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中的夜色比旁處更晦暗, 七八丈外一簇篝火熒熒似鬼火,有人倏地從火邊起身,用吐火羅語厲聲喝道:“什麽人?”

有腳步聲從遠處草墊一步步而來, 光影變幻裏, 一道寒光隨之一閃。

有刀!

嘉柔抽一口涼氣。

捂著她嘴的手跟著又一緊,另一隻掐在她腰間的手似鐵鉗一般,箍得她一動不能動。

周遭陡然起了撲騰騰之聲,從她身畔竄出一隻鳥雀, 慌張扇動著翅膀, 愣頭愣腦向高處林間飛去。不知在何處撞了兩撞, 發出幾聲唧唧, 方才不見。

另有一把粗冽的嗓音喚道:“是夜間的鳥兒, 莫似驚弓之鳥。西南王那頭狼再是凶悍, 也尋不到此間來。”

拿刀之人腳步一頓, 卻並未折返, 兩息後一步步往前,一直到了嘉柔一丈之外,站著一動不動了。

嘉柔的心咚咚直跳, 不知身後鉗製她的究竟是何人,更不知眼前的是敵是友。

——或者該竭盡全力弄出一點動靜, 待這兩方打起來, 她就能趁亂逃命。

這念頭剛剛冒出來, 眼前的黑影倏地有了動作。

她尚未看清楚, 身後之人卻將箍在她腰間的手悄無聲息移到了她後腦勺,將她腦袋往下一按, 一股極其冰涼之氣擦著她後頸而過, 令她陡然起了一身白毛汗。

黑影往前揮了一刀, 又揮了一刀,刀刀皆是撲空,這才收了長刀,轉過身去往篝火處走,同火邊的另一人道:“謹慎些,總歸無錯。”

另一人打了個哈欠,“抓緊時間歇一歇,待後半夜,還要商議大事呢。”合衣躺去厚厚的枯葉上,不再說話。

那人重新坐在篝火邊,卻並不去睡,隻時不時往並不旺盛的火中添一些樹枝,維持著火不熄。

遠處高高草叢後,嘉柔身子忽然騰空,繼而便落在了一處肩上。

那人悄無聲息往後退行,肩膀硬得似石頭,咯得她幾近要吐血。

一直行到小小的一處開闊處,他方將她撂到了草墊上。

一陣夜風吹來,一直藏在雲朵背後的扁月緩緩露出個腦袋尖,清輝稀稀拉拉撒下來,一半落在無聲開放的一簇月季上,另一半,堪堪落在那人麵上。

一方玄色麵巾將他的臉頰遮去泰半,隻露出壓得極低的一雙長眉,和眉毛下深沉如海的一雙眸子。

她一骨碌爬起身就朝他撲過去,一把揪下他的麵巾。

“是你?!”她盯著眼前泛著寒光的一張臉,反倒深深鬆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就癱在了草甸上,撫著心口道:“可是嚇死我了,還好是你。”

他冷冰冰反問:“你為何在此處?”

她慢吞吞爬起身,靠坐在一棵樹邊,“我為了夜賞美人啊!”

他眉頭微微一蹙。

她方一甩衣袖,壓著聲憤憤然:“我當然是迷路方到了此處,否則還會為何?難不成真的一心苦戀你,哪怕追著你到天涯海角都要同你斷袖?!”

他麵上寒霜漸收,看著滿頭草屑的她,隻道:“此處危險,你不該來。”

廢話!

她心中嘟囔。

她要能未卜先知,莫說來此處,她連龜茲城門都不會進。

“可是,如何才能出林子?”她抬頭往四周望去,但見薄薄清輝下,四周的密林似一層又一層的深井,走出一層還會有下一層,不知盡頭在何處。

“現下想走,卻已沒有機會。”

“為何?”她大吃一驚,想到方才他的藏身處,擺明是在監視火堆邊的兩個人,“你莫非是想將我,殺人滅口?”

他果然一步步向她走近,最後在她麵前蹲低身子,居高臨下看著她的眼眸,一字字道:“潘安,你這般冒失,好運不會永遠跟著你。”

我這還叫好運?

她出離憤怒地望著他。

幾息後方委委屈屈道:“我可是想要去屯田地看看你那些生病的牛和馬,才被伽藍公主追著我滿鄉間跑。你竟還站著說話不腰疼,說我好運!”

他似乎怔了一怔,靜靜看了她兩息,又問道:“大力呢?”

大力?

大力!

她一下子跳起來,著急道:“大力還在最上頭,也不知停在了哪個方向。若是遇上壞人……”

若是遇上壞人,它倒是會逃,跟在河西遇上馬賊時一模一樣。隻要歹人的馬匹不是馬王,不一定會跑得過大力。

而若未遇上什麽人,它隻會以為她暫且離開,定然會在原處等她。

這是它同她一起經過河西時練出的默契。

這般一想,她倒是沒了方才的慌張。

隻要爬上最高一棵樹,打個呼哨出去,就能招來大力。

……也可能將持刀歹人招來。

哢嚓一下,她就駕鶴西去。

她扶著樹站起身,朝他訕訕一笑,“你今夜可是來殺人?你去殺,我不耽誤你的正事,就爬上這棵樹等你。你殺完後學著狗兒叫上兩聲給我個暗示,我便爬下來同你匯合。我機靈得很,絕不會拖你的後腿。”

他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你可知,夜間林中的蛇,八成在樹根石縫中隱藏,兩成偽裝成樹枝躲在樹冠上?”

她腳底一個趔趄,又抖了兩抖,那可怎麽辦啊?

“若不想丟小命,哪裏都莫去,就在此處等著。”他重新覆上麵巾,往她腳下撂下一物,丟下一句“拿好了”,方大步流星去了。

“喂,”她忙壓著聲對著他的背影叮囑,“你可別死啊,你死了我一個人出不去啊……”

她的話音未落,他已消失在濃濃夜色裏,隻有樹子在夜風的吹拂下,嘩啦啦地拍著樹葉。

她站著發了一陣呆,蹲下-身去將腳邊那物件兒拿在手中,方看清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連著刀柄一起,還沒有男人的巴掌大,拿在手中很適合突然偷襲。

她緊緊捏著匕首,往無間的密林看了一圈,打個兩個冷戰。

-

火堆的火勢越發暗下去,守在火邊的突厥男子打了個哈欠,靠去邊上的一棵樹上,慢慢合上了眼。

兩刻鍾後,七八丈外的黑寂處傳出零星幾聲鳥雀啾鳴,微微起了幾束風,激的邊上的野生月季落了一片花瓣,重又恢複寂靜。

子夜月華如練,數十丈之外的密林中,幾道黑影接連落地。

眾人並不言語,一直行到一小片開闊處,方拽下覆著的麵巾。

周遭影影綽綽,高矮樹身在林中靜靜矗立。偶有半高黑影阻道,是野生的花樹挑著樹梢未曾遮光處,聰穎的選址紮根。

潘安其人呢?

薛琅環視一周,略略蹙眉。

“蒼狼,”一個黑衣人低聲道,“那二人不知在等何人,如此看來,潛進龜茲的突厥人隻怕……”

他的話剛說到此時,忽地聽聞何處傳來粗淺不一的呼吸,登時住了嘴,手中已下意識扣住一枚飛鏢。

有人?

眾人當即背對背而立,警惕的眼觀四方。

薛琅抬手一阻,低聲同那人交代兩句。

那人眼中一股狐疑閃過,卻仍跟著照做,嘴一張,極輕微地“汪汪”叫了兩聲。

不遠處一簇花樹倏地簌簌搖晃。

先是傳來一聲“喵嗚”的貓叫,繼而花樹的蓬勃花枝往兩邊一分,蹦出來的不是隻狸貓,而是個不算甚高的影子,在黑夜中又精神又帶了點懼怕,先問了一句:“人都殺完啦?沒帶腦袋回來吧?”

薛琅輕咳了一聲。

黑影騰騰往前跑過來,待到了兩丈之外,終於於夜中能隱隱看清來得皆是都護府的人,張副將、李副將,還有什麽未記清官職的小將,皆是熟麵孔。

隻這些熟臉平素看到她尚能同她說笑兩句,此時卻幾臉冰冷,同薛琅的神情如出一轍。

她卻大大鬆了一口氣,幹笑兩聲,抬手抱拳:“薛都護誇我好運,我專程帶著我的好運前來,助各位好漢大事可成!”

副將們皆看向薛琅。

薛琅不多解釋,隻低聲道:“你若再出聲,你的好運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便是兩說了。”

她從善如流捂住嘴,尋了一棵兩丈遠的胡楊樹,靠著樹身坐下去,抬首看著掛在蒼穹上不甚明亮的一輪扁月。

幾息後,耳畔傳來眾人壓低聲的商議:

“蒼狼,小河村的張寡婦與李油郎要夜遊曲江池,讓他們禦劍而行為好,還是乘葉飄行?”

“烏鷹,天山雪蓮比芝麻炊餅味道鹹,多加胡椒,淑芬吃罷好坐月子。”

“田鼠,古樓子裏夾豉椒與羊肉碎,才夠好吃。”

說得都是暗語,嘉柔每個字都能聽懂,連到一起卻全不知其意。

可是聽到古樓子,她腹間“咕嚕嚕”一陣長鳴。

好餓。

此時若是有出自白銀親王家中的庖人之手的五片帶著豉椒與羊肉碎的古樓子,外加一壺酸牛乳,縱是在這荒林裏過上一夜,也算不得什麽磨難了。

她看著天上的那輪扁月,雖不像古樓子,倒是有幾分像才出爐的炊餅。

不但看著像,竟似聞起來也像。

唔,她深深吸一口氣,竟還有芝麻香。

薛琅到了她身畔,看她的目光算不得熱乎,將手中之物遞給她。

她遲疑下接在手中,捏了一捏,酥酥脆脆,原來真的是炊餅,還帶著烤得焦香的芝麻香。

她忙要去咬一口,將將湊在唇邊,卻又住了嘴,低聲問他:“你呢?你的那份給了我,你吃什麽?”

“本將軍位高權重,會缺一口吃的?”轉身又去了。

她便歡歡喜喜將那炊餅幾口咬盡。

未幾,一個黑衣副將過來,坐在她身畔,麵上一開始的肅然終於散去,溫和問道:“你如何到得此山中?要知道,我等為了布下這條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她搖了搖頭,不想將她被七公主的人攆得亂山跑的醜事宣之於眾。

副將卻不依不撓:“我等在歹人的馬上動了手腳,若非你知曉是何手腳,決計到不了此處。”

“是什麽?”她怔怔。

她是真不知啊。

副將忖了忖,也不對她私藏,低聲道:“雄黃。歹人的馬鞍底下被我等放了雄黃,他去何處,我等自然能一路跟隨。”

她愕然。

“大力喜嗅雄黃!”

怪不得來了此處,她隻當是大力隨意擇路,原來竟是跟著雄黃味兒來。

“糟糕!”她忙道,“那歹人的馬停在何處?大力或許會隨著味兒主動尋過去!”

副將隻道:“莫擔心,我等不久前已取走雄黃,深埋於土,不留痕跡。”

嘉柔這才放下些心來。

“好在招來的是你。”那副將歎了口氣,又揶揄道,“你既然運氣好,便說些吉利話,說不得我等此番任務就能順利完結。”

她當即盤腿而坐,正色看著那副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早生貴子,兒孫滿堂。”

話畢,似廟宇裏的高僧加持凡人那般,鄭重將掌心貼上他的額頭,念了一遍七字真言。

兩丈之外,薛琅瞧著胡楊樹下的一幕,今夜麵上第一次浮現一絲淺笑。

那副將坐回去,眾人的商議聲繼續縈繞耳畔。

嘉柔回味著炊餅的芝麻香,原本想要忖一忖如何同薛琅提及想同他結成義兄弟之事,隻此時腹中不再受餓,耳畔聽著那些莫名其妙的暗語,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她隻覺睡打了個盹的時間,待再猛然睜眼時,天上的扁月又離人世間遠了幾百年光陰。

不久前尚在她周遭神神叨叨做商量的安西軍全然不見,夜鴞停止了號叫,連風都已無聲。

四更了。

四更天了!

她猛地清醒,連打一串冷戰,不抱希望地輕喚了聲:“薛琅?”

從頭頂高高的樹冠微微傳來樹枝的晃動聲。

她忙一骨碌爬起身抬頭往上看,但見細長的樹幹上頭,蓬勃的樹冠黑漆漆,什麽都看不清。

未幾,似是從那樹冠上垂下一條腿,向著她晃了一晃。

果然在樹上。

不是說,夜間樹上有蛇?

她忙要攀著樹身往上去,遠處不知何處傳來幾聲夜鴞的叫聲,他便一躍而下,落地幾近無聲。

她兩步上前,“你要去何處?”

暗夜裏她看不清他的臉,卻無端端覺著他似乎更嚴肅了幾分。

“匕首可還在?”他問。

“在。”她從靴筒中抽出匕首給他看。

“拿好匕首,上樹去躲著。此樹我查過,沒有蛇。”他道。

她見他話說完就要走,連忙上前拽住了他的手,“你要去何處?”

“自然是去殺人。”

“你莫留下我一人,我同你一處去!”

“如此危險之境,我如何能帶你?”他剛從她手中抽出手,她卻當即雙手環繞住了他的腰,“我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怕,我怕四更天!”

遠處夜鴞又叫了一聲。

他欲去扯開她的手,“你閉上眼睛,莫當它是四更。”

她被他拖得要往前倒去,一隻手被他拽開,倉皇中手忙腳亂往前一抓,不知碰到他腿間何物,他的身子倏地一滯,向她扭回了身。

她在黑夜中不能視物,卻陡然覺著似有兩道殺氣密集籠罩住了她。

她幹脆死死抱住了他的一條腿,聲音從牙縫裏逼出來:“你若將我一人留在此處,不如殺了我。”

他的聲音也似從牙縫逼出去:“潘!安!”

她的話語裏不由染上了哭腔:“你帶著我,我運氣好,我能加持你。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早生貴子、兒孫……”

不知何處又傳來連續三聲夜鴞的叫聲,催促之意極盛。

她趁機手腳並用跳上他的背,雙臂抱住了他的頸子,雙腿也死死圈在了他的腰上,吉利話似流水一般淌出來:“大吉大利,恭喜發財,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幾息後,他終於道:“屏住呼吸,不能睡覺,不能打鼾,不能打噴嚏,可能做到?”

她見他語中有鬆動,忙道:“我能,我什麽都能。”

他冷哼了一聲,“若做不到,便是你我一起赴死。”

話畢,縱身一躍,便往無盡的密林中去。幾個騰挪轉移,重又回到了最初那片厚草墊處。

七八丈外,原本生了火堆的那處,火勢比最開始旺盛了幾分。

而火堆邊上,也比最開始的兩個人,又多了一個人。

三人於火堆邊說著些閑雜之語,不過是王家的雞、李家的狗,似全然無關龜茲與突厥。

然聽過了薛琅與副將他們所說的暗語,嘉柔心知這些雞和狗,決計不似真的雞和狗。

她雖聽不懂,卻也靜悄悄趴在薛琅的背上。額上不知落下了何種夜出的蟲子,刺得她又麻又癢。

她牢牢記著薛琅的叮囑,強忍著不去撓。未幾那蟲兒似爬得無趣,振翅飛走了。

又過了不多時,近處似乎來了一群田鼠,欲在這夜間尋上兩口吃食。

其中一隻扒拉著薛琅的腿簌簌爬了上來,蹲在他的肩頭同嘉柔大眼瞪小眼,待忽然察覺眼前的是人類,隻驚得連呼喊一聲都沒有,便縱身一躍而下,帶著同夥倉皇消失在草叢中。

她抿嘴略略偏頭,但見她前頭的薛琅一瞬不瞬注視著前頭的火光處,不欲漏過任何一個字。

遠處火邊那三人的聲音陡高,似因雞與狗產生了爭執,待幾息密集的爭吵後,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聲馬的嘶鳴聲。那三人的爭吵當即停下,其中一人大步離開。待歸來時,身畔已多了一個身形極其高大威猛的郎君。

那人一來,四人重新開始商議,說的話卻從吐火羅語換成了另外一種極陌生的語言。

薛琅眉頭倏地擰住。

隻這般聽著那四人嘰哩哇啦說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決計不再浪費時間,拳頭一握,正要下令收網捉人,卻見火邊那四人忽然哈哈哈連笑了幾聲。

而他背上的嘉柔,清淺呼吸頓時紊亂,身子也猛地抖了兩抖,竟像是想笑又盡力強忍的模樣。

他隻思忖一瞬間,便悄無聲息往後退去,一直退到了安全處,將她放下來,“你方才,笑什麽?”

她心虛地垂了腦袋,“我錯了,我答應你的,未能做到……”

他又往前邁了一步,雙手按在她肩上,盡量讓聲音更溫和:“你聽得懂他們說什麽?”

她咬著唇點一點頭。

“他們說了什麽笑話?”

“有些粗俗……”

“說。”

“新來的那個壯漢說,老斑鳩今夜來不了,是因昨夜如廁時被蛇咬了腚,一瓣腚高隆賽過昆侖山,下裳都穿不上,更不能騎馬……”

她話尚未說完,卻重又被他背在身後,叮囑道:“豎起耳朵,一句話都不能落下,知道嗎?”

她連忙抓住這機會,“你同我結義之事,還作數嗎?”

清晨林間霧氣漸起。

一眾人出了林子,先後跟隨離去。

嘉柔爬上高高的樹子,看著先是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日出的東方,過了不久又看到薛琅的人馬順著東邊跟隨而去。

漫長一夜,就這般過去了。

她同他說了些聽來的突厥暗語,作為交換,他隻在離去之前匆匆同她道:“你先回屯田地醫治牲口,你關心之事,待我歸來,細細同你商議。”

他看她的神情幾多複雜,不知要同她商議怎樣的大事。

樹下是一個留下來護送她的副將,正在催促她:“可看見了大力?”

她將屈指湊在唇邊,吹出一個響徹整座密林的呼哨聲。

兩息後,從東南方向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回應:“格爾嘎——”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重點情節還差一千字就能寫到,可時間到了,隻能先停留在這裏。我吃個午飯馬上去揮爪子,淩晨0點就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