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趙勇的金山銀山同傳說中的不相符,崔嘉柔多少是有些介懷的。

趙勇若銀錢艱難,而她從舉世繁華的長安前來,將攜帶的所有土儀在路上全用的一幹二淨,未留下一星半點的上門禮,便顯得忒不知禮數。

打開包袱皮,搜不出一個銅錢不說,連一身完整的女兒裝都湊不齊。除了一堆平日更換的裹胸布之外,就隻有兩個半新不舊的肚兜還斷了係繩。若不是女兒家家貼身衣物不好拿去換錢,也早已沒了蹤影。

好在男兒衣裳還剩了兩身,除了才脫下一身的臭破爛,另一身還是她專程留著未曾沾身,隻等到了龜茲先扮作個翩翩佳公子去逗一逗趙勇的長女趙卿兒。

然方才進了客棧才知,趙卿兒的繼外祖近來身子有些不適,趙卿兒前去侍疾,需過上幾日才回來。

如今隻好提前享受了。

雨後天青色外袍上身,小腰被細帶箍得盈盈一握,銅鏡中的郎君已俊俏無兩。

她天生眉毛旺盛不畫而濃,鼻梁高挺暗蓄英氣,隻靠近眼尾有一顆芝麻粒大小的小紅痣,添了幾分柔媚。

可總體來說,依然是位俊美不凡的小郎君。

和臭美比起來,因著要扮男裝纏裹胸布而帶來的那些呼吸不暢,也就能忍了。

揀一把紙扇在手,推開房門順階而下。

木質樓梯“吱呀”幾聲,引得樓下櫃上忙著的博士不由看直了眼。

崔嘉柔到了櫃前,抖開紙扇,第一句話便是問正在撣灰的龜茲博士:“我那小驢,可吃上了鮮草?”

博士耳根一紅,用一口流利的大盛雅言:“阿郎放心,小店絕不委屈牲口。”

嘉柔滿意的點點頭,順手便要去懷裏掏打賞,入手撲了個空,這才回想起自己如今已是一貧如洗,再不複曾經揮金如土的豪爽。

她訕訕收回手,裝作賞景的模樣,慢悠悠踱開去。

這是一個隻有兩層的土坯小客棧,樓下是大堂,共擺著六張食案,供住客用飯和小坐。客房皆在二樓,攏共還是有二十來間。

客棧門口有半麵牆刷白,一旁還放著筆墨,以防住客與行人忽然詩興大發,要在此題詩一首。

這是大盛近些年興起的時髦,酒館、客棧、書局,但凡是個鋪子,門前無不備些可供寫書的物件兒。

趙勇顯然也跟隨了此風潮,而白牆上題的詩雖不少,卻五花八門。

有用楷書所提的“床前看月光①,疑是地上霜”李太白的詩句,也有用當地人常用的吐火羅文寫的“三更月兒圓,婆姨翻牆來”的打油詩,還有人狗爬字歪歪扭扭寫著“小蔥二錢、豆腐五錢,小蔥拌豆腐十錢。”也不知是怎麽個算法。

她在周遭轉悠的當口,漸漸有人前來住店,其中有些熟麵孔,是她在途中曾打過照麵的商隊中人。

看來,趙阿叔的買賣雖說沒到金山銀山,但也不算差。隻賺了銀錢卻舍不得將這土坯小樓裝點裝點,卻有些過於摳了。

可無論如何,她終於不用擔心了。

她的口袋有沒有銀錢無所謂,隻要趙勇有錢,她在龜茲過得就不會差。

她一時哼著小曲轉悠到後院馬廄,看著大力吃了一陣草料,出來時卻走叉了路,順著一個不起眼的邊門走到了另一個跨院時。

這是客棧後頭一座逼仄的小院,靠牆起了兩間土坯廂房,院中間拉了一道麻繩,上麵晾著男人、女人的衣裳,其中還滴著水的一身赫然是她換下的破衣爛衫,已盡數被洗得幹淨。上頭的破洞本有些礙眼,可同周遭其他人衣裳上的補丁相比,竟也看著順眼起來。

這裏是……趙勇夫婦自己住的院落?

四周安靜,從那廂房裏傳出的輕微人語聲便格外清晰,似乎還夾雜著壓抑的哭泣聲……

廂房裏,三旬的龜茲婦人淚水漣漣,用吐火羅語哭道:“……家中存不住餘錢,你竟又收留了外人長住,你我怎生養得起……”

“如何是長住,”趙勇壓著聲辯駁,“隻是來龜茲玩耍,多則數月而已。”

“數月?她是富貴人家的女郎,莫說數月,便是幾日你我都難供養。你莫忘了,你昨日才東拚西湊,憑白送出去幾十貫錢!”

“哎喲你小聲些……”趙勇手忙腳亂去安撫她,卻聽得外頭“咚”地一聲響。他推開窗戶,卻見對麵簷下一桶水不知被誰碰撞過,水在木桶中**來**去,潑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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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崔嘉柔的到來,習慣了一日兩餐的趙家人,刻意在午間加了一餐。

食案擺在後廚不遠處幾棵花苞綻放的桃樹下,炙羊肉上了兩大盤,極是豐盛。

趙勇的夫人曹氏未用餐,隻垂首陪在一側,雖說雙目依然紅腫,可神態十分溫良。

趙勇的原配多年前病逝,眼前這位曹氏乃趙勇解甲離營後在龜茲後娶的繼室,是深目高鼻的龜茲本地人,隻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著卻有些奔四十的模樣。

不僅是曹氏,便是趙勇也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

待飯畢,曹氏又叮囑廚娘送上來幾盞桃酪,方先行退下了。

一口清酸的桃酪咽下,嘉柔輕咳一聲開了口:“兒有一事要托請趙世伯,請世伯替兒在都護府尋個差使……”

“阿柔怎地生了這般心思?”趙勇二話不說便拒絕,“你若是去外頭玩耍,我自是不多說。去外頭伺候人,卻萬萬不可。”

嘉柔忽然咬唇傷感起來:“兒隻是想,在阿耶效力過的地方多了解他。”

她這句“阿耶”已有數年未喚過,尚有些澀口,在此處頓了頓,方續道:“人人皆說阿耶乃英雄,兒卻已全數忘了他的模樣……”

趙勇一時滯住,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崔將軍自駐紮龜茲,此後因長安遙遠、河西動**,回一趟家要間隔兩三年。而崔夫人體弱,無法經受住路途顛簸,崔家家眷便也不能接來龜茲。至崔將軍五年前戰隕,同家眷也不過相見了兩回。

恍然一算,將軍當年被委任為安西大都護時,嘉柔不過六歲幼童。猶記得將軍為赴西域離開長安那日,數萬將士已列隊。六歲的嘉柔甩開仆從的手,小小的身子擋在崔將軍的馬前,仰著小臉問:“阿耶何時回來同阿柔鬥蛐蛐兒?”

崔將軍像每日前去城外營中那般,於馬背上彎腰撫一撫她的小腦袋瓜,同她道:“明日。”

此後,無數個明日飛馳而過,再也沒有盡頭。

一晃十年,兒女長成,將軍已逝,隻有昆侖山上的仙女峰年複一年注視著世人,仿佛什麽都未發生過。

他緘默不語,嘉柔並不催促,隻慢悠悠續道:“阿耶昨夜曾入夢,說趙世伯不可托付,兒問他為何如此說,他言趙世伯心懷私心,必定不願見阿柔進都護府……”

“我,我懷了何種私心?”

“聽說世伯一直想生位小郎君……”嘉柔停下紙扇,目光灼灼掃向趙勇,“而兒天香國色、沉魚落雁,世伯定是想提前扣住兒,好給趙家當個童養媳……”

趙勇險些吐出一口老血,捂住心口站起身:“你莫亂跑,我去替你打聽。”

不到半個時辰,趙勇便從外歸來。

“都護府雖正是需要人的時候,可皆是繁重的活計,牧使、雜役、夥房的廚子、後頭洗衣裳的雜役……都不成,你還是打消這念頭。”

“牧使?”嘉柔將紙扇一收,“好得很,就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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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午時,安西都護府裏依然人來人往,才重啟一個月,諸事僅初定,將士和工匠用過午食無暇歇息,依然穿梭其中,卻隻聞腳步聲,不見閑聊人語,可見大都護治下之嚴。

經過五年前一場大戰,原都護府早已破敗。後宅又尚未修複,薛琅便在剛剛修葺好的前院裏辟了兩間營房用於起臥。

一員副將恭敬垂首站在書房門前等候,薛琅伏案揮毫,不多時筆下便顯現一個頭戴氈帽的小郎君的模樣,小郎君隻是寥寥數筆,麵目雖不清晰,可身姿卻賊頭賊腦,神態摸得很靈動。而他身畔那頭身板消瘦卻四肢壯碩的驢,畫的更是惟妙惟肖。

待提筆,薛琅又將那畫像來回看了看,方將畫像遞向副將,“交由文書拓畫數張,重點往各種成衣鋪子、低等腳店去尋……”

略為頓了頓,他眸中泛冷,“龜茲哪家妓館有兔兒爺?也讓他們認一認可見過此人,今日便要尋見人。”

副將看他神情陰冷,不敢多問,小心接過畫像。

待副將轉身去了,他拿起手邊的那隻銅缽再看上一看,再次取出今晨才收到的那封信來。

展開信紙,目光下意識便落在了描述崔將軍之女崔嘉柔的長相幾句上:“明眸皓齒、亭亭玉立,貌肖其母,同崔將軍隻有眉毛相像。但靠近她□□處有一□□,很是顯眼,你一瞧見,定會認出。“

他未曾見過崔夫人,同崔將軍雖有一麵之緣,可哪裏能記得眉毛是何樣。

這裏頭寥寥數十字,也就那句“靠近□□處有一□□”最為有用。

可在集市上被那治牛的小郎君偷襲時,不偏不倚,火星子恰恰就燒到了最關鍵的兩處。

看來隻有向長安再去一封信問問清楚了。

他又看了看這信發出的時間。

兩個月前。

倒是湊巧的很,正是他表弟同崔家定親之時。

隻前腳兩家結親,後腳崔嘉柔便失了蹤。那表弟乃他生父家中一位遠房親戚,來信之人必不知他同表弟的關係,才將此信送到他這處。

看來,表弟一家是尚不知此事了。

作者有話說:

注:

李白的《靜夜思》在最初時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手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是從明代開始慢慢演化,才有了後世我們熟悉的版本。本文絕大部分參考唐朝社會環境、習俗,所以依然沿用舊版本。在各種柱子、牆上題詩,也是浪漫的唐朝興起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