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河流水滔滔。

過了長安橋, 碩大的白家莊子便坐落在漫漫無邊的草原。

兩隻白犬似箭一般向馬車竄過來,圍著馬車四周奔跑不停。

嘉柔掀開車簾將腦袋探出去,兩隻白犬瞧見她, 當即一跳一跳要往車窗撲來。

嘉柔微微一笑, 將手探出去,忽然想起跟隨在車邊上的李劍,連忙道:“你可莫動手,它倆是好的。”

李劍一手抓著韁繩, 一手依然握著他那把劍, 隻瞥她一眼, 當做得令, 並未去拔劍。

馬車另一邊的白三郎聞言, 隻往李劍身上探去一眼, 本要冷哼一聲耍耍威風, 隻將將哼出來, 便連帶的肋間的傷處疼得慌。

他不由捂住了腰腹,待瞥見車廂裏的嘉柔,又忙鬆開手, 做出個全然不介意的模樣,“潘夫子, 莊子裏已備下盛宴, 就等夫子快快回家呢。”

嘉柔看他這強顏歡笑的模樣, 心中很是憐惜。

她原本答應跟著回來是為了一個月五個金餅的束脩, 現下因著白三郎因她而傷,便又搭上了一點真情, 先挑明他的意圖:“你放心, 你同巴爾佳姑娘的姻緣, 包在為師身上。”

白三郎上回見他師父,還是在一水之隔的安西軍屯田處,當時她許下大話,言過不久她就要身價大漲。

那時白三郎不知她這身價從何而來,現下自是明白的透透的。心中對夫子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論抱大腿,縱觀整個龜茲,還有誰的大腿比薛都護的粗和壯。

此前聽聞夫子一心癡戀薛都護,而薛都護卻眼拙地看上那個方臉王懷安。現下大都護終於被夫子收之囊中,又蠱惑了權貴的心,還沾染了權貴的權,可見夫子一開始就瞄上了薛都護,這一選擇很是智勇雙全。

馬車過了長安橋,終於停到了白家莊子門前。

隨車的白管事連忙下馬,候在車廂外同她親切道:“潘夫子可醒著?先下車用過宴席,再午歇不遲。”

此前她這個夫子的身份,莫說白銀親王不會親自迎接,便是連白管事也輪不到她。

今日白家潛派馬車去城中接她,雖是白三郎打頭陣,白管事卻也專程相陪。

做人做得十分客氣,前去客棧時帶了半馬車的厚禮,從大盛而來的布匹、莊子裏產出的菜蔬水果肉食、旁的草原部落上供來的冬蟲夏草與雪蓮,各樣都送了些。

趙勇被厚禮打得暈頭轉向,稍稍一清醒便倒向白家,勸嘉柔快回去莊子指教白三郎。如此又能賺巨額束脩,還能遠離薛琅,簡直雙贏得不能再雙贏。

待最後如同送瘟神一般將嘉柔送上白家的馬車時,簡直要喜極而泣。

白家的車夫車馭的巧妙,停在莊子跟前時,正是午時三刻吉時。

白管家客客氣氣將她往裏請,白家旁的仆從又浩浩****前來相迎,領頭的倒是白大郎這位老熟人,雙手抱拳,麵帶愧色,“潘夫子願意回來,乃白家之幸,三弟之幸。”

李劍的劍鞘當啷響了兩聲,護送她前來的兩位都護府的副將上前替她答話:“大都護有要事不能前來,專程派我等護送潘夫子。大都護交代,人生在世,稱心如意。若夫子在白家待得不稱心,他必親自帶兵來接夫子走。”

這話硬氣得很,沒有半分藏拙。

白大郎心知這是警告的什麽,忙道:“白家上下極看重夫子,必不能讓夫子受委屈。”

一場宴席賓主盡歡,過去的不快彼此心照不宣,權當未曾發生。

散席後送走都護府的副將,嘉柔依然回到她的偏院居住。

李劍自是要住進她的院落,擇偏南的一間房而居。

白家又為這位劍客配了兩個仆從幹些粗使活兒,以便於李劍不為俗事所累,能心無旁騖地保護潘安。

考慮得著實十分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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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無邊的草坡上,古蘭小姑娘坐在河畔的碎石上,小心翼翼舔著嘉柔帶給她的小糖人,又留心問道:“傳言說夫子竟同薛將軍是夫妻……”

覺著夫妻這個詞不太準確,又糾正:“是妻妻……”

似乎還不太對,又改了個說法:“是夫夫……”

最後放棄了對兩人關係的概括,“夫子同將軍互為心上人,可是真的?”

彼時嘉柔正在草坡上以溫習詩書為借口,在同白三郎商議如何給他的巴爾佳姑娘撐腰。

李劍則抱劍站在她一丈開外,擺出個隨時要殺人的姿態。

聽古蘭這般問,嘉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造孽呀,這般事關倫常的傳言連七歲小兒的純潔心靈都不放過,要讓他們過早的認識這世上的光怪陸離。

白三郎以驕傲身姿接下這話頭:“當然啦,這世上除了潘夫子,還有誰配得上薛將軍?你能想象薛將軍同那個方臉近衛站在一處是何種模樣嗎?”

小小古蘭雖隻有六歲,卻也已分得出“好看”與“似乎有些不夠好看”之間的區別。

其中薛將軍同王近衛站在一處,就屬於那個有些不夠好看的。

她輕易便被白三郎的理由說服:“夫子同薛將軍最配啦。”

嘉柔揉一揉她的腦袋瓜,將她垂在肩上的一根麻花辮上沾的一縷羊毛摘去,“你小小人兒,知道什麽叫配不配。”

古蘭篤定地點點頭:“奴就是知道。”

她不由一笑,又去同白三郎商議巴爾佳之事。

作為龜茲草原上最富有、地位僅次於龜茲王的親王家的老來子,白三郎同生父雖也是個王、可卻是婢生女的巴爾佳之間,差著幾輩子的姻緣。

隻靠陰陽輪回,不知哪一世才能感動月老,真正喜結連理。

如何撮合這二人,嘉柔也曾向比她更狡猾的薛琅取過經。

最初她的想法是,幹脆讓薛琅也認巴爾佳做義妹,比她去認妹妹,要立竿見影。

可是薛琅這廝對撮合旁人的姻緣完全不熱衷,並不想再多一個義妹出來。

倒是也給她指點了一二。

這一二是,她先往外頭放出消息,言她對巴爾佳十分看重。白銀親王一開始必定十分不悅,可聽旁人提得多了,漸漸便會麻木。

等到合適的場合,最好是重大節慶上,草原上的大小王都出席,那時是她再認巴爾佳為義妹的最好機會。

如此整個龜茲草原都知曉她同巴爾佳義結金蘭,白銀親王又無最開始的抵觸,白三郎同巴爾佳之間的姻緣才有可能成。

白三郎在事關他姻緣的事情上十分聰慧,當下便提出了疑問:“這能成嗎?先把消息放出去給誰聽呢?總不能放給鄉民吧?”

轉機來得簡直似提前安排好一樣。

嘉柔回到白家莊子的第二日起,白銀親王家近乎日日都有各種王上門。

一開始都會先同白銀親王敘一敘兄弟情,談一談當年畜牧的收成。

中間便會將話題落到潘安身上:“潘夫子可在莊子裏?請他前來說說話。”

這一說,彎便拐到了薛琅身上。

原來都護府是個香餑餑,無論給耕地采買種子、為兵士打造武器、縫製軍服鋪蓋,這裏頭都是大油水。

如若哪個親王能從都護府手中接下這裏頭任何一個買賣,便是一口能日日月月年年吃下去的香肉。

隻是薛都護此人城府極深,明知道這些買賣油水大、幾乎各個親王都想爭取,卻越要吊著這些王,好讓他們鞍前馬後給都護府行方便。

此事牽扯到潘安,自然是因為,潘安是個能給薛琅吹枕邊風的人。

須知枕邊風,是這凡塵俗世最厲害的一道風。

但凡一個人未勘破紅塵,還有著世俗的欲望,他或她就極可能逃不開這道風的擺布。

而潘安,便是現下唯一能吹這道風的人選。

論臉皮是什麽,自從在長安客棧門前,薛琅手持一麵褻褲的那日,嘉柔便將自己的臉皮撕下來揣進了兜裏。

如今聽這些親王左一個枕邊風,右一個對床夜話,她倒是也聽得津津有味。

待聽過一陣,總會插上一句:“本夫子聽聞赫舍部落的巴爾佳姑娘十分溫良恭順,是個好姑娘。”

親王們不知她何意,跟著她誇上一陣,又將話題重新拉了回去。

果然被薛琅猜對了,白銀親王初初聽她提及巴爾佳,一張圓臉陰沉得似潑了墨。

一直持續上十天半個月,到了最後,已是麵無表情捧著桃酪獨飲,飲完還能再叫一盞。

嘉柔白日同這些親王周旋,夜裏還要給薛琅去信。

無他,親王們指望她能辦大事,自是給她送了大禮。

“白河親王送來五百頭羊,如何是好,推脫也推不掉。”

“白雲親王許我一座蒲桃園,地契都已送到,如何是好,推脫也推不掉。”

“白瓜爾親王送我許多鹿腰子、羊腰子、牛腰子,說給你補身子,如何是好?推脫也推不掉。你得了什麽病要用腰子治,我竟不知。這些腰子我已做主收下,托莊子裏外出采買的管事送去都護府。”

安西都護府,薛琅半個月裏近乎每日都要收到嘉柔的信。

泰半是向他詢問該如何處理各親王送的厚禮。

也會同他說一說她是如何在親王們麵前多次提及巴爾佳,而白銀親王又是何種表現。

偶爾則問他如何才能逗引得李劍多說上兩句話。

最近的一封信,卻是連同一波“厚禮”送到了都護府。

彼時北庭都護府的趙都護正巧前來,同他商議如何參加半月後整個西域草原的“敖包節”,每個都護府該留多少人守城,采取何種編隊與兵法。

王懷安拿著信送進營房,正巧兩個抬竹筐的強健兵卒也在門前停留了一息。

“皆是潘夫子托人送來的各種腰子,並代話給將軍,讓將軍一定要好好補身體,過些日子他要回城,會專程前來驗收成果。”

趙都護吃驚地看著門外那兩筐滿滿當當的各式腰子,眼珠子險些脫框而出,壓低聲問:“薛賢弟斷袖的傳聞,現下連整個北庭都知曉。上回你親口說為假,怎地我看著竟這般真。這腰子……用量有些大呀!”

薛琅撫了撫額角,麵無表情道:“年富力強,貪欲無厭。”

趙都護聞言,突地往後連退兩步,環臂先護住了自己的身子。

作者有話說:

本章過渡一下,下一章開始就進入重要情節了。(我暈手快了,把明天更的一章更到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