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刻靜謐的草原, 在此時響起憤怒的唾罵:

“潘安,有本事你下來,你敢穿成這般, 你不敢下來麵對我?”

“你今日若不下來, 本公主現下便燒了你這兩件衣裳,讓你一輩子躲樹上!”

“你個縮頭烏龜,你們大盛的男人,呸, 女人, 都是縮頭烏龜!”

七公主雖跌傷了腳, 心中憤怒卻壓製不住, 大有一把火將樹點了之勢。

崔嘉柔倏地一咬牙。

罵我可以, 連著大盛一起罵, 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當即朝底下喊:“下就下, 莫說下一棵樹, 縱是下十八層阿鼻地獄,姑奶奶若皺一下眉頭,就不是英雄好漢!”

她鬆開身前那一抱細樹枝, 轉身抱樹便往下出溜。

待落了地,當先將她的外袍和中衣搶在手裏, 這才大義凜然看著七公主:“本女郎下來了, 你待如何?”

七公主目眥欲裂, 一瘸一拐上前, 抬手便扯下她髻上的束發。

烏發如瀑垂落,似雲朵一般蓬然掩住她的纖背與肩頸, 留下一張如玉麵頰。

這張麵頰無一脂粉, 卻天然地紅唇齒白。

雖眉毛不畫而旺、高聳鼻梁暗蓄英氣, 可眼尾的那顆紅痣媚態百生,飽滿的麵龐於下頜收出一個尖尖下巴,將多餘的英氣全然抵去。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張女人得不能再女人的臉。

七公主險些咬碎一嘴銀牙。

可惡,她怎會從未懷疑她乃女子!

嘉柔抬一抬眉梢:“如何?本女郎可比你更天香國色?”

七公主咬住唇狠狠瞪她一眼,一把揪住她的裹胸布邊角,用力往下一拉,嘉柔的雪脯便露了泰半,高山挺拔,深穀幽蘭,景致十分誘人。

嘉柔不躲不閃,看著七公主瞬間又鐵青了兩三分的一張臉,哈哈一笑,“如何?可是比你的大?”

“潘安你個騙子,你個大騙子!”

嘉柔一邊將衣裳往身上套,一邊回嘴:“如何是我騙你?是我帶人擄劫於你揚言要與你結成夫妻?還是我對你追逐不息縱使你是個斷袖我也對你絕不放手?你數次苦苦相逼,到頭來怪我騙你!”

“我看上你時,你為何不說你是女子?”

“我為何要說?大盛與龜茲哪條律法不允女扮男裝?哪條又說扮了男裝頸子上還要掛個‘我乃女郎’的牌子昭告天下?!”

“你騙了我的心,你還如此振振有詞!”七公主氣極,“啊”地一聲嘶吼,便要向她撲過去。

“夠了!”她側身避過,咬牙切齒道:“伽藍,你有沒有良心,方才我可是為了救你!你別逼我打女人!”

“你以為我從前打過女人?!”

伽藍往前一撲,一拳掄下。

未時已過,白三郎午覺歇醒,吩咐仆從牽出馬,要照常往外頭跑一圈。

待將將出了院門,便見他家夫子一手牽著大力,一手高舉捂著頭,悶頭要往裏走。

“夫子?”白三郎不由隨著嘉柔的動作彎腰勾首,“夫子怎地了?”

嘉柔仍捂著頭:“沒怎麽地。”錯開他便要繼續往裏行。

白三郎卻跟上來,“沒怎地,怎地捂著頭?”

“日頭大,我怕黑,遮日頭遮日頭。”

白三郎卻不放棄,追著扭著要看她,她一個轉身不及,便聽白三郎“哎喲”一聲,著急道:“怎會這般?”

她身子一頓,見已被他發現,便幹脆收了手,直起腰身,露出一隻烏青眼窩來。

她同他訕訕一笑:“好巧哇。”

白三郎滿臉皆是震驚:“是誰?誰將夫子揍成這般?”

她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聲些!”

什麽光榮事,要這般大聲嚷嚷。

他便低聲道:“夫子,可是那馬奴被徒兒打得隻剩一口氣,他懷恨在心於是揍夫子出氣?”

她便擺擺手:“沒有的事,沒有人揍本夫子。”

“那夫子的眼睛?”

“摔的,本夫子一不小心從大力背上跌下,摔到了眼睛。”

“又摔了眼睛?上回在城裏,夫子也是摔倒,眼睛先著地。”

他說的是嘉柔上回在都護府遇上老熟人,為了掩飾而自己揍自己的那事。

隻她今日方知,旁人揍自己,比自己揍自己,那可是疼多了!

她隻得道:“本夫子在摔倒一事上,是有些得天獨厚的經驗,下回找機會教給你,讓你想摔哪裏摔哪裏,絕對不會牽連旁處。”

白三郎哪裏想學這個,一轉身便要走,“徒兒去喚郎中。”

“萬萬不可!”嘉柔一把拽住他。

莊子裏的那郎中是個碎嘴子,她上回崴了腳,不過兩日,整個莊子都知曉當時薛琅麵上是如何的“又憐惜又懊悔,恨不得能替潘夫子生受了去……”

若今日瞧見她的傷,隻怕等不到天黑,她的這副熊樣就要再次傳遍莊子。

“一丁點兒傷,看什麽郎中。上回腳傷剩下些藥油,剛好用得上。你要去哪裏快去,莫杵在此處礙人眼。”

她護著腦袋繼續往裏去了,一直到進了房中,關掩上窗,抱著銅鏡一瞧,心中不由悲呼一聲:打了一場一對一的君子架,損失了她的花容月貌啊!

一個極其標準的紫青色眼窩,結結實實鑲嵌在她如玉的臉上,無論從哪個角度哪個光線去看,都不像能用脂粉遮蓋的樣子。

未成想,豪賭的懲罰,竟然在這裏應驗了!

此後她不得不又告了一個日假,本想著過上一夜,第二日說不得便能淡下來。誰成想莫說一日,便是過去了三日,她這烏青眼還牢牢長在她臉上。她藥油也抹了,熟雞蛋也滾了,卻半分沒有散去的模樣。

然而她再不能繼續等。

伽藍公主離去之前曾放下狠話,言:“本公主會讓你付出代價!”

當時她也曾雙手叉腰,挺胸抬頭,應得響亮:“隨時恭候!”

然等她背過人,卻時不時就要打個寒顫。

七公主恨她入骨,不知要如何出手。

萬一往各處散布消息,直接說她是女子,有心人再聯想到她同前安西大都護的近衛趙勇親厚,說不定一轉頭就有個龜茲細作拿著一把利刃橫在了她的頸子邊。

她不能再繼續等下去,等盡快去尋趙勇合計個應對的法子出來。

思及此,等不到新的一日,當日的晌午,她便頂著她的烏青眼,帶著李劍進了龜茲城。

秋後的日頭落得快,雖隻是晌午,天色也多了幾分黯淡。

此處未到繁華處,隻是進了城門後的一處擁擠民居,離中心地帶尚有二三裏路。

踩得瓷實的土路兩旁,稀稀拉拉擺著些賣果子的小攤,賣的是中秋之前尚未賣完的蜜瓜、蒲桃與秋梨。

攤販本神情懨懨著躲懶,見有人來,忙此起彼伏的叫賣起來。

嘉柔騎在驢上,舉著扇子遮住烏青眼,同李劍交代:“等到了客棧,見了趙世伯,你什麽都莫說。由我察言觀色,決定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李劍本習慣性板著臉,待見她張嘴,當即捂住了一邊耳朵,另一邊雖未捂,卻也隨時準備將她的聲音隔絕,免得她用猜謎拿捏他。

聽她如此說,他便點了頭,總歸他對旁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叮囑也是白叮囑。

待目光落在她的烏青眼上,心下卻多了幾分擔心。

他被薛琅派在潘安身邊,其職便是護其周全。

上回潘安中菇毒,他知曉無性命之憂。

而這次卻與上回不同。

這回的烏青眼,是被人揍的。

那什麽倒地眼睛先著地的假話,隻能騙騙白三郎那大傻子。

他正思慮間,卻見嘉柔一夾驢腹,往前疾走兩步。

他縱馬跟上去,但見嘉柔朝著前頭一個漢子的背影高呼了一聲“趙世伯……”

他抬眼望去,那人確然像趙勇的背影,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缺胯袍,肩上挑著個擔子,擔子前後各掛一個沉甸甸的藤筐,一瘸一瘸往前而行。

小販叫賣聲嘈雜不息,趙勇並未聽見有人呼喊,再往前行了幾步,拐進了一條小巷。

等到嘉柔追上去,那條窄而長的小巷家家關門閉戶,哪裏還能瞧見趙勇的身影。

此處隻是一處民居,住的不是在鄉間失了田地的破落戶,便是從旁處而來做小買賣、卻在繁華地帶租不起宅子的小商販。

趙勇經營的是客棧,平素缺些什麽,都由城中商販送上門。什麽人什麽事能讓他撇開買賣,專程往這偏僻處來?

可哪怕他今日是來見微服私訪的大盛聖人,崔嘉柔也無心關心此事。

她往這條死胡同的巷口一坐,隻等趙勇出來,正好同她一處回客棧,邊走邊商議七公主之事。

約莫等了不到兩刻的時間,巷子裏傳來“吱呀”一聲的開門聲。

嘉柔忙探首,卻見趙勇從第二家的門裏出來,原先擔著的藤筐已空。

他將擔子放在地上,從門裏便跑出來個五六歲的男娃娃,一把便抱住了他的一條腿,嗚哩哇啦哭嚎了出來。

嘉柔不知怎地生出些小人之心,忙拽著李劍往牆後一躲,同他道:“莫說話。”

她再探頭出去,卻見趙勇已將那娃娃抱在懷中安撫,而那門邊卻多了個三旬龜茲婦人,身段很是綽約。

那婦人見娃娃癡纏至此,便作勢要將娃娃抱回去,“阿爸有要事,快讓阿爸走。改日阿爸再來看你……”

嘉柔聽此稱呼,大大吃了一驚。

瞧趙勇抱著那娃娃的親熱勁兒,她不由想起阿娘曾提及趙勇的一樁遺憾事,乃膝下隻有趙卿兒一個女兒,人生最大的希望便是能再生個男娃。

隻是趙卿兒生母當年產下趙卿兒的當夜便過世,趙勇後來在龜茲娶了曹氏,卻無所出,引為人生大憾。

所以,這趙勇,學人養外室,生兒子?!

巷道裏趙勇終於安撫好那娃娃,將其交到了婦人懷中,又同婦人說了兩句柴米油鹽過日子的話,方挑著空擔子往巷外行來。

將將拐彎,便聽得身後有人一字一字喚著他:“趙!世!伯!”

趙勇回首,隻見眼前是一個烏青了一隻眼的年輕郎君。

郎君的麵繃得緊緊,整張臉上皆是強行壓製的怒氣。

待他終於認出來這是誰,瘸了的那條腿不由一個趔趄,神色瞬間慌亂。

作者有話說:

以後我都每天下午15點左右更新,這樣不容易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