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座赫赫庭院,高高院牆圍著長安模樣的數座屋宅,一路進深而去,不知占地幾何。有四扇鉚釘大門依次洞開,一排帶刀官兵似石像般矗立在門前,不怒自威。

這便是安西都護府。

趙勇帶她繞過正門,到了一扇側門邊。

側門邊上貼著張畫,其上像是一個人牽著一頭牲口。畫背後抹少了漿糊,風吹上一陣就卷了半邊,看不清細處。

趙勇先行上前同守門的漢子低語了幾句,方喚嘉柔上前。

來之前的路上,趙勇就叮囑過她,千萬莫透露她的真實姓名和身份,免得那些曾同崔將軍結仇的突厥細作盯上她,讓她先想個名兒糊弄過去。

果然那守門的將她打量一番,方問:“姓甚名誰?”

趙勇忙同她使眼色。

她“唰”地撐開紙扇,做出個風流倜儻狀,“姓潘,名安,合起來念做潘安。”

趙勇:“……”

待進了都護府,兩人按照守門人的指點,候在一棵樹下等待一個叫做“王懷安”之人。據聞此人乃薛琅的近衛,因薛琅極重視養牧牲口,尋牧使一事便交由親信擔著。

前來都護府的路上,趙勇已大略講述了安西都護府新任大都護薛琅的輝煌曆史。

據聞其不過二十三歲,可早在十六歲時便在一場平叛大戰中帶領三千精兵奇襲敵營而名聲大噪,此後幾年更是因鎮守西南屢建奇功,被坊間稱為“西南王”。近兩年西南安定,薛琅才離開,來了西域。

關於這位“西南王”,嘉柔自也如雷貫耳,隻從未見過。

兩年前西南邊境大戰告劫,薛琅曾回長安獻俘,整個朱雀大街被民眾圍得水泄不通,她插不進腳,最後取巧爬上一棵高樹,才占得一點先機。

她湊這番熱鬧倒不是敬仰什麽英雄,畢竟自己家中也有,無甚稀奇。隻是聽聞那位西南王俊美無儔,曾引得西南周邊小國的兩位熱衷斷袖的王子放下大話,言若入得薛琅帳內,則傾國相報。

此三人的虐戀過程有多曲折無人知曉,可如今那綿延長街的囚車上,據聞那兩位王子便在其中,用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其最初“傾國相報”的承諾。

因為這樣一樁超出預想的結果,崔嘉柔對那薛琅更是好奇了。

貌美又歹毒,還是個男子,那得長什麽樣啊!

她當時蹲在樹梢上,其實是個觀美男的絕佳之處。可若不是等得饑餓、命忠仆遞上去裝了一桶的胡桃、殷桃和冷淘,若薛琅也並未湊巧騎馬行到高樹下,更若沒有那忽然而來的一陣鬼風……

裝吃食的木桶從天而降有沒有套著薛琅的腦袋,她並未看清。隻記得驟然響起一聲“有刺客”後,隨之她便從樹上跌下,雖幸運至極地落在了一片仆從身上,避免被摔傷,可風繼而將一隻厚重的冷淘碗從樹上吹下,“叭”地一聲砸在她眼睛上,讓她當了數日的獨眼龍。

那一場鬧劇後來還延伸出些風波。

譬如第二日,冷清了好幾年的崔府忽然有宦官破天荒上門,拿了一卷聖旨,言當今聖人不忍看崔將軍之女狀如紈絝招搖過市,命她禁足兩月,以規其性。

一道小小的禁足令,竟能搬得動皇帝那尊大佛,此事在坊間引起不小的熱議。也拜這聖旨所賜,等她兩個月禁足結束,終於能邁出長安大街,身上已多了個“長安第一女紈絝”的名頭,下不來了。

後來她找了些門路多方打聽,也未探到是誰搬動聖人出了那麽一道聖旨。若讓她知道,必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丟進糞坑裏也不解恨!

此事另外的後續是,雖則她越來越出落得鮮花一支,可及笄後卻總不見媒婆上門——誰家願意娶個不著調的新婦呀。

一直拖到今年年初,終於有人提親,崔安兩家自是當成個寶,唯恐男方反悔,短短三日就走完了“納彩、問名、納吉”六禮中的前三步。而她還蒙在鼓裏,直到聘禮堆了滿院,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現下將這個因果關係如此一捋,她之所以要逃婚,倒與這薛琅捋出了些幹係來。

趙勇此時叮囑她:“莫看薛都護年紀輕輕,可聽聞治軍極嚴,縱是都護府招個雜役,也要先考驗人品道德。”

出來吹了一陣風,他腦瓜子也清醒了,知道崔嘉柔先前說的什麽崔將軍托夢的話,是使的激將法。可這位女郎是個什麽性子他了解得很,不讓她自己碰一回壁,她是不會回頭。

思及此,又補充一句:“當年大戰,都護府已被燒毀,你想看崔將軍當年的營舍卻是看不到了。你也莫到處亂看,等會按我說的做。”

嘉柔不由環視一周,心想的是,不胡亂看是不可能的。

便是不看這都護府,她也定然要將薛琅那驚世美顏看清楚,最好連一根睫毛也不放過,才不枉她白擔了幾年女紈絝之名。

等了不多久,有個小卒過來問:“哪個是潘安?”

想到很快便要見那薛大美男,嘉柔心下一陣激動,抬腿踱出去,挺胸抬頭站在小卒麵前,“啪”地將紙扇一打:“如此不明顯嗎?”

小卒便嘿嘿一笑,道:“隨我去吧。”

嘉柔便一撩衣擺,跟著小卒到了不遠處一間營舍邊上。

營舍門大開,草藥的清苦氣極重,看起來是軍醫營房。

從裏頭傳出個叫叫嚷嚷的聲音:“哎喲,你輕點,我這臉還要哪!”

裏頭另有人嗤笑道:“被一個屁燒成這般,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前一個聲音狠狠道:“我若抓住那小崽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嘉柔聽著裏頭的動靜,一股不明的異樣感從心頭起。

軍醫營舍起了腳步聲,一個高高的漢子掀開簾子從裏頭出來,一張四方臉上塗抹了一層厚厚的褐色藥霜,看不清是何長相。

可絕不會是美男子薛琅。

當年她蹲在樹上雖未看清薛琅的臉,可他在馬上矯健挺拔的身姿,依然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漢子停在簷下,因臉上有傷疼的呲牙咧嘴,隨意打量了嘉柔兩眼,見她生得唇紅齒白,十分俊美,不由多看了兩眼,“你就是潘安?”倒也是人如其名。

嘉柔明白這該是薛琅的近衛王懷安,壓下心中異樣,隻道:“確是在下。”

“聽說你會給牲畜醫病?”

“會些普通小病。”

嘉柔對自己的手藝自是相信,可對自己的品性還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她最適合的還是吃喝玩樂,在獸醫一事上給人打個下手便夠了。若讓她似外祖與舅父那般白日裏挨著檢診、夜裏熬油點蠟守著接生,她可做不到。

還是當個小嘍嘍,混混日子最好。

“都會醫些什麽病啊?”王懷安又問。

從軍醫房傳來聲音:“好了,時候到了。”

王懷安便向崔嘉柔努努下巴:“你說,我聽著。”

崔嘉柔揀著幾樣最簡單常見的獸病說著,王懷安便進了軍醫房,裏頭傳來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未幾,又從裏頭出來,手上拿個巾帕擦著麵上水珠,麵上藥膏已是悉數洗去了。

嘉柔抬眼瞥過去,立時一驚。

這這這,這個似城牆拐角一般頂頂標準的方臉,不是今早集市上那人?

原來他並非普通平民,竟是都護府之人。

和今晨相比,王懷安原本黝黑的麵孔發紅,額頭和下巴上多出了兩個鴿子蛋大小的水泡,一看便是火星子燎出來的,模樣很有些狼狽。

見他的目光掃過來,她忙低下頭,心中暗想,這不是自己主動撞上來了?!

她能當個紈絝,自然少不了常常惹事,養成個不低頭的性子。隻又有一句老話叫做好漢不吃眼前虧,如今不在上她的地盤,她才不當愣頭青。

她心中極快盤算著,這王懷安前頭發下狠話要剝她皮,可還是同她好好說著話,說明並未認出她來。現下她打扮成風度翩翩佳公子,任誰也不易聯想到早上那個形同乞索兒的窮小子身上。

思及此,她便大膽地放下心來。

清晨那件事,隻要她不說漏了嘴,這世上就沒人知道是她幹的。

進都護府混日子這活兒,還是有希望。

她心裏打的好主意,伺候牲口也比伺候人得強,讓她去飯舍酒館斟茶倒酒當個博士,那她還不如回去嫁人。

等等,這王懷安是被牛屁燎燒的其中一人,那被她誇讚了兩句卻還恩將仇報的吃驢惡獠,又是誰?

她正想著,後頭卻傳來一頓一頓的腳步聲,是趙勇生恐她闖禍,還是拖著瘸腿跟了過來。

趙勇曾是崔將軍的近衛,也是上一屆安西軍裏為數不多活下來之人,這一屆安西軍大都知道他。

同龜茲城內許多民眾因感恩而敬重趙勇一般,王懷安也對這位曾在西域灑下鮮血的漢子十分拜服。

他不再細問嘉柔,隻向趙勇抱拳一揖,道:“趙公舉薦之人,自是可信。隻牧使一職事關屯田大事,大都護極為重視。自牧監至牧使,皆需大都護親自看過,晚輩一人說了不算。”

屯田製簡單來說,便是官兵駐守某處時,一邊墾田種地過日子,一邊防守禦敵。戰時為兵,安時為民。

崔將軍在時便實行屯田製,原本很有些成效,若不是五萬突厥大軍忽然壓境……

“這是應當。”趙勇抱拳,並不強求。他是帶嘉柔來撞南牆的,自然不是真想讓她被選中,否則他如何有臉給崔將軍燒紙。

-本將軍當年對你諸般照顧,如今我最最寶貝的女兒去了你那處,你讓她幹什麽了?

-稟將軍,卑職無能,眼睜睜看著女郎伺候牲口賺工錢去了。

好嘛,根本用不著嘉柔誆騙他,隻怕崔將軍真的要在夢裏給他一頓軍棍。

崔嘉柔在一旁聽得小小的牧使竟要讓堂堂大都護掌眼,心中一動,顧不上擔憂一大早在集市上招惹的吃驢賊獠究竟是誰,隻想著,哇,終於要看到傳說中大名鼎鼎的美男子啦!

她正為持續了兩年的好奇即將實現而激動不已,一旁來了個小卒,附去王懷安耳畔低語幾句,便見王懷安同趙勇抱拳:“大都護欲見一見趙公,請!”

作者有話說:

崔嘉柔:若被本女郎知道是誰蠱惑的老皇帝給我下聖旨,我一定饒不了他!

薛琅:不是我,我沒有,別瞎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