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與薛琅、王懷安三人之間的一團亂麻, 委實有些影響了她身邊人。

先是正值議婚的趙卿兒,據聞與龜茲本地一戶人家原本已說得差不離,隻等托付媒人上門行納彩之禮。

然在雙方已暗中定下日子的頭一天, 白三郎於龜茲城最繁華的都護府門前扯開嗓子, 將“薛都護中意的王懷安,苦戀中意薛都護的潘安”一事鼓吹得人盡皆知。

第二日,趙勇與曹氏雙雙換上吉服,翹首盼了整一日, 也未能等到媒人上門。

趙勇忍不得尋上門去, 那男方一家閉門不出, 隻托人傳出一句話, 言“據聞薛都護乃戰神蚩尤轉世, 那潘安竟敢同薛都護爭男人, 實是嫌命大。趙家與這般亡命之徒相熟, 某不敢沾染, 此親事隻口頭議過,便當不作數吧。”

嘉柔雖不讚成盲婚啞嫁,可得知此事, 說未曾歉疚也顯得她太沒心沒肺。

隻趙卿兒還反過來安慰她,言頂不住一點風言風語的親事不要也罷, 縱現下成了, 日後也要因些許小事鬧得雞飛狗跳。又感謝幸虧有嘉柔替她當一回試金石, 方才能認清人。

又有趙勇的買賣, 因過去常昨日挪用明日錢,靠四處賒欠方能勉強將買賣拖著走。

如今人人皆知趙勇的侄兒潘安狗膽包天要挖薛都護的牆角, 若此時再瓜兮兮給趙勇賒賬, 那便是助紂為虐。

眾商販非但不再給趙勇賒欠一根線, 便是趙勇拿著銀錢去采買,也比旁人貴了兩成。

趙勇本就不富裕的創富路程,當即雪上加霜。

嘉柔過往雖是個紈絝,可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紈絝,闖了禍若苦主尋上門,自有她自己擔,從不推給旁人。

如今讓趙勇一家因她而陷入困境,卻也不是她當紈絝的作風。

她急需一柄大刀,“哢嚓”一下將這一團亂麻快刀斬斷。

同薛琅結義,就是眼下最好的一把刀。

她在林中聽出了突厥人的話,給薛琅幫了大忙,原以為同薛琅之間的兄弟情終於穩了。

未成想,在她和薛琅。王懷安的那團亂麻裏,又生出了新的波折。

苦戀王懷安的薛琅,要同王懷安苦戀的她,結成一對斷袖兄弟——這是要氣死王懷安?

天上的扁月向人間徐徐灑下一片朦朧月華,投射到滔滔不絕的西川河水上,怎麽看怎麽像一渠狗血的汪洋。

嘉柔站在這片汪洋的邊上,為了婉拒薛琅這番提議,人生第一次知心、體貼又賢惠:

“將軍一貫驍勇,許是從未受過挫折,匍一遭受打擊,一時接受不下衝動行事,也是人之常情。將軍回去包上鋪蓋,連睡他三天,待睡清醒,自就想明白了……”

薛琅挑一挑眉,有一絲訝然。

倒是變得快。

不久之前,她對此事還十分熱心,尋著各種法子要說服於他。

“此事,自是我深思熟慮,方才定下。”他連聲音裏都透著篤定,顯然絕非衝動。

她聽得叫苦不迭。

她雖不熱衷姻緣事,卻也不是個傻的。

長安的二皇子就曾中意上一個女郎,可那姑娘卻中意另一個郎君。

二皇子本處高位,卻不願對女郎行強取豪奪之事,一番思量後,搶了那郎君,又以重金許之,哄得那郎君在人前同他親昵有加,仿似鴛鴦一對。

而那女郎經此刺激,終於辨明了自己的真心,原來她真正中意之人,正是二皇子。

自此二人郎情妾意,妙不可言。

至於那郎君,二皇子為了不泄露消息,尋人打斷了那郎君的腿,將人趕出了長安城。那時適逢冬日,天上飄著鵝毛大雪。那郎君拖著殘腿,也不知究竟活下來沒。

後來二皇子納了那女郎為外室,請了一眾紈絝去吃席,她便在其中。席間二皇子多飲了兩杯蒲桃美酒,才將這背後的隱秘事透露了一二。

薛琅如今,恰就似當初的二皇子。

而王懷安,就是那女郎。

而她,卻成了女郎最開始中意的郎君,接著被薛琅利用。等刺激完王懷安,他二人共赴鴛盟,她卻落得個慘淡收場。

她相信以薛琅的為人,最後倒也不至於將她腿打斷。可她先同薛琅公開斷袖,最後卻又被他公開拋棄,她如今是潘安,此事對崔五娘自是無什麽影響。可趙勇一家還要在龜茲長居,此後閑言碎語自是少不了。

這餿主意,到底是誰給薛琅出的?

她當即義憤填膺道:“將軍定是傷懷之下受小人攛掇,才想到了這法子。須知將軍同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不是一路人,今日行此險招,必定帶累名聲,全然不合算。”

“此事並無旁人攛掇,乃我一人決斷。”薛琅道,忖了忖又問,“奇怪,你竟是不願?”

她見他這般問,這才苦著臉道:“薛將軍,你同王懷安二人如何折騰都由著你們,若加上我,三個人就顯得擠了。後頭牧圈還有要事,我先走一步……”

“站住。”

她再不敢動,聽著他的腳步聲慢慢踱到了她麵前,眸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尖,麵上漸漸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原來,你以為本將軍是真有龍陽之癖?”

“這誰人不知?龜茲城內都傳遍了……”

“若本將軍未曾聽錯,那傳言裏,也有你。”

她訕笑,“我在裏頭的劇情,我自知曉是假的。”

“難道本將軍在裏頭的,是真是假本將軍不知?”

“這個……”她倒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王懷安自十四歲當我的近衛,到如今已有六年,我將他視同阿弟。”他似有些忍笑,“莫說我不喜男子,縱是真想同男子有些什麽,也絕不會向阿弟下手。”

她一時怔然。

竟不是斷袖?

這兩日的傳言裏,竟連一句真話都沒有?

“還有什麽要問的?”他慢悠悠道,“方才本將軍已問過你兩件事,作為交換,允許你問我兩件事。”

“你……”她呆了幾息,方問道,“看上我這張臉?”

如霧月色裏,他的眸光落在她光潔的麵上。

他笑了一笑,點點頭。

“還看上我的驚天之才?”

他不由又是一笑,“你若說是驚天,那便是吧。”

“到底是不是?”她忽然就強硬起來,慢慢揚起了腦袋,“求小爺做事,如此應付的態度,那可不成。”

“是,”他從善如流,“本將軍看上潘夫子的驚天之貌與驚天之才,認為如若立於本將軍身畔,那些懷著覬覦之心的男子們定然會心懷自慚,主動退卻,還本將軍清靜。”

“哈哈!”一股難以壓製的興奮如電般竄上她的天靈感,她隻覺通體舒泰,難以自持,“沒想到啊,你西南王也有求本夫子的一天,果然是天道好輪回啊……”

他負手而立,並不插嘴,靜靜站在月光下,隻等她終於笑完,方道:“此事於你有益,於我也有益。可此番既是我主動,允你提些條件。隻要不是太過分,我都能酌情應承。”

自是要提的,她堂堂大盛第一女紈絝,怎能輕易就應下。自是要多多多多提,才不枉她當初苦苦相求,可他一丁點都不通融。

她正要冥思苦想,遠遠忽然傳來牧監的呼喊聲:“潘夫子,有效了,患病的牛馬,好轉啦!”

真的?

嘉柔下意識往前小跑幾步,忽又憶起她還一個條件都未提,不由一邊往後退,一邊看著他。

“給你時間去想,待想好了,前去都護府尋我。”他最後道。

她連忙轉身,發足狂奔。

-

都護府患病的牛馬,一夜之間皆有了好轉。

輕者草糞已成形,重者也終於開始進食。再酌情灌幾回腸,就算脫離隱憂了。

隻是這些患過病的牛馬已傷了根本,日後想要養得壯碩,卻需要更精心的馴養了。

嘉柔守在褐牛的身畔,看著它吃完最後一點紫花苜蓿草,撫一撫它的腦袋瓜,低聲同它道:“再過幾日,你就能站起來了。別擔心安西軍嫌棄你瘦弱不要你,我已今非昔比,很快你就要因我而吃香喝辣啦!”

待她出了牧圈時,白三郎已帶著仆從,將嘉柔最喜歡的古樓子、酸牛乳與菠薐菜盛得滿滿,恭敬等在屯田衛所門前。

日頭將將東升,滔滔西川河被晨光照得似堆金積玉。

白三郎極其熱切道:“夫子,夫子今日可同徒兒回莊子?”

嘉柔擺擺手:“你家夫子今日有要事,如待談成,身家翻千倍。你同巴爾佳的親事,主要是白銀親王不同意?”

白三郎不知她為何忽然問起此事,可她關心他,便是他能重回潘門的希望,連忙道:“巴爾佳出身不顯,阿耶有所不喜。”

“從此之後,莫再擔心,也用不到什麽勞什子礦山。過兩日將巴爾佳接過來,本夫子認她做個阿妹,給她漲漲身價。”

白三郎尚不知如何一認阿妹就能漲身價,隻是,“夫子同巴爾佳當了兄妹,徒兒豈不是要喚巴爾佳為師姑?這親事……”

嘉柔擺擺手:“叫什麽無所謂,日後再想。總之,等著看本夫子的好事吧。”

她接過古樓子兩口吃盡,再咕嚕嚕飲盡一壺酸牛乳,翻身上驢,意氣風發馳騁而去。

這一日的午時,薛琅同幾位副將審完此次連鍋端的突厥細作,將將回到房中,兵卒便送了一封信進來。

那信上並未具名,兵卒隻囁嚅稟告:“說是,說是將軍的,將軍的……”

“照直說來,究竟是何人?”

“他說,是將軍的,相好。”兵卒硬著頭皮說出這二字,隻覺後背又濕又熱,已是出了一片冷汗。

待他稟完話,預想中的戰神盛怒並未來臨,隻聽得桌案後的人嗤了一聲,道:“出去吧。”

兵卒連忙後退,待退到了門檻處,不由抬眼,卻見將軍正在看那封信,唇角的笑意時隱時現。

午時剛過,一隊騎兵從都護府浩浩****出了門。

為首的青年將軍身著黑甲,腰掛彎柄長劍,於都護府門前略作停留。深沉的眸光隻略作環顧,不但引得流連在都護府附近的郎君們窺探不止,便是過往的路人,也被其風采折服。

將軍一夾馬腹,繼續往前。

穿過龜茲最熱鬧的集市。

經過龜茲王所居的王城。

最後停於一間死氣沉沉的土坯客棧前。

他的身後除了都護府的兵士,還有一路跟來的烏壓壓的民眾。

於門外打量了一陣這間客棧,他的目光落在客棧斑駁的門楣上。那裏掛著一個經受風吹雨打、早已脫了色的招牌,上頭口氣極大地寫著“長安客棧”四個字。

他一抬手,兵士們齊齊下馬,將帶來的木梯靠在牆上。登登登上了高處,將陳舊的招牌取下。

這動靜驚得客棧裏頭的人紛紛湧到了門口,三個博士見自家招牌竟被兵士卸下,懼得兩股戰戰,隻當是東家犯了何事,官府要來抓人抄家。

可轉眼間,兵士們不知又從何處取來一個更厚重、顯眼、闊氣的牌匾,其上雖空無一字,然描金的底色已顯得身價不菲。

兵士們扛著牌匾上了木梯,手持鐵錘“當當”幾聲將牌匾釘上去。

王懷安端著紅漆盤上前,其上已備好了筆和磨。

薛琅接過筆,啖飽墨,將那空牌匾凝視兩息,從馬背上一躍而起,於半空揮筆,隻幾番騰轉借力,待終於落地,摞去狼毫,負手而立。

眾人再抬首,但見那牌匾上重現“長安客棧”四字,遊龍驚鳳,鐵畫銀鉤,長安大國氣概,可窺一斑。

這番動靜終於將外出尋人賒欠貨物的趙勇與曹氏吸引回來,兩人氣喘籲籲擠進人牆,不知發生何事。

王懷安高聲唱喝:“趙公為大盛人,納龜茲稅,對促進大盛與龜茲兩邦之誼,功不可沒,特賜牌匾一座,以茲嘉勵。”

圍觀眾人嘩然。

薛大都護親賜墨寶,此前聞所未聞。

這是何等的榮光啊!

趙公受都護府如此重視,今後何愁買賣不利。

客棧二層,往外開的一處窗前,一位十五六歲的小郎君正支著腦袋,雙目炯炯盯在樓下的薛琅身上。

當目光於半空與他相遇,她挑一挑眉,緩緩向他探出一個巴掌。

這是信上的第五條。

薛琅垂眼,再一抬手,一個兵卒又捧出一個蓋著紅綢布的紅漆盤。

王懷安上前揭開綢布,露出裏頭一副極其精致的鎏金墜玉頭麵,麵向趙勇夫婦:“聽聞趙大娘正值議親,身為義兄,此乃薛將軍為趙大娘的添妝。祝趙大娘覓得佳婿。”

趙勇怔怔盯著這副重禮,兩腿險些一軟。

何時?自家閨女何時同薛將軍成了義兄妹?

他這個當阿耶的怎地不知?

周遭恭祝聲接連不斷,羨慕、嫉妒洶湧而來。

還是曹氏鎮定,暗中給了趙勇一胳膊肘。趙勇被錘得鑽心痛,這才恢複神識,雙腳虛浮,上前接過紅棋盤,一疊聲地同薛琅道:“小女的婚事,竟叨擾將軍……”

“義妹惠外秀中,可堪良配。”薛琅溫和道。

待說罷,輕輕抬首。

樓上,纖細的手臂帶著兩根探出的手指向他示意:此乃信上的第六條。

隻一息間,那手指又換了示意,還向他的方向壓了壓。

是在催促他,快行第七件事。

午間收到的那封信,又在他腦海中顯現:

“……潘家雖貧寒,卻極注重禮儀。我潘安繼承潘家遺風,縱是同人斷袖一事,也不可等閑視之。特此提出以下七條:

其一,斷袖時限最短為半年,一直到潘安離開龜茲為止。

其二,時限期內,將軍隻能與我一人斷袖,方顯對我之珍視。唯有珍視於我,才能震懾旁人。我自也待將軍為唯一。

其三,時限期內,因於人前扮演斷袖的一應花銷,皆由將軍付之。

其四,都護府此次患病的牲畜,愈後皆不可殺之,需擇人精心喂養,終會壯碩。

其五,需你令趙勇趙世伯麵上有光,何法由你自擇。

其六,需你對外聲稱與趙勇之女為義兄妹,以利其婚事。

其七,需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承認與我乃斷袖,以利此事傳到伽藍公主耳中。

暫列以上七事,日後想到他事,再行添加。”

樓上的催促的還在繼續,第七件事,是要他於大庭廣眾之下,親口承認斷袖之事。

薛琅微微扶額。

樓上登時探出個腦袋瓜,兩手在自己的麵頰邊各捏了個方角出來,又得意又威脅地看著他——若不願按她所言而做,便讓那些方臉郎君煩死他吧!

他於是後退兩步,從衣襟中取出一團布,向她微微一笑。

她從他的笑意中看出了些狡黠,心中陡覺不妙。

卻已見那團布在他慢條斯理的拆展下,顯現出一條褻褲的模樣。

他一隻手撐在馬背上,另一隻手向她高舉那褻褲,懶洋洋問道:“潘賢弟,今早你走得急,將你的衣物落在了我榻上,現下可要下來取?”

眾人嘩然。

嘉柔身子一晃,但聽“咚”地一聲,樓下的趙勇直挺挺往後栽倒下去。

作者有話說:

薛琅:底褲,送你的,還挺好看。

嘉柔:給老子閉嘴!

趙勇:崔將軍,卑職對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