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嘉柔的這一回進城, 原本是因她舅父而帶著一肚子委屈,準備進城散心時,順帶問一問王懷安查“外室”一事的進展。

——除了趙勇有外室, 崔將軍會不會也有外室?除了她見的那一個外室和娃兒, 趙勇還有沒有旁的外室與娃兒。

若王懷安查的好,她再酌情與趙卿兒碰個頭,在趙阿姐麵前為那位方臉俊男美言兩句。

然而,這兩日和薛琅相處的時光實在太過驚悚, 她完全顧不上去關心誰的外室誰的娃, 誰的姻緣誰的郎。

她現下一心想的都是, 她到底在哪些事上騙了薛琅, 而薛琅又可能知道了哪些。

這一夜她睡得迷迷糊糊。

一陣回到四月剛到龜茲那日, 她才同薛琅結下梁子, 彼時尚不知他就是安西都護府的新任大都護, 卻要誌滿躊躇進都護府去當獸醫。

夢裏她雙手叉腰, 大言不慚她叫“潘安”,趙世伯還在一旁幫腔佐證,言她乃安西軍潘永年的獨子。

薛琅冷哼一聲, 下令“將潘永年帶過來!”

未幾便來了將腦袋抱在懷中的半截屍體,那腦袋一口唾沫唾到她的麵上, 叱道:“老子的兒子孔武有力、膀大腰圓, 哪裏來的娘娘腔敢冒充我家阿郎?!”

薛琅蹭地抽出寶劍, 寒光直指她腦門, “騙子!”

一陣又轉到了五月的賽馬節上,一片嫩翠草原上, 薛琅向她打聽崔五娘的去處。

她自是言崔五娘往海上去尋了長生不老藥。

“崔五娘到了龜茲, 根本未去海上!”薛琅蹭地抽出寶劍, 寒光直指她腦門,“騙子!”

再一轉眼卻又是七月時,她因不堪七公主的滋擾,抽抽搭搭去尋薛琅同她斷袖。她許了許多同她斷袖的好處,譬如她的俊秀外貌會勸退許多對他有歪心思的方臉男人,又言她一手的獸醫之能皆可為都護府所用。

薛琅卻冷笑一聲,一把撕開她的衣領,露出她的裹胸布,“告訴本將軍,這是何物?哪個男子會纏這玩意兒?”

他蹭地抽出寶劍,寒光直指她腦門,“騙子!”

這一夜的夢兵荒馬亂,每個夢都事關她在薛琅麵前撒下的謊,每個夢的結尾都以薛琅對她拔劍相向而結束。

待醒來後她疲憊不堪,頭一夜薛琅直言她扯謊、給了她三日時間去準備坦白一事的話還曆曆在目,可思前想後也未尋到個好法子。

他究竟知道了什麽?

是察覺她不是潘安?

還是發現她並非女子?

甚至是不是完全知道了她乃崔五娘?

莫非那日她在都護府不小心掉了裹胸布,被他看見了?

不,不會。

如若他當時瞧見了,定然要震怒,便是不抽劍劈了她,也會將她折騰個底朝天。

等等,後頭的跑馬、壯.陽、泡湯,不就是他折騰她?

等等,尋些男人的樂子的話,不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她煩惱的用被子蒙住腦袋,憑她這個腦袋瓜,是半分想不透當下的處境,想不透她接下來的三日要做什麽樣的準備,又該扯些什麽新的謊言去圓她以前撒的謊。

待起了身,她原想要暫時摒棄前嫌、去尋趙勇商議一番,隻趙勇那個見財忘義的此時正安排博士做什麽軍服買賣安排的躊躇滿誌,一見她來便問:“薛都護可要再來店中用早食?你不若再去問問,或者世伯親自給送過去?他日理萬機,早食必須得吃好。”

這副立誓要把薛琅大腿抱好的狗腿模樣,怎麽看怎麽像當初想同薛琅結斷袖之好的她。

同他商議如何應付薛琅,隻怕他大手一揮,慷慨道:“莫再藏藏掖掖,通通告訴他!”

幾樣事情連續說出去,隻怕下一息薛琅就要蹭地拔劍,寒意直指她腦門。

趙勇是不與之商議了,她再去找誰呢?

回到莊子時已過了午時,天光晴好,凍結的西川河麵暫且消融,冰水在冰層之間窸窸窣窣悄悄流淌,她的好徒兒白三郎便蹲在河畔,伴著好不容易閑下來的白銀親王在垂釣。

冰麵上老大一個窟窿,白銀親王的魚杆吊下去,不知何時魚兒才會咬鉤。

白三郎遠遠瞧見她上了長安橋,便帶著兩隻白犬去接她。

她將插滿了糖人的草靶子遞給白三郎,待下得驢來,忽想起她這位徒兒於男男女女之事上很有些獨到的見解,便趁機同這位徒兒相問:

“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是白三郎,你卻騙七公主說你乃巴爾佳,引得七公主同你當了數月的好姐妹,若有一日七公主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她會如何?”

白三郎大吃一驚,“怎會如此?我這般牛高馬大,七堂姐卻能把我當成纖細婉約的巴爾佳,她怎地了?可是瞎了?”

他蹭地跳了一跳,“難怪她整日往偏院跑,纏著那個斷了腿的左家郎君,原來是她瞎了!”

嘉柔當即黑臉護舅:“他的腿沒斷!”

頓了頓又道:“七公主也未瞎。我是說假如,假如你會易容之術,將自己扮作了巴爾佳。”

白三郎當即擺一擺手,“不可能,我七堂姐怎會與巴爾佳當朋友,她若願意親近巴爾佳,徒兒何必求夫子認妹,不可能,大大的不可能。”

嘉柔看著她三句話不離現實的傻徒弟,放棄了同他交心的念頭,瞧見古蘭姐弟正在遠處曬幹草,方有氣無力同他道:“將糖人送給她,叮囑她一日隻能吃一根,免得吃多了牙疼。”

待要回她的偏院,又想起白三郎方才的話來,忙先喚住他:“你那七堂姐,過去兩日日日都來莊子?”

白三郎嘿嘿一笑,“夜裏來,白日走,同話本子裏的采花大盜一模一樣,真帶勁!”

帶勁個屁!

嘉柔一想到她舅父服從於七公主的**.威之下,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不對,說不定舅父豁不出麵子,七公主這般主動正合他意,他坐作收絕美女郎一枚,才是最大的贏家。

呸!一對狗男女!

她心裏一路呸呸著牽驢進了偏院時,她舅父安四郎正坐在花壇邊發呆,瞧見她進來,忙道:“阿……安,過去兩日,你去了何處?”

她回首看他小舅舅,但見他唇紅齒白,英俊逼人,一改才到龜茲時的暮暮疲態,氣色好得跟服了長生不老藥。

她冷哼了一聲,“要你管”三字已到了喉間,眼珠子一轉便改了主意,回首同他笑一笑,“去見了我相好,白日與他同吃同飲,夜間與他抵足而眠。”

安四郎果然著了急,命玄青將他的四輪胡床推到近前,壓著聲音道:“你怎能如此!你莫忘記,你如今尚有婚約在身!”

她嗤地一笑,“你不同意?”

他當即正色道:“我不同意。”

她哈地一聲,向他傾過身去:“你同七公主,我也不同意!”

他一咬牙,“好,我答應你。我再不與她相見,你也不能與薛琅來往。”

“成交!”她一口應下,將韁繩撂給仆從,揚聲大喊:“小爺餓了,要肉,全都要肉!”

嘉柔回到莊子也未想到她如何應付薛琅,然而日頭偏西,天色漸暗,夜要來臨了。

入了二更不久,便有兩個黑衣人從院外一躍而入,接著打開了院門。

七公主帶著人大搖大擺從外進來,李劍當即破窗而出,守在了簷下。

“吱呀”一聲,嘉柔推開了半扇窗,將一缽杏仁遞給李劍,“不必驚慌,她有了新目標,今後再不會擄我。今夜跟著小爺看戲。”

正說話間,七公主已到了安四郎的簷下,“登登”敲了兩聲門,夾著嗓子十分婉轉喚道:“四郎,妾要進去了……”

嘉柔實在忍不住,嗤了一身,隻覺全身雞皮疙瘩都要蹦起來。

和這般矯揉造作比起來,她還是更習慣那個行止跋扈的七公主。

伽藍公主的溫柔並未因她的嗤笑而中斷,還在繼續上演,“那戒葷和尚去旁處掛單,妾雖一時半刻擄不來,可妾為你擄了另外兩個龜茲名醫,就在外頭候著,隨時能治你。”

點了燈燭的窗紙上終於顯現一個人的身影,男子冷冷淡淡的聲音從房中傳出來:“公主請回,此處不是公主該來之處,我……也不是公主的良人。”

公主夾著嗓子道:“不,你是良人。”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公主的耐心終於用盡,那夾嗓音當即消失,隻粗著嗓子不耐道:“此事不是你說了算,由本公主決定。”

她往後退上兩步,一揚手,她身畔的仆從便一腳踹開了門。

她“哈哈”大笑兩聲,一腳邁進去,卻見安四郎手持一把噌亮的匕首,正橫在自己的頸子下,其心性之堅定,頃刻間匕首已在頸下割開了一道細細紅線。

七公主大吃一驚,登時跳到了門檻外,著急道:“四郎,有話好說。”

“更深露重,公主請回。”

她忙道:“好,我不進去,可將名醫送來可好?說不得便能治好你的腿。”

她的話剛剛說罷,但見安四郎頸下的匕首又往裏按了一按,血珠子登時順著頸子滑落。

公主麵色連連變了兩變,一句話都不敢多言,足足退到了院中的花壇邊,方道:“好,你歇息。”

嘉柔坐在她的窗邊,看不見安四郎房中到底發生了何事,心下奇怪她阿舅竟能製住那跋扈的七公主,果然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她正探著頸子看熱鬧,卻見她舅父房門一掩,繼而便熄了燈燭。

七公主卻並未急著離去,她默默在冷風中站了好一陣,方回轉首,將目光落在了嘉柔麵上。

“你幫幫我,”公主喃喃道,“你說的話,他或許會聽。”

嘉柔冷哼了一聲,“你看我像冤大頭嗎?”

她“咚”地關上窗扇,高聲吩咐外頭的李劍:“看好了,她敢硬闖,便取她首級!”

七公主的聲音又在外響起:“你可有何難事?我幫你,換你幫我啊!”

“沒有!”嘉柔一聲大吼,待過了兩息,卻又打開窗扇,將七公主上下打量兩眼,“你方才,說得是真的?什麽忙都能幫?”

“能,本公主在龜茲無所不能,隻有你想不到,沒有我做不到!”

作者有話說:

今天忽然來了大姨媽,實在難受的很。先發這一章,明天大家喜聞樂見的情節就能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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