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被遣出, 房門已掩,趙勇的嘮叨雖遲但到:“阿柔,你怎能, 怎能同薛將軍那般親熱?”

“哪般?”嘉柔往前跳一步, “難道世伯不知兒與他乃斷袖兄弟?”

“這回不一樣!”趙勇憂心忡忡。

“何處不一樣?”

趙勇回想著薛琅看嘉柔的目光,和麵上或濃或淡的笑容。此前這些多含揶揄與逗趣,今日卻不是。

這個“不是”具體又精準意味著什麽,趙勇雖說不清楚, 可已足夠讓他夜裏難寐。

嘉柔倒是認真地想了幾個理由來:“他半夜三更於廢宅中將兒救出, 兒自是要笑臉相對以示感激。難道兒還要怪責他多管閑事?”

“倒也不是這般意思。”

“於他而言, 既同兒達成了斷袖之契、互惠互利, 自是要在外人麵前將戲做好, 今日這般多的白家人, 他更是半分不能馬虎。至於戲演得真, 那是世伯不知他有多狡猾。若知道, 你便會明白,這種戲於他來說簡直手到擒來,不值一提。”

她這般說下去, 連她自己都信了。心中不知為何卻略多了絲悵惘,隻打了個哈欠, 道:“兒困乏不堪, 世伯定也疲累, 婢女已鋪好了西廂的被褥, 世伯先去歇息。”

趙勇雖認為她說得有些道理,卻還不足以打消他的疑慮, 聞言他忙道:“你去歇息, 我替你守門, 那些個狼啊虎的,一個都進不來。”

嘉柔又打個哈欠,隨意擺擺手,由著他去了。

隔了不多時,飯與藥都送來。她一一用過,一頭紮進衾被中,睡得迷迷糊糊時,忽然恍悟薛琅臨去之前同她說的那句“此後若不願在莊子裏教書,便不去,莫委屈自己。”

他怕是以為她外出尋羊生了亂子,親王礙於他的威名不敢趕她走,會在細處給她尋麻煩。

哼哼,沒可能的事。

白三郎可被她捏在手裏,這就是她的籌碼。隻要白銀親王有一顆拳拳愛子之心,就得隨時對她禮遇有加,一直到她主動請辭。

話說,白三郎呢?

她已回來這般久,她的這位關門弟子怎地未曾前來關心於她?

倦意來得太濃,她再無暇多想,便跌入了無量混沌中去。

一覺睡醒已錯過了午膳,日頭微偏,未時已過。

婢女端來吃食,道:“薛將軍方才前來同郎君告別,郎君尚在熟睡,便未打擾。將軍言,他有要事要回都護府,令郎君好生歇息。他已替郎君同親王告了假,郎君腿腳不便,養好再教書不遲。”

是嗎?

嘉柔一時怔然。

她睡得死,還真不知有人來過。

“趙世伯又去了何處?”她透過窗欞往外打量,隻看到李劍劍也不抱了,在院中來來回回踱個不停,趙勇在何處卻半分看不見。

“趙公是跟隨著將軍一起離去,便在兩刻之前。”

嘉柔不由失笑。

趙勇急吼吼跟著走,定然是想親眼看著薛琅回了都護府,才能放下一顆滄桑的心。

她咬了兩口古樓子,又飲了半碗酸牛乳,方又問婢女:“三郎怎地還未前來?”

婢女搖了搖頭:“三郎自昨兒離開,到現下都未回莊子。”

竟是未歸?

昨日不是說好他去接巴爾佳,趁著中秋佳節之際,當眾行結拜之禮的嗎?

怎地人未接來,他卻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歸了?

她的古樓子尚未吃完,被她惦記的徒兒腳下帶風進了她的偏院。

婢子於窗前先是驚喜道:“呀,三郎回來了。”

繼而卻帶上了驚慌:“怎地會如此?”

嘉柔不由也將腦袋探出窗外,卻見白三郎一身衣衫滿是泥汙,麵上青紅紫藍,比她的腳腕上的顏色還精彩。

他匍一瞧見她,便直奔窗扇而來,“夫子猜猜,徒兒做了什麽?”

嘉柔看著他左眼腫成了一條線,右唇角破了個大口子,這個模樣,絕對是被人胖揍了一頓。他現下風風火火來尋她,該不會是想找她打回去,給他找回場子?

她也就能動點嘴皮子,掄拳頭卻是半分不濟。最多隻能藏在暗處伺機插人眼珠子,那成功率可不怎麽高。

好在白三郎並未真的等她回應,跳上來坐在窗台前,這才意氣風發道:“打了情敵!敢撬我白三郎的女人,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嘉柔當即豎起了耳朵,“誰同你搶巴爾佳?”

“哼,一個馬奴,半分不知天高地厚!”

“這便是你一去不返,未帶回巴爾佳的原因?”

“當然是了!”白三郎一時有些憤憤,“徒兒一去便看見他向巴爾佳獻殷勤,徒兒當即摸住了腰間的彎刀……”

“怎地?”嘉柔不由吊起了一顆心,“你……你可是殺了人?”

“徒兒捏著匕首,一動不動藏在草壕裏一直守到深夜,等到周遭無人之時,打算再給他好看。”他雙手一攤,“總不能讓巴爾佳瞧見,讓她擔心。”

嘉柔一時老懷安慰。

她的這位徒兒,行事頗有她的風範,深知以逸待勞才是王道。

可到底殺沒殺人呢?

雖說草原上貴族打殺奴仆不算什麽罪責,可他手上要是沾了血,她這夫子可沒膽兒當下去了。

白三郎道:“等到了夜裏,徒兒終於攔住了他,將刀一丟,就要同他較量。”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繼而便問:“你同他一對一?”

紈絝打架都是多對一,一對一的那叫君子。

隻看白三郎傷成這般,怕不是行了一回君子之風。

“當然是大家夥兒一起上,揍他一個!”白三郎得意一笑,“徒兒的兩個長隨可不是吃素的,全是龜茲草原個頂個的摔跤好手!”

他這般說著時,嘉柔也終於在月亮門邊上看到兩個徘徊的身影。

那便是三郎的長隨,衣衫亂七八糟不說,一張臉絕不會比白三郎好多少。縱離得這般遠,她似乎都已經聞到了血腥味兒。

“三個人打一個,你三人都被打變形?”她忽然就替這徒兒生了一股強烈的危機感。

先不說巴爾佳願不願意,隻說那馬奴真要擄了巴爾佳就跑,白三郎帶著一群人也不一定能攔住啊。

白三郎當即擺擺手,“那是夫子沒見那馬奴被揍得有多慘。總之,經此一戰,他見識了本郎君的厲害,絕對不敢再覬覦巴爾佳!”

“你打完群架後,可又見過了巴爾佳?”

“當然沒有,徒兒這般模樣去見她,嚇著她可怎麽辦?!”

嘉柔大為震驚,瞬間覺著她這徒兒在她心中的形象高大威猛了不少。

“隻是遺憾得很,”白三郎耷拉了肩膀,“下一個能結拜的盛會,就隻有等到年節了。”

嘉柔便安慰他:“此姻緣事已被磨成了千年難遇的好事。屆時年節結拜,三月成親,後年的三月你同巴爾佳一胎雙子,你升為阿耶,我升為師祖,什麽都不耽擱。”

白三郎眯腫的眼中亮光一閃:“一回生倆?”

“好事成雙!”

白三郎哈哈一笑,這才聞見了嘉柔房中濃濃草藥氣息,得知她尋羊弄傷了腳,當即感激得無以複加:“夫子為我白家莊子的人和羊鞠躬盡瘁,徒兒孝敬夫子一輩子。等你同薛將軍百年老去後沒有後人摔瓦盆,徒兒給夫子摔!”

嘉柔不由暈了一暈。

這孝心她真接不住。

焉知她今後沒有後人?

又焉知今後是她死到前頭?!

過了中秋,連續下了幾日的雨,龜茲一日涼似一日,嘉柔傷了腳,隻得悶在房中。

薛琅前來看了她幾回,給她帶來了些皮影戲、話本子的耍事打發時間。

趙勇雖忙著買賣未能親自前來,卻也差客棧的博士送來些零嘴。

如此過了五六日,她的腳傷痊愈時,秋雨也歇住,天上猛地出了大日頭,熱辣辣照著草原,竟有些夏末的熱意。

嘉柔給白三郎上了半早上分茶課,用過午膳,自是要帶著久未出門的大力往草坡上跑一跑。

天空湛藍如洗,雲朵一團又一團散布在天邊的昆侖山附近。

一簇簇草叢上掛著的雨水已被日頭曬幹,各家的羊群也漸次放出來,似滾動的珍珠般在草原上撒著歡。

古蘭的羊群邊多了兩隻成年牧羊犬,據聞是白管家親自使人添置,此時正滿眼警惕地守著羊群,初初發現有羊要亂跑,便當即“汪汪”示警。如若羊群還不聽指揮,立時便如箭一般竄上前,將羊趕回群。

瞧見有人靠近,牧羊犬警惕地上前嗅了嗅她和李劍,聞出了莊子裏的味兒,便歡脫地搖上了蓬蓬的尾巴,將她二人當做自己人。

嘉柔揉了揉雙犬毛茸茸的大耳朵,將自己隨身帶的肉幹分給兩隻狗吃了大半。

李劍卻對狗兒無甚反應,隻似一個毫無感情的猜謎狂徒,顫抖著已裂了口子的雙唇,問她:“老張,是不是?張果果老了,就叫老張。”

嘉柔看著眼前這個滿臉胡茬、麵目憔悴、發髻散亂的劍客,難以想象最初見他時,他還高傲地一句話不願意搭理她。

誰能想到,好奇能害死貓,也能害死一世英名的江湖豪傑。

可“老張”這個回答,他已猜了五十八回。

見她不語,他又換了另一個:“張公。”

六十九回。

“張老頭。”四十三回。

“張老夫人。”三十二回。

“究竟是什麽?”李劍雙目布滿血絲,青筋暴起,一步步向她襲來,“張果果老了叫什麽?他老了不也是張果果?不是老張和張公?也不是張老頭與老夫人,他究竟叫什麽,叫什麽?”

嘉柔看著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登時生了幾分同情,“叫,張果老。”

李劍腳下登時頓住,呆呆望著她。

可她分明看出他似才被鬆開的一張弓,整個人都鬆弛下來。

她歉疚地看著他:“此時沒有人要殺我,不用你守,你回去歇息吧。”

李劍定定盯了她幾息,隻覺得困倦似排山倒海般襲擊了他,耳中迅速起了耳鳴,她的聲音似隔了幾座山,恍惚不可聞。

她又向他擺擺手,他腳下終於往前一步,又一步,到了她跟前時,抬手一揖,縱身一躍,幾息後便躍回了偏院,隨意尋個房舍破窗而入。將將倒在床榻上,便鼾聲如雷,困死過去。

偏院外的草坡上,嘉柔不由搖搖頭,騎著大力往前行。

雨後草原上長起了蒲公草,根莖甜絲絲,大力最是貪這口。她便由著它繼續往前,一直到了幾裏開外,更是大片大片擠擠挨挨。

她下了驢,撂開韁繩,由著大力自去享受。

草坡邊上長著一排胡楊樹,她坐去樹底下,靠著樹身簡單打了個盹兒。

這個盹裏,薛琅站在她麵前,觸摸她麵頰的手溫暖的那般真實,他情意款款道:“你今日敢落單,就莫怪本公主擄了你,帶你回去就地成親。”

本公主?

她心頭一震,當即睜大眼,但見眼前哪裏是什麽薛琅,竟是伽藍公主。

美豔的公主一身緋紅衣裙,低低的衣領露出大片雪脯,高低起伏極具風情。

公主撫著她麵的手移到了她的下頜,捏住她的下巴,向她抬一抬眉:“潘郎想要個什麽樣的洞房?本公主一定不讓你失望。”

嘉柔一把揮開她的手,蹭地便滾落開,高聲道:“你可是想死?我那劍客可在這近處,他若對你動了殺心,我根本攔不住!”

七公主仰天“哈哈”大笑兩聲,“潘郎可知為何本公主的奴仆也不在四周?”

她忙轉首一看,果然如此,目之所及處隻有她二人,再無旁人。

“本公主自是下了死令,他們要豁出命去將此處把守得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就隻為了給你我創造這二人天地。如何,潘郎?本公主這般下了心思,可算是待你不薄?”

女**.賊!

嘉柔二話不說,攀著樹便往上爬,幾息便已到了樹冠上。待穩穩靠住了幾處枝丫,方同底下的公主道:“有本事你上來捉我!”

不會爬樹!

哼,不會爬樹當什麽紈絝!

伽藍公主笑嘻嘻仰頭看著她:“近來本公主學了一門手藝,正好在你麵前展示一二。”

她慢悠悠將裙擺撩起,纏在腰間,抬首又瞧著嘉柔抬一抬眉,雙手一抱樹幹,竟真得往上而來。

嘉柔大吃一驚。

此時已來不及喚大力。

大力不會上樹,縱是飛奔而來都救不了她。

她當即大力晃動樹梢。

隻這棵樹樹身頗為壯碩,她已使出吃奶的力氣,那樹身不過微微抖幾抖。

隻這轉眼的工夫,七公主竟已到了她底下,抬眼看著她嘻嘻笑上兩聲,伸手便朝她的腳抓過來。

她當即縮了腳,就往邊上的樹杈避開去,叱道:“本郎君自小就長在樹上,想抓我,沒門!”

嘉柔公主一招撲空,毫不氣餒,一鼓作氣便追了上來。

嘉柔隻聽得身後樹枝啪啪作響,心知這公主才學會爬樹,尚不知用巧力,隻這般一腳一腳踩實了,細枝不能承力,兩個人都得掉下去。

這樹說高不算極高,說矮卻也不算矮。這般落下去,不說摔沒了小命,至少摔落兩顆門牙。

為今之計隻有先騙公主下樹,她再擇機喚大力來救她。

她當即止了步子,回頭道:“我應承你,這便跟你走。”

伽藍公主未想到她竟這般痛快答應,卻反而不信她:“你耍什麽花招?”

嘉柔往下頭努努下巴:“你是想要一個風度翩翩、英俊瀟灑的潘安,還是想要個五官錯位,摔毀了容的醜八怪?”

公主往下頭一瞧,方暫且相信她,卻不能讓她先下樹,免得她一落地就跑。

伽藍道:“本公主信你一回,我先下,待我落地,你再下來。你若耍花招自己留在樹上,大不了本公主再上來一回。”

嘉柔鬆開一隻手,做一個“請”的姿勢。

伽藍便慢慢又踩著樹梢往下,一直到了主幹,正要抱著樹身往下出溜,腳下忽然一滑。

她“啊”地一聲驚叫,身子陡然降落,樹梢上的人大喊一聲“小心”,探手便拽住了她的手臂。

樹子猛地兩晃,嘉柔吊掛在樹上,雙腿緊緊夾著幾根樹枝。伽藍便懸在半空,一雙手死死拉著她的手。

“叫人!”嘉柔掙紮道,“叫人來救你!”

“你怎麽不叫人?”公主的臉因用力漲得通紅,“你那江湖術士不是會飛簷走壁?快喚他!”

“李劍不在此處,我方才誆騙你!”

“我的奴仆,也皆不在此處,我方才也誆騙你!”

兩人雙雙心頭一涼。

公主已是意識到自己的形勢更加惡劣。

隻要上頭的潘安鬆了手,她掉下去,摔得五官移位,此後成了醜八怪!

她當即大喊:“你拉住我,再往上拉一把,我放過你,再不逼迫你!”

嘉柔心中重重呸了一聲,再使力往上拽,公主的一隻手借機往上胡亂抓,竟就抓住了她的衣領。

整個人的重量都似掛在她的衣衫上,登時勒的她要喘不過氣來。

“你,你鬆手,鬆手!”

“我不鬆,我死也不鬆!”

嘉柔隻聽“刺啦”一聲撕裂聲響,忽然有個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這個預感尚未湧完,她的衣衫順著腦袋“出溜”往下一墜。

她隻覺周身倏地一涼,便見公主已抓著衣衫撲通落地。

嘉柔翻身上樹,怔怔垂首,目光毫無遮攔地落在了自己的裹胸布,以及裹胸布護不住、而有所起伏的胸口。

“你,你身上穿的什麽?”從樹下傳來女子聲音。

她垂首往下,但見伽藍公主癱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摔傷沒有。

公主的腳邊丟著她的缺胯男袍,手邊是她連著外袍一起囫圇拽走的貼身中衣。

公主仰起的麵上滿是震驚:“你,你是女人?”

她一把拉過幾根樹枝遮擋住了身子:“我,我是男子,十成十的郎君!!”

作者有話說:

終於來了。

嘉柔的第一回 掉馬,是不是失望了?!

三歲孩童張果果老了之後叫什麽名?答案:張果老。

哈哈,是不是有點冷?沒猜中的親們下次還有機會,到時候咱們繼續發紅包。

明天還是下午三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