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龜茲的途中下起了小雪。

崔嘉柔睡了一陣, 掀開車簾,睜著惺忪睡眼往外望出去。

尚是午時,日頭在薄薄雲朵後白慘慘地掛著, 馬車碾在最新鮮的積雪上, 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

再往北行五十裏,便是白銀親王的莊子。

過了莊子從東門進龜茲城,從西門出城,會有兩條路。

一條是通往萬國來朝的大盛長安, 沿途要經過丘陵、冰川與沙漠。

另一條則通往更西方的世界。那裏的人天生發須彎曲, 眼瞳多色, 語言複雜。

無論哪條路, 都有許多馬賊沿途驚擾, 尋出攜帶重金的旅人, 將其盤剝的兩袖清風, 甚至取其性命。

銀錢, 乃禍之根源。

卻也是買命法寶。

若再有一頭天賦異稟的驢,則可保小命矣。

迎麵沁涼的冷風吹得人漸漸清醒,她鬆了車簾, 回首蹲坐在一個藤筐邊。

贏來的寶貝已在城裏倒換,如今在藤筐裏堆得高高, 半是一個個噌亮的金餅, 半是玉佩、珠子等細軟。另又有十幾串錢, 在金餅和細軟麵前不值一提, 隻取花用便利之能。

她數清了這些值錢物,方順著車廂前頭鑽出去, 坐在車轅一邊。

白三郎坐在另一邊, 一手抓著韁繩, 親自為他的夫子趕著車。

見嘉柔出來,他忙道:“夫子可腹餓?車裏頭有炊餅。”

嘉柔搖一搖頭,抬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積雪,隻道:“金餅與細軟你我一人一半,十幾貫錢全歸我。”

白三郎大為驚喜:“夫子竟給徒兒這般多?幾能買一座礦!”

嘉柔淡淡一笑:“你乃我唯一的徒兒,為師不寵著你,又能寵著誰。”

這話自然全乃誆騙他。

隻要她一日不回長安,她的收徒步伐便不會止。

然她這個徒兒她了解,單純得很。

日後便是與白三郎再遇上,他知道她徒滿天下,用個“開山大師兄”的名頭,也能讓他再次與有榮焉。

白三郎果然對她的甜言蜜語極是受用,滿臉鄭重道:“日後夫子若孤家寡人,徒兒給夫子養老。”

嘉柔嗤了一聲,“為師怎會成孤家寡人,多少人排著隊……”

她這般說著,神色卻不由沉寂下去。

白三郎有意和一回稀泥,複又道:“自然夫子乃人中龍鳳,隻薛將軍卻也十分難得。不知將軍究竟如何惹了夫子,不若再給他個機會,讓他斟酒賠罪……”

“還想不想要金餅?!”

白三郎當即住了嘴,再不敢多說話。直到往前又行了幾裏路,他方自言自語道:“這些都給巴爾佳,當她的陪嫁。再有七堂姐作保,這親事誰還敢反對。”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麵容漸漸被笑意擠滿。

嘉柔低罵了一聲“傻子”。

雪片不算大,迎麵紛揚而來,打在麵上似瘙癢一般。

她忽然道:“上回習學,《去長安千萬莫得罪的十大惡人》中,為師漏講了一人。前安西大都護崔將軍之女,崔五娘。日後你去長安,若遇上難事,可前去尋她。”

白三郎吃驚:“那不是長安第一女紈絝?據聞性情最是乖張。徒兒去尋她,不是會被她捉弄得更慘?”

“不會,她……乃為師的摯友。為師讓她幫你,她自會不吝出手。”

白三郎簡直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夫子什麽人都識得,真真了得。”

她淡笑道,“哪裏哪裏。”

到了莊子時正值晌午,雪已停。

莊子裏卻來了貴客。

原是七公主前兩日擄來了醫僧戒葷,安四郎卻拒不受醫,七公主憶起安四郎曾想要見一見白氏窟寺裏的畫僧一誠,便投其所好,將一誠好生帶過來。

她到的時候,安四郎已同一誠說完了話,正在款待一誠一頓素齋。

數月未見,一誠已然受戒,將一頭濃密的烏發剃去,穿上袈裟,從一個俗家弟子成為僧人一誠。

少了頭發裝點的一誠,麵上更是多了幾分方外之人的溫和疏離,與安四郎之間的相似驟然減少幾分。

一誠尚是嬰孩之時便被親生耶娘遺在白氏窟寺門外,包著他的繈褓乃龜茲最常見的棉布,其內也未曾留下任何事關他身份的字據。

長安安家一脈於龜茲的尋宗之路,在此處再次斷去,不知何時才能又現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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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日五更時分,天邊漸泛魚肚白。

嘉柔放下筆,將紙上墨跡吹幹,裝進信封裏。

再提筆於信封上寫下“左四郎親啟”幾個漢字,方挨著信封邊放下十個金餅,並一串紅珊瑚手串。

如豆燈燭下,手串上的每一顆紅珊瑚珠子都蒙著溫和的光芒,一如某個人看她的眼神。

她轉身背起極沉重的包袱皮,傾身吹熄燈燭,轉身出了廂房。

五更的清晨沒有一絲風,整個院落尚在睡眠中。

她將院落緩緩打量一番,於廄槽中牽了大力,踩著積雪緩緩出了莊子。

出乎她的意料,小古蘭竟已起身,手中牽著一隻大羊,懷裏還抱著一隻小羊羔,剛剛下了長安橋。

小古蘭趕著羊到了跟前,方認出她來,仰著頭問她:“夫子出門這般早?”

“怎地你也起這般早?”

“羊圈破了一個洞,幸好奴發現得早,隻跑了這兩隻羊。奴順著它們踩出的小腳丫,一下子就尋見了它們。”古蘭得意道。

“真能幹。”

古蘭看她背著包袱皮,忽然便問:“夫子可要出遠門?可還回來?”

“大盛有一句話……”她用長安雅言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古蘭一字一字艱難地跟著她念了一遍,方用吐火羅語問她:“是什麽意思?”

清晨的空氣沁涼,刮得人心肺疼。

她彎腰下去,捏了捏古蘭冰涼的臉蛋,低聲道:“是說……古蘭的耶娘,一定會回來。”

古蘭滿眼皆是不可置信,“大盛的話裏,早早便有奴的耶娘?”

她點一點頭,“有的。”

笑意當即順著古蘭澄澈的眼眸流淌,令人不忍多加端詳。

她最後方道:“午時之後,去尋三郎。我在他那裏,放了給你的禮物。”

黎明的清輝順著山邊漸漸擴大,昆侖山日複一日地矗立在遠方,沉默看著世人來來與往往。

到了龜茲城時晨色微曦,正是冬日裏難見的好晨光。

客棧已卸下門板,博士們如往常一般開始灑掃。

嘉柔將大力留在外間,撩開厚簾子,趙卿兒正從後頭出來,瞧見她便笑問,“怎地來得這般早?”又見她背著極大一個包袱皮,驚訝道:“你要去何處?”

她擠出點笑:“要跟著薛琅往別國赴宴,不知要去幾日,多帶些行頭沒有錯。”

趙卿兒輕易便信了她的話,忖著她前來定然是要看一看趙勇,便道:“阿耶身子都好,湯藥膏藥都用著,再有幾日便能下地。”

趙卿兒在一旁帶路,她跟在邊上,一起進了跨院。

趙卿兒欲前去推門,她搖一搖頭,低聲道:“不打擾世伯歇息,我隻看看便好。”

窗扇半開,她站在簷下,但見趙勇正沉沉睡在榻上。

略有些消瘦,氣色倒尚好。

她站了幾息,剛抬腳往外走,待到了大堂,握住趙卿兒那雙過早裹滿了厚繭的一雙手,輕輕摩挲了幾下,方道:“阿姐,我有些腹餓,可能去廚下幫我尋些吃食?”

趙卿兒隻當她要說什麽,卻是說這個,便道:“這又是什麽難事,倒顯得這般鄭重。”

回身去了後院,皰人做的一鍋熱餺飥才下鍋。趙卿兒忙幫著添了幾根柴火,等鍋中冒著騰騰熱氣,她方掀開鍋蓋,舀了滿滿一陶缽,又添了一道醋蘿卜,一道蔓菁,方盛在紅漆盤中,快步送了出去。

辰時的日頭已大盛,光亮順著窗簾從外頭映照進來,整個大堂亮堂堂,那個扮作兒郎的身影不知去了何處,在她原本等待的食案上,隻剩下一個包袱皮。

從包袱皮的布褶子往外翹著半張紙。

趙卿兒連忙放下紅漆盤,抽出那紙,其上沒頭沒尾隻寫了一句話:莫再苦哈哈的。

看字跡,正是嘉柔的字。

她微一思忖,便打開了那個包袱皮。但見金光大盛,裏頭竟有四五十個金餅這般多,刺得人雙眼生疼。

是嘉柔所留。

正有位博士從後院出來,趙卿兒連忙上前,追問道:“潘安去了何處,你可知道?”

博士忙道,“說是想起薛將軍中意吃冬梨,要去買一筐。那早食先留著,待她回來再用。”

趙卿兒聞言,忙追出客棧。然前後左右隻有些許路人,哪裏有那個騎著驢的身影。

午時三刻,白雲寺。

寺中的住持滿心震驚地抱著五六十個金餅,指點著大和尚執筆在香火冊子上記下這筆能供奉兩萬安西軍長達十年的香火錢。

待抬首時,但見已上完香的年輕郎君正蹲在崔將軍的牌位前,指尖撚著一枚五銖錢,像是要占卜。

住持忙跟過去,好意道:“施主若想問卦,老衲略通占卜之術,可替施主算上一算。”

嘉柔擺一擺手,“我不信那個。”

上回被僧人坑害死,她可不能再走老路。

待住持走遠些,她方看著崔將軍的牌位,低聲道:“兒知曉你寧負家人不負天下人,可看在兒今日上了那般多香油錢的份上,你多少指點指點兒。”

她拋一拋手上那枚五銖錢,“正麵就回長安投奔阿娘,背麵便去天竺投奔你。哪條路更好走,靠你了!”

她“當”地將銅錢彈到高處,那銅錢於半空幾番翻轉,繼而下跌,穩穩落在她掌心。

背麵。

天竺。

作者有話說:

原來還有戲劇化的一幕,在這裏不適合斷章。但暫時情緒用完了,後麵那一點點寫不出來,放在明天的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