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小夏菊潑灑在鄉間路的兩旁, 夾道歡迎安西軍的經臨。

矯健戰馬一躍而過,不為任何一朵花而停留。

群馬最前頭本該是一軍之尊的大都護,卻不知是哪家的驢, 無知傻大膽, 長久越過安西大都護,占據著隊首之位。

那驢背上的主人也不開眼,既不拉著韁繩,手中也無馬鞭, 隻認驢子由著性子同馬攀比。

後頭的王懷安看不過眼, 終於打馬上前, 遙遙便喚道:“潘安, 往後頭來, 莫阻著大都護。”

那驢原本隻是在隊首, 因這般一追逐, 陡然又提了速, 甩下馬群,一枝獨秀往更前頭竄了出去。

王懷安看得瞠目結舌。

跑得這般快,這真是驢?

待落後一分重新歸隊, 他身畔的一位副將在打馬之際,高聲問道:“今日潘夫子被公主捉走後, 那驢英雄救主, 你沒跟去?”

王懷安當時在忙著收拾行囊, 跟著薛琅前去的是幾位副將。

他搖搖頭。

那副將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你若跟去看過,便知道那驢有多出乎意料了。從未見過這般驢……”

王懷安聽得心癢癢, 一邊駕馬一邊側首往前望去, 那驢已成了極遠處的一個小黑點。

他又打馬上前, 到了薛琅後方,忍不住問:“大都護,卑職可能騎一騎潘安的驢?”

無論怎麽說,大都護都出手救了潘安。

自己的話潘安不聽,大都護出麵他總要賣兩分麵子吧。

薛琅抬首往遠處看去,群馬跑了這一陣,終於瞧見驢與潘安都等在路邊。

路邊有一泓碧清小溪,驢便在那處飲水。飲完水又跑去邊上聞花,嗅出哪朵能吃,便大嘴一張,舌頭一卷,那花就進了腹間。

潘安已下了地,就靠在驢身上,雖還有些鬱鬱之態,卻也不再是隻會氣得哇哇哭的少年郎。

他勾了勾唇角,朗聲道:“既是他的驢,自是他做主。”

戰馬臨行前已喂過草料,中途是不打算停留的。群馬奔騰一晃而過,王懷安往後望去,見那一人一馬並未追來,依然悠閑在歇息。

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馬後又傳來蹄聲,幾息後驢便帶著潘安趕上來。

王懷安不由落後兩息,與她並駕,正想說兩句客套話,好同她攀攀交情,讓他騎一騎她的驢,她卻先高喊:“要下暴雨啦!”

今日的卯日星君整日藏在雲朵背後躲懶,雲層是有些密,可並不算多沉悶,離下雨還有些早,更遑論是暴雨。

此時已過了晌午,離掌燈還有不到兩個時辰。得再加速趕一趕,才能在子夜前入城。

嘉柔見王懷安一臉的不相信,立刻加速衝到了隊首,到了薛琅身畔。

一陣風吹來,她高聲大喊:“要下暴雨啦……”

薛琅放緩了馬速,抬手看了一陣天色,顯然也似不太相信。

行軍在外,將士們大多熟知觀雨相。

此時空氣不算沉悶,雲朵也不烏沉,確然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大力放屁啦!”她喊道,恰是此時,果聽得“噗”地一聲從驢尾後傳來。

王懷安如今對牲口的屁頗有些介懷,但凡有牲口放屁,就莫名其妙的臉疼,不由往邊上躲了躲。

嘉柔續道:“它有個食了苜蓿草、暴雨大雪來臨前就會腹脹的毛病。它方才正巧在路邊吃了苜蓿草……”

話未說完,大力又崩出一個屁。

“看這模樣,最多一刻鍾雨就要落下,”她指了指自己的臉,“我有傷,淋不得雨。”

薛琅極想相信她,隻是驢這理由又太過牽強,若因此而慢了腳程,就得睡在荒郊野地裏。

“你……”

她一擺手,“不信拉倒,我可不能拿我這張臉去冒險。白大郎主理的窟寺就在這附近,我去那處躲雨啦!”

話畢,雙腳輕夾驢腹,大力便似箭一般衝了出去,須臾間就出了一裏地外。那處有個岔道,通向一處連綿山巒,龜茲眾多窟寺便修在半空的山巒中。

她停在岔路口,向他們遙遙揮手。

薛琅勾一勾唇。雙腿一夾馬腹,率領眾人閃電一般躍過岔路,急速往前去了。

騰騰蹄聲中,大力又連放兩個屁。

嘉柔探手撫一撫驢腦袋,望著遠去的背景,喃喃道:“我是想答謝他的相助之恩,可是他不信你的屁,他就隻能自求多福啦!”

陡然吹了一陣小風,風中已現涼意。

嘉柔調轉驢頭,向岔路裏奔騰而去。

風很快轉大,經過層巒的密林時,些許小樹已被壓得直不起腰。林間吃草的馬群被風驚得到處亂竄,牧馬的老農隻有一人,擋得了左邊擋不了右邊,被這陡然而來的狂風催得束手無策。

嘉柔認出來,這是今晨她同白家人前往龜茲王的行宮路上,經過前頭大路時曾遇上的家仆瓦雅達。

彼時瓦雅達正候在半路上,受白大郎的指派給白家人送吃食。

她忙高聲大喊:“瓦雅達,暴雨要來啦,快回去躲雨。”

瓦雅達正擒住了頭馬,用力拽著韁繩要將馬帶離,聽見聲音,老農回頭應著:“誰說不是呢,可這該死的風驚嚇了老馬,它不走,旁的馬更不會跟上來。”

她抬頭看天,但見烏雲滾滾,如來勢洶洶的伽藍公主,殺氣騰騰在天邊集結,隨時都要落下。

夏日的龜茲雖炎熱,可此時風已頗冷,若是再被澆一身雨,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她連忙下驢跑進林間,同老農一起拽那馬,那馬卻一時犯了倔病,挨著一棵樹無論如何不挪動。

她連忙從隨身掛著的荷包裏,將原本備給大力的麻糖取出兩顆湊去馬嘴邊,馬隻怔忪了一瞬,便將麻糖卷進了嘴裏,嚼得哢哢響。

瓦雅達趁機再一用力,老馬四蹄一邁,終於順從跟著他走。

其餘馬兒自也跟隨,須臾間便出了密林。

二人顧不上多言,立刻打馬疾走,天上雷鳴已是轟隆隆,似天兵手持銅鑼敲個不停。

待轉過一個彎,終見視野盡頭,在連綿山巒的半空顯現一排數十個挖出的洞窟。每個洞窟朝陽處皆被繪製的多彩繽紛。

所有洞窟的最前頭,於半空裏搭建著一座狹長廣闊的木質佛殿。

在佛殿靠外的憑欄處,站著個並未穿僧袍、而是做俗眾裝扮的龜茲男子。

男子身瘦削而高大,隻有一張圓臉繼承了家族麵相,縱是不笑也透著親切。

他正站在廊廡上同僧人說話,待聽聞蹄聲騰騰,往下方看過來,見負責外出牧馬的瓦雅達身畔多了一個騎驢少年。

瓦雅達下馬去開門,少年騎在驢上,往上頭望過來,待看見他,欣喜喚道:“白阿兄!”

他眯了眯眼,圓圓的臉上漾起笑來,憑欄高聲道:“喲,這不是我那新上任的妹夫?”

少年的臉當即垮塌。

天邊又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如注轟隆隆落下。

嘉柔坐在夥房裏,啃著她最愛吃的古樓子。

可如今古樓子也味同嚼蠟。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

才不過幾個時辰,她同伽藍公主那團理不清的亂麻,就已經傳到了這白氏窟寺來。

她前腳才擺脫了口口聲聲喚她的姐夫的白三郎,後腳白大郎就親切拿她當妹夫看。

外頭暴雨如注,天色已暗如榜晚,寒冷過早地侵襲。夥房裏已燃著一個炭盆,放置在一張精致的波斯地衣上,免得這木頭房子被火燒著。

白大郎並未出家,隻是主理著白氏窟寺,主持自有他人。

他也並未住在此處,而是於二裏開外有一處莊子,同妻兒住在那裏。

此時雨難停歇,他隻得先用些飯食,根據雨勢再看何時回莊子。

他用完自己盤中的古樓子,又飲下一碗蓴菜湯,見嘉柔還連一小半都未吃過,便笑道:“可是太過高興,反而吃不下?寺中的庖人自是趕不上王宮,待日後你同七堂妹成了親……”

“大郎!”嘉柔使氣推開了麵前的陶缽,“白大郎怎能這般渾說?我是男子便罷了,可伽藍公主的名聲怎好這般被汙?她日後還要嫁人呢!”

白大郎有些吃驚,順著她的話音想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你出自中原,以為龜茲女子也會似中原禮教,被要求從一而終?”

“難道不是嗎?”

“自然不是,我們龜茲的女郎,才不會受這些束縛。原本王上打算與長安結親,是以對七妹多加管束。如今我看他已歇了此心,七妹這才出籠的鳥兒,自然比別的鳥兒更歡騰。她若看上哪個男子,自然都由她。”

這番安慰,成功地讓嘉柔更鬱鬱了。

“便是如此,難道兩家結親不論財富?我兩袖清風一夫子,哪裏出得起迎娶公主的聘禮,還是請白阿兄當當說客,讓公主罷了這份不切實際的心思吧。”

白大郎笑一笑:“平民與王族成親,男子自然都是入贅的,不需聘禮。你這般有才,連三弟都教得,聽聞在王上壽宴上頗得嘉獎,王宮說不定還要送你聘禮呢。”

她聽得一片體寒,隻覺這事原本像是一場鬧劇,如今竟要成真了。

伽藍公主有無數豪奴,她隻有一個大力,決計打不過。到時候搶得她去,衣裳一撕,哦豁。

白大郎見她一臉的如喪考妣,卻又笑道:“若你實在不願……”

她連忙抬起頭來,等著他指一處明路。

“……那你隻能忍上兩三年,屆時七妹若又看上旁的男子,自是會將你放歸。”

她險些哭出來。

被強搶不算,還要被始亂終棄。

這就是上天對她當了紈絝的懲罰嗎?

白大郎頗為興致勃勃,示意仆從燃起一盞燈燭,接過燈燭站起身來,同他道:“今後你入贅到白氏一族,就要改姓白,最好從現下就開始適應。窟寺中正好供著白家祖先,白安,過來,我帶你先去認認列祖列宗……”

他手持燈燭推開夥房門,外頭廊廡一片潮濕,風夾帶著雨倏倏飄進來。

她上前一把拉住白大郎,咽下一口唾沫,“萬一,我說萬一,我其實同女子行不了房,是個斷袖呢……”

白大郎驀地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她。

於此同時,外頭連綿馬蹄聲穿透隆隆暴雨,黑憧憧一片朝窟寺而來。

寺底下亮著幾盞氣死風燈,來者連人帶馬進入到風燈的光圈裏。為首的那個一身黑甲,全身濕透,然冷峻神色卻比這夜雨更加冰冷。

“萬一,我說萬一,下頭那個郎君,就是我相好呢?”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寫多一點,但昨天答應今天下午兩點更新,就先放這些。因為我第一次設置抽獎,結束時間有點尷尬,如果下一章今天淩晨更新,明天早上十點抽獎就結束了,很多咕咕可能沒有來得及全訂導致不能抽獎。所以明天那章(至少六千字)就放在十點之後更新。從後天起就回歸正常,以後還是0點更。感謝大家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