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窗欞外, 晨光大好。

被褥已被掀開一半,趙卿兒站在床畔,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還舍不得起身?日頭要曬腚了。”

嘉柔不知為何心下一虛, 將被褥拉得蓋回來,嘟囔道:“笑得這般古怪。”

趙卿兒將她上下打量兩眼,坐去床畔,向她挑了挑眉, 低聲問:“老實招來, 你夜裏做了什麽夢?”

她不由便紅了臉, 不自在地又將自己裹了裹, “什麽什麽夢, 你莫亂說。”

“若未曾亂夢, 怎地整夜對我又摟又抱, 推都推不開, 嚇得我不敢與你同榻,半夜睡去了地上,險些沒凍死。”

啊!

她連忙探頭, 果見地上還有個未來得及收起來的陶枕。

“阿姐可真凍壞了?可要請郎中?”她忙問。

趙卿兒卻忍不住笑道:“莫說那些不相幹的。說說,你夢到了什麽?還有, 昨夜你又去了何處?穿著一件動得硬邦邦的濕裳回來, 也就能騙騙阿耶。”

她煩惱地抱住了腦袋, 半晌方道:“薛琅帶我去壯.陽……”

“壯什麽?”趙卿兒鑽鑽耳朵眼, 以為自己聽錯了。

“壯!陽!”她鬆開圈著腦袋的手,坐在床榻上垮著臉道, “那些羊.腰啊, 牛.鞭啊, 鹿血啊……阿姐可飲過鹿血?那滋味,簡直了!”

“哈哈哈哈……”趙卿兒險些笑得捶牆,“所以昨夜,是你被補得獸.性大發?”

“阿姐莫胡說!”

她又想起了昨夜在溫泉池中的薛琅。

想起了他滾燙的胸膛和他眼中的氤氳眼神中她看不懂的情緒。

想來想去,他也一定然是牛.鞭吃多了。

那些什麽十全大補,真真害死人。

趙卿兒笑罷,再不逗她,拉開高櫃,從她此前存在此處的男裝中尋出一件幹淨下裳來,“先換上吧,那濕的洗了還未晾幹,可是穿不得。”

她煩惱地起身,先去纏裹胸布,再穿上男裝,起身要洗漱時,似想起什麽,又忙拿著銅鏡先照一照她的臉。

連照又摸之下,未尋出壯陽之後長出胡子的跡象,這才放下銅鏡,苦惱道:“這扮男人,我真是扮得夠夠的。”

趙卿兒便安慰她:“到了這個地步,隻能再忍忍,待你離開龜茲後,便能繼續做美嬌娘。”

頓了頓,方又問道:“你離開時,可是要將真身份告知薛都護?”

嘉柔不由扶額。

這又是一樁令她煩惱的事。

不知薛琅知曉她乃女子時,會是何種模樣。

一個女子同他演了大半年的斷袖,他還將他的斷袖之請傾注在了女子身上……縱然她未曾害過他,可怎麽都跑不脫一個玩弄感情的罪責。

隻求看在她曾幫過他數回的份上,他千萬莫將她亂刀砍死,賞她一個全屍吧。

她苦著臉出了臥房,待到大堂時,但見趙勇正在給幾個博士訓話,聽著是什麽“作坊、布料、針線”雲雲。

待瞧見她,趙勇便揮手遣博士離去,方回轉身看她,那笑裏略略帶了些討好的意味:“阿安起來了?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冷哼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貫錢,“當啷”一聲擱在案上,“不白睡,我付帳。”

“怎能收你的錢。”趙勇不由訕訕。

她不理會他,掏出紙扇隨意扇了扇,覺著風委實有些涼,又收了紙扇,等了等方道:“怎地,都護府把製軍服的買賣,交到了你手上?”

趙勇便喜滋滋道:“先讓做五百件出來看看……”

嘉柔“哈”了一聲,“世伯這般失了私德之人,都護府竟會同你合作,可見薛將軍的眼光很一般嘛。”

待說罷,忽然想到了她自己。

薛琅同她這個女騙子合作斷袖情,又何嚐不是“眼光一般”。

她不由耷拉了腦袋,正要回後院去看看大力,忽聽得門口起了腳步聲,繼而便是趙勇十分恭敬地喚道:“薛將軍!”

薛琅?

昨夜在湯池中的情景登時在腦中重現。

飽滿的胸口。

滴水的濕發。

男人冷峻的眼神中的氤氳之氣。

還有,還有牛.鞭與鹿血。

她不要再去壯.陽!

耳聽得那腳步聲已往大堂來,她慌不擇路,“呲溜”一下便鑽進了大堂的食案底下。

外頭是趙勇的說話聲:“……將軍可用了早食?小店早食正好出鍋,將軍可要一起用些?”

嘉柔聞言,不由於桌下暗罵:“虛偽!”

此前她同薛琅斷袖期間,趙勇可沒這般殷勤諂媚。還邀請用早食,不甩臉色已經很好了。

沒想到區區五百件的軍服買賣就將他收買,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可惜趙勇的馬屁要拍在馬蹄上,這個時候都護府的早膳也才結束不久,薛琅吃得飽飽,哪裏再有肚量去吃客棧的那三瓜倆棗。

未成想卻聽薛琅淡聲道:“也好。”

好個什麽呀好。

她不由哀嚎。

趙世伯最是摳搜,早食裏難見半分油星子,有什麽好吃的。

趙勇得了令,匆匆回後廚去交代。

薛琅慢慢踱著步,好巧不巧便站到了嘉柔藏身的桌案下。

她正秉著呼吸,便聽他輕咳一聲,淡聲問道:“在做什麽?”

她險些要哭出來,知曉裝不住了,隻得從桌案底下爬出來,手中捏著一枚五銖錢給他看,“險些折財,好在被我尋見。”

他麵上並無什麽微笑,她隻得訕訕坐去一旁,隻等著不論趙勇或是趙卿兒哪個快出來,好解解她的尷尬。

然她都等得心中將佛家八字真言翻來覆去念過百遍,趙勇才終於姍姍來遲。

不過早食而已,他手中的紅漆盤裏就層疊著七八樣吃食,從炙羊肉、古樓子、炊餅、扁食到醋芹、葵葉湯,吃的飲的,葷的素的全都有。

等等,還有一盤晶瑩剔透呈絲狀的是……魚鱠?如此寒冷的早晨,河麵都冰凍,他哪裏弄來的活魚?

趙勇熱情邀請薛琅:“大都護請用飯,粗茶淡飯,還請海涵。”

嘉柔當即冷哼了一聲,“無恥!”

趙勇訕訕:“阿安一起用。”

她才不吃。

誰吃誰是狗!

兩刻鍾後,她撫著脹滿的肚子,誌滿躊躇放下筷子,取出巾帕擦拭了嘴角。

抬眼便見薛琅黑漆漆的眼眸,一時又有些訕訕,自己找些借口:“頭一夜用過鹿血,還真容易餓……”

他這才道:“用飽了?”

她看著他神情淡淡,不由抖了兩抖。

昨日他帶她去吃十全大補餐時,也是這般神色,不顯山不露水,接著就把壯.陽的菜色擺了滿桌。

她連忙道:“飽了!”

猶覺不夠,又補充道:“已經飽到了脖子根,再連一口水都飲不下去。”

他點一點頭,終於站起身來,瞥她一眼,“跟我走。”

啊?都說吃飽了,怎麽還要跟他走?

-

雲朵似棉絮一般堆砌在天邊,同白茫茫的昆侖山連成一片。

日頭暖洋洋照下來,將風中的冷意也驅散。

嘉柔騎著大力,不疾不徐跟在薛琅的身畔。

她原以為他又要同昨日那般與她跑馬,未曾想今日騎速並不快。大力跟在黑馬身側,蹦蹦跳跳很是開心。

她時不時側眸看他,他麵上依然冷峻,他不主動開口,她都不敢問他究竟要去何處。唯怕他忽然反問一句“不敢做此事,你是不是個男人……”

她不是個男人。

誰想當這個男人誰當去!

鄉野前路逐漸開闊,路邊時不時能見著新修的氈帳。有鄉民認出薛琅,紛紛從帳中出來,擁擠在路畔,高聲喚著:“薛將軍……安西軍……”

他麵上的冷峻便散去,露出幾分和色,放慢了馬速,於馬背上抬手一揖,繼續往前。

又有一位顫巍巍的老阿嬤攔在了前頭,手中高舉起一隻缽,他便勒停馬兒,下得馬去。那老阿嬤卻是以一碗酥油飯來謝安西軍的救災之恩。

老阿嬤瞎著一隻眼,酥油飯裏黑乎乎,碗也不甚潔淨。

薛琅半分不嫌棄,大口將酥油飯用盡,讚了一聲“好味”。阿嬤高興極了,返回氈帳再端出來一缽,卻是要遞給嘉柔。

那碗沿上沾著許多黑渣,也不是煤灰還是牛糞搽碗留下的草渣。她心中不由幾分翻騰,想要假裝慷慨大吃幾口卻很是有些艱難,正躊躇間,一直大手已探過來,從她手中將缽接過去,隻同阿嬤道:“他已用過午食,我卻未曾吃飽。”

他又將那缽酥油飯吃得幹幹淨淨,將碗筷交還給阿嬤,讚其身子骨硬朗,方重新上了馬背。

她忙跟著翻上驢背,同阿嬤揮揮手,繼續跟著往前。

災後的鄉野離最初已是大變了樣。

積雪雖厚,卻厚在山野。道路已被清掃開,本是濕潤的土皮,在大日頭下曬了兩日,也早已幹燥。

留守在龜茲的鳥兒成群結隊在雪中啄著能尋見的草籽,野兔受到驚擾,忽然便從積雪中竄出來,一路狂奔到下一處藏身地,一忽兒就鑽進了雪中不見了身影。

微風迎麵而來,似輕柔的鳥羽。

嘉柔長長籲了一口氣,轉眸去看薛琅,他的神色被這景色融化,雖依然肅然,卻少了一開始的冷峻。

她不由開口問他:“方才的飯,你不擔心裏頭有毒?”

他看著遠處過了許久,方道:“老頓珠的獨子,五年前大戰時,曾因給安西軍送信而被突厥人斬殺。”

她一時失語,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調轉馬頭,“回吧。”

回到城中時已是暮色四合。

夜風中尚帶著白日的點點暖意,民眾們皆擁上街市,重現龜茲城的夜的繁華。

晚膳進的是那間賣扁食的食肆。

巧得是,鄰桌又是一桌有情人。

男人給女人夾了一個扁食喂她吃下,女人便將一個精致的荷包掛在男人腰上。

男人讚了一聲“手巧”,女人便似得了多大的賞賜一般,又害羞又得意。

嘉柔瞧了一陣那一對情人,再收回目光時,卻對上了薛琅那一雙烏沉沉的眸子。那眸中帶著些許的審視意味,又似混著很多很多的情緒在其間。

她不知怎地,忽然多了幾分百轉的柔腸,同他道:“你可是不開心?發生了什麽,可能說給我聽?”

他卻收回,隻道:“可吃飽了?”

她便點一點頭。

他付了銀錢,瞥她一眼,當先轉身出去。

她識得那一眼的意思,是讓她跟上。她一咬唇,忙抬腳出了門檻。

外間已是萬家燈火,夜美得驚人,數不清的星子散落在潑了墨般的天際,一輪月便掛在星子最密集之處。

他腳步略緩,一直到她到了近前,方繼續往下走。

街角守著個賣糖人的攤販,她被吸引了目光,上前去瞧,但見那一捆草靶子上各種糖人令人眼花繚亂,光是風車模樣的便有好幾種,小人與鳥獸的更是各有幾十樣。

她一時不知該去選哪一個,他冷眼看著她犯難,向小販遞出一串銀錢,將那整棵草靶子都買過來。

小販未料到來客如此大手筆,連忙哈腰謝過,高高興興空身往家趕。

他這才冷冰冰道:“邊走邊選,莫阻著路。”

“噯,”她的開心來得輕易,連忙跟上去,將將選了一隻風車興高采烈拿在手中,掌心卻倏地刺痛。

她下意識“嘶……”了一聲,他已先攥住了她的手腕,拽著她到了簷下,借著燈籠的光去細看。

玉白的掌心間,是細細一根竹刺紮在上頭。他未曾停留,下一息便勾了腦袋。她隻覺掌心陡然一股溫熱,待他再抬手,那竹刺已不見。

她望著他的唇,麵上頓時緋紅一片,滿心皆是昨夜在湯池中的情景。

他帶著水汽向她而來。

他的指腹在她麵上蜿蜒。

他的眼眸中看不清的神色氤氳纏繞。

她的心砰砰作響,他卻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便走,隻那手卻還牽著她。

她心知他牽的是潘安,並不是她崔五娘。她忽然便有些痛恨潘安,腳下一慢,他已回了首,眸光還是那般冷峻,“未曾吃飽飯?”

牽著她的手卻越發緊,她不由要去甩開他,他當即橫她一眼。

她不知他怎地了,隻委委屈屈道:“……疼。”

“疼便受著。”他無情道,牽著她繼續往前,手上的力道卻減了幾分,幹燥又溫暖。

秋末的夜難得這般溫暖,天上星光燦爛,人間燈火通明。

他一手執著插糖人的草垛子,一手牢牢牽著她的手。迎麵有醉酒的路人未曾認出他,不知避讓,隻大喇喇堵上來。他回首虛虛將她圈在懷中,隻等那幾人離去,方繼續往前。

月上中天,通往客棧的路已是行人稀薄。

又一對有情人在前頭那棵合歡樹下停了腳步,女人靠在了牆上,男人一手支牆一手捧著女人的臉頰。

原來合歡樹是月老親手種下的樹,無論在西域何處,有這棵樹出現,男男女女便可無視世俗,恣意親近。

客棧簷下的燈籠隨著清風輕擺,不知是暖風的功勞還是這燈下紅光,將他眉眼上的冷峻消融去足足五分。

整整兩日,和色終於在他麵上重現。

他垂眼靜靜望著她,淡聲道,“三日,給你三日的時間,回去準備你扯謊的理由。”

她忽地一愣,下意識喃喃:“你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你會懂。”他抬指拭去她唇角殘留的糖漬,將那一整捆插糖人的草靶子交給她。

“三日後來見我。”他深沉的眸光再在她麵上停留一息,一撩衣擺轉身離去。

夜風輕撫,邊上合歡樹下的一對有情人已擁吻在一起。

她看著那離去的背影,倏地打了個冷戰。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昨天鎖章導致後麵我都不敢更。

遲來的二更送上。今天的更新還會稍晚一點,我要排隊去做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