禮接待他,他萬般為難,這雙眼中也不見厭棄。

她看著這雙眼眸,緩緩點了頭,“是誰蒙騙於你?用何借口?”

“我那時得了棗花,可不懂養馬,未料到棗花的皮毛下爬滿了蜱蟲,各個吸飽血如赤豆大小。我騎著它上街,於街麵上發現時,很是著急,卻不知去何處尋醫。用手去揪,那蜱蟲反而更要往馬皮下鑽,便是將身子揪下,蟲頭依然留在馬皮之下……”

她輕輕點了點頭,“要用酒去擦,或是用鬆脂熏它,它自會鬆了倒鉤,掉下來。若強行去拔,馬輕則生瘡,重則病亡。”

魏七郎慚愧道:“此法子我也是近兩年才知,當年卻又著急又無知,隻知道再不救馬,馬便要失血而死。那時正好有人經過,自稱獸醫,給我出了主意,讓我用刀刃去刮……”

嘉柔不禁愕然。

時隔四年,她現下還記得櫻桃躺在街麵上周身流血的模樣。

若非二舅父的堅持,櫻桃是救不回來的。

“我隻刮了幾下,便覺不妥,當即收手,然馬卻轟然倒地,血流如注,我忙回首問獸醫該如何,那騙子卻早已逃之夭夭,哪裏還有人在。”他想到當年一幕,猶覺心悸,“直到後來我跟著軍中的獸醫學了些淺顯的養馬技藝,方才真正明白我當年何其愚蠢。”

他歉疚地看著她,“五娘,當年你挖坑絆倒我,我心知我乃咎由自取,並未怪責你。隻當時姨母來家中探親,未知曉其中緣由,便拽著我吵著上門尋你……”

她勾了勾唇角,想為當年的誤會一笑抿恩仇,卻一點都笑不出來,隻有魏七郎問她:“棗花,不,櫻桃,它如今可好?”

“它現下是二舅父的坐騎,隻有在二舅父麵前才極順從,便是我去逗它,它都要尥蹶子。”

他便欣慰地點點頭,“它能跟著安家的人,是它的福氣。”

龜茲城不大,往中心去的路並不算遠。

緩緩行了一陣,已到了王宮邊。

拐進支路再行了幾息,便可見長安客棧。

從客棧外尚看不出什麽,進了與客棧相通的跨院,卻見院門口守著兩個兵士,是於流程上監視趙勇不可在行刑前逃跑。

曹氏的哭聲便從夫妻二人的房中傳了出來。

能聽見趙勇在低聲規勸:“莫哭,此番我還能留下一條命,是薛都護的照應。”

她不知怎地生出幾許躊躇,已邁進去的腳又縮回去。

轉身正要出去,卻見趙卿兒懷中抱著個包袱皮匆匆而來。

人尚未到,那包袱皮裏的濃重藥味已先一步噴散於四周。

趙卿兒也眼鼻發紅,顯見已是哭過,卻比受了生活磨搓的曹氏更加樂觀。

她瞧見嘉柔和魏七郎,已猜出他乃嘉柔定過親的夫君,本該關心幾句,然此時卻不是合適的時機,隻問嘉柔:“怎地不進去?”

嘉柔搖一搖頭,問道:“抱的什麽?”

“提前抓了些治傷的藥,今夜連夜熬一熬,明日阿耶行刑後,就能立刻用上。”

嘉柔點了點頭,從衣襟中取出一個金餅放在包袱皮上,“給趙世伯尋個好郎中。”

趙卿兒眼睛一紅,眼淚便滴在那金餅上:“阿柔,我們趙家,對不起你。”

她原想說個笑話逗一逗趙卿兒,此時卻一個都想不起來,半晌方道:“明明是突厥人對不起龜茲、對不起大盛,與趙家何幹?你我是一家人,從兒時起便是。”

趙卿兒便提袖抹了淚,卻將金餅塞回給她:“尋郎中的銀錢夠,你自己賺的銀錢,自己收著。”

嘉柔見她堅決,方不同她推拒,將金餅收回去,方問道:“世伯說,伯母當年生產,後來那孩子呢?”

趙卿兒不由歎了口氣,“那夜大戰,她受了驚嚇,產下一個……死胎。”

嘉柔本已猜到那孩子該是不存於世,卻未成想會是這個結果。

此後曹氏再無產出,想來那時留下病根,或因心病,不能有孕。

夠了,那般的懲罰,早夠了。

突厥人的罪責,為何要大盛人來承受。

嘉柔是個四體不勤之人,留在客棧反而要添亂。她還是決定,今夜先回莊子,明日一早再前去客棧等趙世伯。

魏七郎將她往前頭送了送,她見他悶聲不語,終於道:“我不中意你,你可知曉?”

他點一點頭,“你不願嫁我,才來得龜茲。”

“我決定離開長安之前,曾去信邀你出來商談退婚,你為何不應約?”她一拉韁繩,止住了大力。

他也跟著她停下,又往邊上退了兩步,給後頭的人讓開路,方低聲道:“我怎能同意退婚……我不能。”

“為何不能?你明明知道,我不中意你。便是沒有當年誤會你虐馬之事,我也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你我不是一路人,這兩日你難道還未看明白?”

“可是,”他艱難道,“女子被退親,於名聲有大妨。我怎能,讓崔將軍之女受名聲之累。”

她不由怔怔看著他,“你於我有責任?”

他點一點頭。

她簡直不敢相信,“你我全無心意,甚至未曾見過幾麵,撇開當年事,形同路人,你於我有何責任?”

她嗤地一聲,“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我吃喝玩賭坑,結交的全是名聲狼藉的紈絝。魏家來定親之前,難道不知?縱是退親,又能將我的名聲毀壞多少?”

魏七郎隻頻頻搖頭,“不能,我不能……魏家沒有退親毀人聲譽的先例。況且,表兄既讓我前去提親,不會允我再退親,我不能……”

“什麽表兄?”她身形一頓,“你莫說,你那表兄,乃是薛琅?”

他輕輕點一點頭,“表兄曾提過,崔將軍於他有恩……”

他正待再解釋,她猛地提高嗓音,“當年我同他素不相識,我的親事,與他何幹?

她的雙眸已通紅,裏頭燃燒著怒火萬丈,“我的名聲又於你何幹?!為何你們所有人,無論哪根蔥,都想插手我的人生?!”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