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換了青石板路, 街上行人也日益增多,賣果子、賣點心、賣鋼針絲線的攤販一攤多似一攤。

離客棧已經極近了。

驢背上的嘉柔一張臉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略略落後幾步的趙勇神色複雜,心中千頭萬緒, 卻一時捋不出個章程來。

前頭挑起的店旗飄飄, 已見“長安客棧”幾字,嘉柔冷著臉偏首,一字一字問道:“趙世伯可已想好搪塞的理由?若唬不住兒,兒可是要同伯母與趙卿兒阿姐說個清清楚楚。”

趙勇不由一咬牙, 打馬上前, “你真要問, 那便是, 如你所想。”

“如兒所想?”嘉柔簡直不敢相信, 勒停大力, “世伯買賣做得遮遮掩掩、日日拖欠, 在此事上倒是光明磊落。難不成這還是什麽光榮?”

趙勇心中苦澀, 隻道:“我有我的苦衷。”

她“哈”地一聲冷笑,“管不住自己的身子,這也叫有苦衷?!”

她不知怎地便有些淚盈於睫, 從驢背上翻身落地,往前行了幾步, 待逼退眼淚, 方回首望他:“你在外快活時, 可對得起伯母?可對得起趙卿兒姐姐?可對得起她們日夜操勞的一雙手?可對得起趙阿姐已過了十九歲才顧得上論嫁?”

趙勇被她一聲聲問得勾了首, 半晌悶悶道:“曹氏與卿兒,她們都知曉。”

她猛地一怔。

此時幾人已到了客棧門前, 曹氏與趙卿兒外出采買歸來, 正好相遇。

趙卿兒麵上將將浮上喜色, 待瞧見她的青眼窩,當即著急道:“這是怎地了?”

將手中貨物往地上一放,便快步向她行來。

嘉柔看著她一貫裏溫和無戾的麵上滿臉關切與擔心,心中的難受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摟住她,隻嗚咽喚了聲“阿姐”,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一男一女當街摟抱,在龜茲雖不算什麽事,可正值趙卿兒議婚期間,多少有礙清譽。曹氏連忙上前,“快先進客棧,待進去再問不遲。”

趙卿兒便取出巾帕極小心替嘉柔拭了淚,似哄孩童般低聲道:“跟著阿姐進客棧,阿姐給你買糖人。”

嘉柔抬袖抹了淚,隻搖搖頭,從趙卿兒臂彎中抽出手,轉首看向趙勇:“我還有一句話要問你。我阿耶,可曾在龜茲也有了外室,生了兒女?”

趙勇連忙道:“將……”

他一個“軍”字還在喉間,瞥見守在一旁的李劍,便改了口,“他怎會?他最掛念的便是你同你阿娘,日日想的都是將家小接來龜茲,日子得有多好。”

她哼了一聲,“他最好沒有,如若被兒發現,兒摔了他的牌位,停了他的香火!”

她將話說罷,也再不提同趙勇商議女子身份被人發現的大事,隻同趙勇道:“你之行事,我視之為恥,你這客棧,不進也罷。”

話畢,牽著大力轉身便走。

趙勇忙要攔她,她當即大喊道:“他要殺我,李劍,你還看什麽熱鬧!”

“當”的一聲,利刃出鞘。

趙勇頸邊瞬間多了一把長劍。

李劍冷冰冰道:“有我在,任何人不能動他一指!”

趙勇心中萬般難受,卻不能喚她,隻好向李劍抱拳:“請護他周全。”

他後退幾步,眼睜睜看著嘉柔牽驢遠去了,這才到了曹氏跟前,艱難地長歎一口氣,低聲道:“在城郊,被她發現了……”

曹氏聞言,頃刻間濕了眼角,“這日子何時是個頭……”

-

時已暮色四合,龜茲城的夜市已提前開擺。

嘉柔往遠行了幾步,將將拐了個彎,便被人揪著衣領撞在了牆上。

王懷安一張方臉中滿是憤怒,先同李劍道:“莫過來,我不殺他!”止了他的拔劍,繼而瞪著嘉柔咬牙切齒道:“潘!安!你竟如此辜負將軍!”

嘉柔被他揪得氣短,用力推不開他,當即將手塞進他腋下騷了騷,癢得王懷安放了手,她方退開兩步,咬著後槽牙斥道:“你發什麽神經?!”

“潘安!”王懷安氣急,“你前腳要同將軍斷袖,後腳卻當街對女子動手動腳,你如此輕浮孟浪,兩麵三刀,該當何罪!”

嘉柔原本還因趙勇之事滿腔失落,被他無緣無故如此怪責,倒是收了殘淚,仔細一想。

說什麽對女子動手動腳,她最近遇到一個女子,是趙卿兒。

若論她對趙卿兒動手動腳,也不過是方才抱住趙卿兒的腰身,埋首於趙卿兒的胸懷。。

她思及此,不由抬眼,待看見王懷安通紅的一雙眼,一個念頭在心底倏地閃過。

她怔怔問:“你,你中意趙卿兒阿姐?”

王懷安“哼”地一聲,並不回應,隻避開她的目光,繼續憤憤道:“將軍待你不薄,若你還不知足,要當街毀了盟約……”

“你就是中意趙阿姐!”她越發篤定,向他一步一步逼近,“少拿薛將軍當幌子,你才是那個覬覦趙阿姐的美色、滿心齷齪聯想的膽小鬼!”

“我,我沒有,我不是!”王懷安被她說得慌了神,忘記了對她的控訴,轉而開始自辯:“你胡說,我對趙姑娘心中隻有敬重,沒有你說的那些……”

“放棄吧,趙阿姐已經說定了婚事,就差行納征之禮。”她冷笑了一聲。

王懷安不由著了急,“不是說隻是兩家口頭提一提,八字都沒一撇?”

她不由“哈”了一聲,“心中惦念了趙阿姐,還死不承認,不是膽小鬼是什麽?可惜阿可惜,薛將軍英雄了得,身邊的近衛卻是隻狗熊。”

“我的事,與將軍無幹,你莫攀扯將軍!”他忙道。

“與將軍無幹?若撇開將軍,你信不信憑你自己上門去求娶趙阿姐,趙世伯連門都不會讓你進!”

王懷安不由愣住,呆立當場,訥訥難言。

她這才整一整自己的衣袍,抬首往四處一瞧,終於瞧見斜前方一處酒肆裏,薛琅便在三樓臨窗坐著。

他身穿鎧甲,顯見是因公事赴宴。

她抬首的當口,他正好垂首往下往,兩廂裏眸光一對上,她隻見他冷峻的眉眼微微一蹙,繼而便離了窗。

她心下忽然有些擔心。

她方才一時情急當街摟抱了趙卿兒,連王懷安都撞見了,薛琅八成也盡收眼底。

若他到時候指責她當街做出不顧盟約之事,她就當場同他翻臉。

左右七公主已知曉她是女子,她縱然再遮掩,也是徒勞。

大不了他收回李劍,她打道回長安,從此老死不相見。

腳步聲在酒肆中一步步傳來,下一息薛琅便從裏頭大步而來。

暮色中他腰身挺拔,器宇軒昂,縱已到了一日的盡頭,周身卻皆不見一絲疲態。

他很快便到了她身前,雙眸一瞬不瞬鎖住她,眉頭蹙得更深。

“眼睛怎地了?”他的聲音低沉。

她聽著他這般聲音,看著他的擰眉,才在心中鼓起的滔滔氣勢斂了個幹淨。

她不由喉間一哽,“被人打了。”

“誰動的手!”他神色一冷,轉首便去看李劍。

李劍羞愧難耐,“我當時在睡覺……”

薛琅便去看嘉柔,向她探手,指尖隻輕觸到她的彎眉,便再不舍往下,“是誰?”

她隻哽咽道:“我也打了她,她比我還慘。”

薛琅見她不願提及是誰,隻得又道:“除了眼睛之外,還有哪處傷著?”

她抹了一把淚,“沒有,我機靈得很,躲得快。”

他看著她的青眼窩,又歎口氣:“這也叫躲得快。”

她便勾著首不說話。

“這個時候你要去何處?可用過飯?”

這一問她卻又掉了兩行淚,“沒有去處。”

這個時候出城回莊子,等到了都凍成冰疙瘩了。

他便取出巾帕遞給她,轉首同王懷安道:“你去告訴史公,我有要事要先行一步,布匹的買賣改日再談。”

“卑職尊令。”王懷安再神色複雜地看一眼嘉柔,方快步進了酒肆。

晚霞鋪滿了整個天際,有著急的沿街鋪麵已亮起了燈,與七彩晚霞遙相呼應,為這秋日傍晚添了勃勃生機。

薛琅一手牽著大力,一手牽著嘉柔,慢慢前行。

時不時回首看一看她,但見她撐著紙扇打橫裏遮住半邊臉,正踱著方步往沿街小攤上看熱鬧。

情緒不算高,姿態倒是閑逸得很。

他不由微微一笑,正要再問誰對她動了手,打前頭卻浩浩****來了一群人。

被簇擁在最中間的,是個一身緋紅的女郎。

女郎騎在一匹馬上,神態是一貫的高傲。

若說有何種違和之處,便是她的一對眼窩皆烏青,給她美豔的一張臉添了兩分逗趣。

女郎顯然也瞧見了薛琅身畔的嘉柔,她當即打馬往前快行幾步,停在了二人身前。

嘉柔抬眼瞧見橫在眼前的伽藍公主,心中頓時一凜,不由握緊了薛琅的手。

他察覺出她的不安,輕輕捏一捏她的掌心,給她回應。

伽藍的目光透過兩隻紫得發黑的眼窩,落在了兩人緊緊相握的手上,她“哼”地冷笑一聲,向薛琅抱拳道:“將軍同潘安,果然情深。本公主此前不信你二人有情,今日卻不得不信。非但信了,還覺出你二人十分相配,實乃天作之合。”

薛琅淡淡一笑,抬手回禮:“公主好眼光。”

伽藍聞言,更是“哈哈”大笑兩聲,“將軍何時向潘安提親?雖說男子與男子不可結親,可這是在龜茲,天高皇帝遠,大盛那些狗屁之禮管不著這些。將軍既對潘安一往情深,便該給他個名份,免得他不清不楚跟著你,受世人非議。”

“公主所慮甚是。”

“何時?”七公主步步相逼,“擇日不如撞日,明日便設定親宴,可成?”

“七公主!”嘉柔當即上前一步,用自己的一隻烏青眼對上公主的兩隻烏青眼,壓低聲音道,“你想作甚?”

公主便做出個委屈的模樣來,“自然是撮合你二人啊。難不成你不想同薛將軍一生攜手,共度餘生?你二人不是愛得癡纏嗎?”

嘉柔不由握緊了拳頭。

薛琅淡笑道:“此乃大事,自是要精細挑選時日。日後擇下吉時,自會提前向公主派請柬。”

“妾當備下添妝,隨時恭候。”七公主抱拳一禮,向嘉柔抬一抬眉,又帶著仆從浩浩****去了。

嘉柔長長籲了一口氣,繼而卻又因另外一種未知的擔憂吊起的一顆心。

七公主她,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作者有話說:

大家猜一猜,七公主出的招是什麽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