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七月中旬的敖包節隻剩三日, 適逢安西都護府兩萬兵正式從帳中移出,搬進分散在三處屯田處的房舍裏。

薛琅與幾位副將分別奔赴各處主持遷居、鼓舞完士氣的這個傍晚,回龜茲城的路上再次經臨西川河, 要順路拜訪白銀親王的莊子時, 崔嘉柔正探完屯田處病愈的褐牛,同李劍二人於夕陽下一前一後踏上長安橋。

流雲如注,晚霞似滔滔的西川河水,不停歇地往天邊去。

鄉間家家戶戶的炊煙已熄, 牲畜正接連回巢。

嘉柔憶起方才離別時褐牛的依依不舍, 喃喃道:“可有法子帶牛回長安?”

自己想了一陣, 也知曉牛不是能長途跋涉的物種, 不由歎口氣:“早知就不該對它上心。這世間但凡對任何人或事上了心, 那人或事的一點點風吹草動, 都會格外在乎。”

她說到自處, 不禁為自己竟能有如此深刻的人生見解而洋洋得意, 回頭問李劍:“我說的可精彩?”

李劍雙臂環劍,隻麵無表情瞥她一眼,仿似未曾聽見。

“難道你的嘴, 就能在拔劍時才說上兩句話?這鄉間的美景與本夫子的學識,都無法讓你讚歎一二?”

李劍依舊閉著嘴。

她一時起了鬥誌, 輕咳一聲, 同他講起了笑話:“蠅子同它阿耶在吃屎, 蠅子問:‘阿耶, 我等為何要吃屎呢?’它阿耶嚴肅道:‘進膳的時候不要講如此惡心的話題,快趁熱吃。’”

她一個笑話講罷, 自己先笑得直不起腰來, 那李劍卻連眼睛都未眨一下。

她不禁有些無趣。

這已經是她壓箱底的笑話了, 每每她小舅父若不高興,連她誇他俊朗也不起作用時,祭出這個笑話,一定會逗笑他。

放在李劍身上卻全無用處,真是浪費她的熱情。

可惜她的好徒兒此時不在莊子裏,否則也能同她兩個說說話。

她無聊地剛下了長安橋,便聽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

待扒拉著橋頭看清最前頭的黑甲將軍,她一下子歡喜起來,跳起來揮揮手,便撩起衣擺往另一頭跑。

待到了橋中間,薛琅一行也已勒停馬。

她仰著頭興奮道:“可是專程來看我?”

薛琅微微一笑,躍下馬背,將韁繩撂給後頭的王懷安。

“可是在鄉間待得無趣?”他問。

她不禁勾了首。

今日確然有些無趣。

今日,是她崔五娘的生辰。

若在長安,每年的這一日裏,崔安兩家所有的長輩都為她備了生辰禮。

從辰時開始,她搬著胡床坐在正堂等著收禮,能一直不重樣的收到午時。

午時三刻必有一頓極豐盛的生辰宴,除了招待家中親眷之外,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上有二皇子,下有破廟的乞索兒——暫且放下尊卑之別,齊齊前來捧她的場。

用過午宴後,她想去何處逍遙,阿娘都由著她,她完全不用翻牆爬樹,隻需帶著豪奴,豪奴扛著銀錢與絹布,大搖大擺去揮霍。

一直到半夜聽完曲子看完戲,回到家中時,還有一碗阿娘親手做的長壽麵等著她。

多麽稱心如意的一天。

然而她如今不是崔五娘,這一日就不能似在長安那般過。

若如平日那般熱鬧,其實也不算差。

可前些日子近乎每日都有龜茲的大小王們上門,拐著彎要見她,今日卻一個未來。

而她的好徒兒白三郎早不去見巴爾佳,晚不去見巴爾佳,偏偏今日捂不住一顆相思心,上過早課便一馬絕塵跑得不見了影,到現下都未回來。

原本她尚能同古蘭兄妹說說話,然而今日又偏生遇上什麽換草場。舊草場留著將養生息,趕入冬之前好再長兩茬草出來;整個羊圈與老阿吉家的帳子都往外挪了三裏之遠,古蘭兄妹自是要去忙活。

李劍更是指望不上。

總之,在這個暗戳戳的生辰日,她身為潘安,以最落寞的心境,迎來了崔五娘的十七歲。

見薛琅問她,她忙點一點頭,“好在你來啦!”

又問:“留幾日?可是要在屯田處過夜?”

薛琅見她如此,心知必是寂寞地狠了,下了橋,邊往莊子門前去,邊同她道:“三日後的敖包節盛大無比,西域各小國君主皆前去相聚,安西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自也不能落下。如今以你我之關係,縱是你不想湊這熱鬧,怕是也要勉強一番了。”

她心下大喜,連忙擺手:“不勉強不勉強,再好不過了呢。”

這敖包節她自是想去的。

那日,可是她同白三郎選好的、當眾認巴爾佳姑娘為義妹的大日子。

隻是或許白銀親王提前洞察了她和白三郎的計劃,今早她向親王提及要一起前去時,那圓臉老丈撫著胡須笑嗬嗬,卻終究未接茬。

如今她能跟著薛琅一處去,一路上還能耀武揚威,自是比跟著白銀親王好得多。

她如此一開心,當下便多了幾分賢惠體貼,想起了他此前患病一事。

隻略略矜持了一息,便踮起腳尖,用掌心去探他額頭,又仔細打量他的麵色,問道:“此前聽聞你病了,究竟是何病?現下可好了?送過去的腰子可都吃了?”

她的話剛問罷,身後的那些副將們卻接連嘔了幾嘔。

各位親王此前送給她的厚禮,她都擇日送還,唯獨未歸還一位親王相贈的腰子。

其他親王們有樣學樣,皆差人送來許多腰子,全被嘉柔源源不斷轉送到了都護府。

過去數日都護府的夥食裏,日日都有腰子。

烤腰子,煮腰子,蒸腰子,腰子拌菜,腰丁古樓子……後廚的庖丁使出了渾身解數,換著花樣做。

營中又有不浪費吃食的傳統,這些腰子吃得將士們連連叫苦,打嗝都是一股腰子味兒。

如今最聽不得的,便是“腰子”這二字。

薛琅聽聞身後將士們的動靜,微微一笑,同嘉柔道:“病已痊愈,都是你的功勞。”

嘉柔便有些得意,“我就知道什麽禮能收,什麽不能。可還需要?”

將士們連忙悶聲咳嗽。

嘉柔側首看向幾位副官,同薛琅道:“他們瞧著倒是有些微恙,不若給他們每人送一筐……”

被逼瘋了的將士們麵色一變,忙不迭擺手:“我等身子好得很,金剛不壞之身,挨刀都覺不出疼,潘夫子的好意隻能心領……”

薛琅不禁又一笑,終於發話:“腰子便罷了,日後需要,我再派人送信與你。”

這一頁方才翻過去。

既是已到了莊子跟前,薛琅自是要前去拜會一番白銀親王。

嘉柔想到前日和昨日來的幾個親王,強硬塞給她的厚禮還未來得及退,便帶著王懷安去偏院取。

不知是否受到“腰子”的啟發,親王們皆領會到薛將軍或潘安這二人中必有一人身子虛,便是不贈腰子,也變著法的關心這二人的康健。

送的厚禮裏,百年靈芝一朵,百年人參一根,百年肉蓯蓉一簇,另有數十年的霪羊藿、巴戳天若幹。

隻有一位親王另辟蹊徑,送了一串紅珊瑚手串。

嘉柔帶著仆從將這些取出來,交給王懷安。

這位方臉的郎君一一掀開打量幾番,問道:“隻有這些?”

“你這話何意?”嘉柔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由板了臉。

王懷安便就事論事道:“莫怪我多想。你前些日子為了你那徒兒的姻緣,曾提議將軍認那巴什麽佳做義妹。你這般拿將軍四處領人情,暗中貪圖些好處也極有可能。我告訴你,你若想長久受將軍庇護,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腦袋得放清楚。”

嘉柔“哈”了一聲,“本小爺要你提醒?!”

院中廄槽裏的大力瞧見了王懷安,主動“格爾嘎”了一聲,王懷安上前撫了撫它的腦袋,繼續同嘉柔好聲好氣道:“你現下與將軍是怎麽回事,我是最清楚。你若想長久受將軍庇護,手便不能伸太長。將軍如今忍你,是因為你乃潘永年之子,忠良之後。可你若壞了心思,借將軍之名狐假虎威、四處生事,將軍一定不會姑息。”

嘉柔氣急,上前一把撥開他放在大力腦袋上的手,冷笑一聲:“我一個不著調的假夫子,你指望我高風亮節,未免太高看於我。你家將軍的便宜,我有棗沒棗打三竿,打著就算,打不著也不吃虧。若論長久,你卻是想錯了,小爺沒想著在龜茲待一輩子,這鳥不拉屎之地,你陪你家將軍生生世世熬吧。”

她說到此處,眼圈一紅,抬腳便進了屋,又轉首看著王懷安:“今日是小爺的大日子,你壞了小爺的心情,我定當數倍奉還。你就等著接招吧!”

說罷,“咚”地一聲關掩上門。

王懷安見“他”一點委屈都不受,哪裏像窮苦人家的孩子,可見確然被寡母慣壞了。

隻這該敲打的話,他早已準備多時。

他是將軍的近衛,在這些事上本就該預先為將軍操上心,才算是盡職。

潘安若真識相,他拚著再被牛屁燒上一回也值得。

莊子的正堂茶香嫋嫋,白銀親王亮了一手他新學的分茶之術,將沸過三回的茶湯仔細倒進白瓷茶碗中,隻在著意將浮沫要倒出什麽花樣時手卻顫了顫,茶粉浮沫便未能成形。

“將軍試試滋味。”親王惋惜道,“潘夫子的一手分茶絕妙非常,浮沫間可見高山樓宇。本王跟著他學了數日,離出師還極遠。”

薛琅捧著茶盞正要飲,聽聞潘安竟精通分茶,倒是有一絲訝然。

小小年紀,雅俗皆通。

潘永年莽夫一枚,竟能有這樣一個兒郎。

白銀親王見他笑而不語,便問道:“潘夫子可曾煮過茶湯給將軍?”

薛琅笑道:“尚未有機會。”

將軍“哈哈”一笑,頗有幾分得意:“未成想此事上,本王倒占了個先。”

薛琅點頭稱是,聽聞外頭腳步聲,眼神一瞥,見王懷安抱著一疊大大小小的金絲楠木方盒到了門外,垂首站在簷下等待,倒是未曾見潘安的身影。

他不動聲色飲過茶,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又言要去同潘安告別,親王不必相送。

親王自知世間有情人不分男與女,在正癡纏的當頭是要兒女情長些,自是識相不去攪合。

薛琅出了正堂,沿著花園行到盡頭,方問身後的王懷安:“發生了何事?”

王懷安莫名有些心虛,卻也不躲不閃,隻道:“卑職擔心他四處招搖、壞了將軍名聲,提前敲打了他兩句,他生了氣。”

薛琅腳步一頓,麵上並無什麽表情,隻道:“你先去外頭等我。”話畢,沿著花園的小徑一拐,一路繞到了偏院。

院中烏沉沉,隻有牆角挑著一盞氣死風燈。

李劍雙手捧劍,正於花台上打坐練功。

薛琅到了近前,見那房裏並未亮燈,正要上前拍門,候在門邊的婢女忙道:“郎君已歇下了,專程囑咐婢子,千萬莫讓人驚擾他。”

薛琅忖了忖,到了李劍身畔,低聲問:“發生了何事?潘安怎地了?”

連過好幾息,李劍方睜了眼,終於開口,說的卻是:“若這潘安主動同你做了斷,我是不是便算還了你人情,此後又能翱翔於江湖?”

薛琅聞言,眉頭微微一蹙,並不作答。又往黑沉沉的房中看了幾眼,略略揚聲同婢女道:“請轉告潘安,三日後一大早,我便派王懷安前來接他。”

話畢等了兩息,也不見房中有何回應,隻有婢女禮了一禮。

他壓了壓唇角,於夜色中轉身去了。

三日後剛過了五更,日頭尚未冒出來,隻有幾縷朝霞打了個前站。

王懷安趕著一輛馬車到了莊子門前。

拉車的馬兒貪吃前路上冒出來的幾根紫花苜蓿草,略略一掙力,停得歪斜了些。

王懷安不疑有他,下了車轅,往門邊走了幾步,陡然一腳踩空,半個身子瞬間掉進了地坑中。

他一隻腳忙往坑壁上一抵,一手撐在了坑外,隻覺入手處軟得似稀泥,一股惡臭直竄鼻腔。

他忙屏住呼吸,借力從那坑上跳了出來,將將站穩,便見莊子的偏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白家一個粗使的仆從探出腦袋,見那王懷安一隻手上沾滿了糞水,便將提前備好的巾帕捂到麵上,方笑嘻嘻出去,“王近衛可是前來接潘夫子?”

王懷安心知方才這一出應該便是潘安所言的“數倍奉還”,雖說惡心些,對他倒也無實質傷害,便道:“我奉將軍之命前來接潘夫子去敖包節……”

仆從便向他招招手:“夫子正在裏間,因著要去兩三日,有些包袱皮,王近衛請進偏院等。”

王懷安聽那仆從這般說,反而生了警惕,他偏不進去,還往邊上退了兩步,邊退邊道:“某便在外等他……”

話還未說完,腳下忽然又一踩空。

這回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連撐一把都未曾來得及。但聽“撲通”一聲,眼前陡黑,齊胸的臭泥順著他的明光甲湧進衣內。

惡臭鋪天蓋地而來,他連嘔了好幾下,終於咬牙切齒吼道:“堂堂親王莊子門前,如何這般多的臭坑!潘安何在?!”

坑上頭露出幾個仆從的腦袋瓜,各個皆覆著麵。

一人訕笑道:“潘夫子今兒一早,已跟著白家車隊前往敖包節。王近衛早來一刻,就能遇上呢……”

臨近午時,長長的車隊終於在漫無邊際的草坡上停下。

嘉柔撩開車簾,向遠眺望,目之所及正好是安西都護府連串的氈帳。

近千安西軍於帳前整齊列隊,雅肅無聲。

一位長身祁立的黑甲將軍麵向隊列,發出威嚴號令。

軍隊瞬間一分為四,沿著提前列好的路線鋪開駐紮。

天上傳來一聲清亮的鷹隼叫聲,薛琅抬首而望,跟隨著鷹隼的方向,終於將目光落在了白氏長長的車隊上。

嘉柔鬆手,車簾重新落下,將外頭的一切美景與美男皆隔絕。

車廂裏的小小案幾上,正擺著一盤棋。

白銀親王對著殘局已苦思了一刻的時間,終於長歎一聲:“本王又輸了,這回,潘夫子想要什麽?切莫再是挖坑咯!”

作者有話說:

王懷安:坑外有坑,潘安,你夠了!

馬:感謝未將本馬牽連上,專程放的苜蓿草滋味極好,本馬銘記在心。

薛琅:即將開始哄男人,本將軍有些忐忑呢。

——

解釋一下,女主不會讓男主太為難。但是紈絝人設不能倒。

大概這個敖包節開始,男女主感情就會很快發展。有點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