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忙得焦頭爛額的一日。

先是迎接護送罪女到達龜茲的隊伍, 又是同副將們總結雪災經驗、並在新一輪大雪前列出新的防禦布劃。又據探子報,昆侖山近處一片密林裏近來有黑衣人出沒,是要一舉拿下還是放長線吊一吊。

諸事告一段落時, 已到了二更時分。

秋末冬初的夜已然冷得滴水成冰, 主將營房燃著的兩個火盆也漸漸褪去炭紅,多了白霜。

王懷安輕輕推開房門進來,複又掩上房門,將夜寒阻在外間, 方將手中端著的一碗湯藥輕輕放在薛琅麵前的桌案上, 輕聲道:“將軍, 該服藥了。”

薛琅從幾頁文書上抬首, 端著湯藥靜靜飲罷, 將碗輕輕放回桌案上, 又繼續去看文書。

待等了幾息, 察覺王懷安站著並未離去, 方緩緩抬首,黑沉沉的眸子落在王懷安麵上,“還有何事?”

王懷安躊躇幾息, 從懷中取出一個請柬,“這是, 姑墨國為其大王子舉辦親事而送來的請柬……裏頭特意提及, 請大都護帶潘安一起前去赴宴。”

他忖了忖, 補充道:“上回的敖包節上, 潘安最後同一人賭錢,那人便是姑墨國的大王子。”

請柬緩緩放上桌案, 薛琅一眼掃去, “潘安”二字便落入眼眸。

他盯著那二字看了許久, 倏地輕聲一笑。

這笑落在王懷安眼中,心中不由生了幾許心酸。

他日日跟在將軍身邊,將軍對潘安的情義他怎會不知。

初初雖是做戲,可這戲做著做著便入了心。

將軍府裏但凡有人送來何種稀罕物,將軍必定是要叮囑他給潘安留一份。

龜茲任何大小節日,但凡能抽出時間,總是要與潘安同過。

每每見著潘安,眼中總是有褪不去的笑意。

將軍何曾因第二人這般開心過。

沒有過,無論男女,皆沒有過。

隻有潘安一人。

他私下裏也遺憾過,潘安為何是男子。

若是女子,該多好。

同將軍真的結親,過普通又隨心的日子,不受世人側目。

沒成想,潘安真是女子。

更沒成想,潘安不是潘安,是崔五娘。

她與潘永年八竿子打不著。

她的父親,是前任安西大都護,崔將軍。

她的未來夫婿魏七郎,是將軍的表弟。

那崔五娘真真可恨,將她的身份藏得嚴嚴實實。

明明是女子,扮什麽男子。

明明定了親事,跑來同將軍斷什麽袖。

今日清晨,她被魏七郎認出,倒是穿著披風抬腿便走,卻將這難堪與傷心留給將軍一人。

他站在邊上,等著薛琅回應,心中想著,魏七郎已到來,將軍同崔五娘的斷袖戲怕是演不下去了。

隻怕今後,那些方臉的郎君又將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繼續在都護府門前轉來轉去。

薛琅看著這樣一份請柬,一整日攢下的疲憊忽然在這一刻紛至遝來。

他不置可否,推開請柬,站起身慢慢出了營房。

頭頂如墨的蒼穹似厚厚的頂子牢牢壓在了上方,憋悶的透不過氣。天上不見一顆星子,什麽東西在透窗而過的燈燭下一閃一閃,涼涼落在麵上。

飄雪了。

他抬首看了一陣,身後一暖,是王懷安給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將軍,夜裏冷。”

他輕輕點點頭,抬步往前而去,出了都護府。

時漸至宵禁,萬家燈火尚明,人跡已蕭瑟,連每夜最熱鬧的妓館都冷清,五弦琴一遍又一遍空空拉就,門前被踩得稀爛的積雪又薄薄蓋上了一層。

街角賣糖人的攤販冷得隻搓手,卻仍站在那處,期望歸家的路人多少能帶一兩支回去。

夜風吹來,哪家鋪子的還熱氣騰騰。

鋪子的掌櫃正在收拾鍋鏟,見門邊有人駐足,忙賠笑道:“客官來晚了,扁食已賣罄,隻有明兒請早了。”

薛琅淡淡點頭,繼續往前,不知不覺,便行到了長安客棧門口。

客棧邊三四丈之遠,有一棵合歡樹。亭亭華蓋向街麵籠罩下來,將風雪阻在了外頭。

傳說合歡樹乃月老親自栽種,凡是一對有情人立於合歡樹下,便可任意親近,結下喜緣。

然今夜的樹下空空。

縱是具有擯棄塵世禮法的莫大**,有情人也未能抵住風雪的寒意來這處親近。

長安客棧的門尚開著,掛著厚厚的簾子,不見住客進進出出,隻從晃動的簾子縫隙裏,隱隱可見裏頭櫃上的博士撥著算盤珠子算著一日的賬目。

小小雪片撲簌而下,王懷安左腳換右腳,陪著薛琅站了許久,冷得受不住,終於開口問道:“將軍,可要卑職前去……”

薛琅腳尖一轉,已順著路繼續往前。

尚未走兩步,後頭忽然傳來一聲呼喚:“薛都護?”

薛琅腳步一頓,回轉頭去,趙勇忙將手中的門板放下,幾步跑上前,賠笑道:“薛都護可有事相尋?大冷的天使人喚我前去便可,怎能讓你撥冗前來。快,先進屋暖暖。”

他熱情喚了好幾句,卻見薛琅一動不動,看著他的雙眸裏陰沉一片,絕不是心緒好的模樣。

他不由鬆了口,心下疾速想著,是他作坊建的小,大都護不滿意了?還是嫌他人手尋得不夠,看不上他了?難道那五百件軍服的買賣有變?

他思及此,連忙道:“大都護有疑問盡管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絲一毫不會隱瞞。”

他的話剛說罷,王懷安卻當先冷笑了一聲,繼而便道:“趙公可真是會做人,一邊說著知無不言,一邊合起夥來將我家將軍騙得團團轉。此前還當你是老實人,卻原來不僅僅是私德有虧!”

他說到此,心中暗暗發誓,不盡快把趙勇那些外室相好挖出來,他這個“王”字倒著寫!

趙勇不由咽了口唾沫,無數可能性頃刻間攢聚心頭,他頓了一頓,方試探道:“王近衛之言,我不明白,可否再說清一些……”

“不明白?”王懷安捏緊了拳頭,“回去問問潘安,不,她不叫潘安,她阿耶也不是潘永年。至於是誰,你心裏清清楚楚。”

趙勇心下“咯噔”一聲。

阿柔的事,他們知道了?

他連忙上前,壓著聲音急急道:“將軍,此事有內情,她,阿柔她身份不一般,若傳出去被突厥人知曉……定是要隱瞞的,無論她去何處,都得瞞著外頭……”

薛琅將胳膊從他手中抽出,隻淡聲道:“我明白。”卻再也不停留,轉身便走。

一直到進了都護府,他腳步略慢,同跟上來的王懷安道:“她身份之事,爛在肚子裏,莫讓我聽你再提起。”

他神色冷峻,王懷安忙垂首:“卑職逾越。”

都護府已是安靜一片,崗哨上的兵卒似石頭樁子一般按劍在側,一動不動。

待轉過一排胡楊樹,隻見魏七郎正哆哆嗦嗦在主將營房門前搓著手走來走去。

瞧見他回來,連忙迎上去:“表兄。”

他點一點頭,在門前蹭去靴底沾著的厚厚雪泥,推開門一邊往裏走一邊問道:“怎地還未歇息?”

魏七郎跟進去,麵上略帶著兩分羞澀,問道:“我睡不著,想來問問阿兄,既然我於龜茲巧遇了五娘,可要備些厚禮前去見見她?我知曉大婚前與她相見於理不合,隻在異鄉與她巧遇,實為難得,此後還要與她商議帶她回長安一事,自是難以回避。阿兄覺著呢?”

薛琅:“……自是,應該。”

魏七郎便笑道:“如此我明日便前去拜會。隻是我尚不知她如今在何處落腳,還請阿兄指一指路。”

薛琅垂首,眸光又落在了麵前那張請柬上。

“潘安”二字明明白白列於其上。

他一手蓋在上頭,遮住那二字,頓了好幾息,方轉首看向王懷安,“明日讓,王近衛,帶你前去。”

魏七郎見他一句話用了三段才說罷,隻當他疲乏的很了,很是知趣的站起身,“如此便好,阿兄快些歇息,我先去了。”

鄉間白銀親王的偏院,廂房門緊掩,一應仆從皆退了出去,隻剩崔五娘、安四郎與龜茲的伽藍公主三人留於其間。

嘉柔於床榻上抱膝而坐,身上已換回了她的一身男裝。

七公主望著嘉柔那張哀莫大於心死的臉,也跟著慨歎道:“怎地會那般巧?你那夫君偏偏就是薛琅的表弟?”

龜茲未曾歸順中原之前,對妻室也曾是“兄終弟及”、“父死子繼”,於輩分上十分混亂。縱是現下,有些部落仍是如此。

隻她也去過長安,知曉大盛於禮法倫理上十分森嚴,尤其這等叔伯與弟媳之間更要避嫌。

在此前提下,薛琅是不是真斷袖、是否對嘉柔動心,已是完全不重要了。

七公主想來想去,給她出主意:“不若我帶人擄了你那未來夫君,將他不拘往哪個缺漢子的寡婦帳中一塞,等他做下快活事,我等以此為把柄,要挾他同意與你退親……”

“莫胡來!”安四郎冷聲叱道,“他乃大盛官員,不容你驚擾。”

七公主嘿嘿一笑,忙道:“我聽你話不胡來,你夜裏讓我進房啊。”

安四郎不再理會她,隻同嘉柔道:“魏七郎竟到了龜茲,還同你遇上,可見你同他有緣。你此前之所以不同意與他的親事,是因為同他陌生。如今有機會見他,自會知曉崔安兩家的選擇不會錯。”

嘉柔當即道:“若如此,兒千裏迢迢逃婚,所為何來?”

七公主便插嘴道:“說明那時緣分未到,如今緣分到了。便如我同你舅父,當年在長安時縱他已對我動了心,卻對我冷言冷語,逼我離去。如今到了我的地盤,他拿我無法,隻能任由我宰割。這就叫緣分已到!”

安四郎“啪”地一拍胡床扶手,嘉柔繼而憤憤叱道:“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七公主見這舅甥二人難得這般團結,登時做個捂嘴狀,在手掌後甕聲甕氣道:“你們聊,我不插嘴。”

嘉柔便道:“兒能逃一回婚,就能逃兩回。也不是沒有於隆冬時節往河西行走過,難不住兒。半夜兒便收拾行李,明日天亮時,兒已出了龜茲。”

“你!”安四郎知曉此事她還真能做得出來,隻得換個策略,“如若我是你,我便趁著此回遇上他,同他好生結交,讓他明白我誌不在他。否則縱是跑到天涯海角,隻要魏七郎一心願意等,這親事一生都擺脫不了。”

嘉柔不由抬眼,不能相信她阿舅忽然改了主意,“你說得可為真?”

安四郎點點頭,“舅父何時害過你。等你同他相熟後,他同你都知曉彼此不適合,隻怕不等你提出,他就會先提與你退親。你想一想,長安第一女紈絝,不是所有郎君都有福消受。”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頗有些陰陽怪氣,卻成功將嘉柔從整整半日的消沉中拉拽出來。

“對,我便先同他退親,再去尋薛琅。我便要問問薛琅,他娶不娶我。若他敢不娶……”

安四郎忙道:“不可如此!”

“為何不可?”她當即起了雄心壯誌,“我乃長安第一女紈絝,有聖旨為證。我便要試試另一條路子的紈絝當起來是何滋味!”

七公主當即拊掌而笑,“若他敢不娶,你一把迷藥迷暈他,將他負上我的汗血寶馬,一躍三千裏。到時候他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隻能任你搓圓捏扁。本公主是過來人,你相信我,一定能成!”

作者有話說:

魏七郎:表兄,明日我要去見五娘,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帶這件厚禮,妥否?

薛 琅:……可。

魏七郎:出來未帶夠銀子,先從表兄手中借一個金餅給五娘買禮物,可成?

薛 琅:……可。

魏七郎:表兄真是長安第一好表兄。

薛 琅:(含一口老血)這都是,我這個當兄長的,應該做的。(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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