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青煙嫋嫋。

每一個信眾獻上香油錢,便能從高僧手中得到一張靈符。

她將古蘭交給她充作香油錢的一口袋羊毛呈上去,又將已提前磕過一百個頭的話轉述給僧人。好在僧人未曾為難她,念過一聲佛號之後,便將靈符交給她。

這靈符雖被尊稱為“靈符”,並沒有半分仙氣,兩個巴掌大的黃裱紙上頭彎彎繞繞勾畫著朱砂,也不知到底對老阿吉的病有沒有用。

她掏出一張巾帕,將那符仔細包好,揣進衣襟裏。

待飲過僧人布施的解暑湯,再回頭時,薛琅正在氈布隔出來的一方耳室內。她雖看不見他人,卻能聽到他低聲在與裏頭的人商議什麽,偶爾蹦出“佛藥”、“僧醫”等語。

他似是一直在觀察她,她剛剛躡手躡腳從那氈布邊走過,他便停了話頭,掀開氈布乜斜她一眼:“莫想著跑,跟我來,隻你一人。”

嘉柔隻能令白三郎候在一旁,跟著薛琅一壁出了氈帳,一直繞行到偏僻草坡處。那裏並無閑雜之人,隻能瞧見零星的軍士駐守在側。

日頭當空,她單薄的身形落在他高大的身影裏。清風徐徐從他身畔吹過,帶來些黑甲上的生鐵的肅殺之氣,迫得她不由勾頭,目光便落在他垂在腿邊的左手上。

落目處便是虎口,邊沿有些許暗沉舊傷,映襯的那一圈已褪了血痂的牙印頗為粉嫩。

她暗自有些得意。

全天下調戲過、又咬傷過西南王,卻還好端端活著的,也就她一人吧。

他冷峻的聲音在她腦袋上方響起,隻有一個字:“說。”

她偏過眼,後退一步,不答反問:“我先問你,那三個夫子,可離開了龜茲?”

他不願同她多糾纏,隻道:“暫且無人同你爭西席之位,隻你能當多久,卻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聽聞,心下略略鬆了一口氣,也不等他再問,便主動道:“崔妹妹去南邊了,你想要尋她,自去南邊尋。”

“南邊?南邊何處?她為何要往南去?”

“她說,古有徐福載童男童女出海尋仙山,今有崔五娘重金包船闖大海。她要去尋古書中徐福提及的長生不老藥,一旦成功,此後百年貌美如花,千年嬌顏不損,羨慕死你們凡人!”

薛琅一張古井無波的臉,在此時成功裂開了。

長生不老藥。

上一次聽到這幾個字是何時?

怕是八百年前。

時下連青衣道士都不敢做那白日夢,煉丹隻求健體強身。

而已故大都護崔將軍的嫡女,已是議親之齡,要去海上尋長生不老藥。

薛琅常年駐守西南,過去幾年在長安的時間加起來不過月餘,對崔五娘最直觀的了解,隻有兩年前獻俘那一回。

盡管如此,他依然覺得,出海尋藥這種荒唐事,是崔五娘能幹出來的事。

“她同誰結伴而行?當初你為何未與她同行?”

“她說長生不老藥很可能隻有一顆,不便與人分食,還是她一人前去為好。後來我便同她在長安明德門前告別,她往南去,我往西來,此後再無音訊。”

她話畢,覷一眼薛琅。

他沉吟不語,似乎還深陷於這荒唐中不能回神。

她板著臉道:“我事無巨細,什麽都告訴了你。今後莫再糾纏小爺,煩人!”

她一甩衣袖,施施然要走,他卻又在身後道:“我再問你,她身上靠近某處有一某物,你來說說,是指何處與何物?”

“靠近脖子有顆腦袋,”她轉首看向他,麵帶譏誚,“怎麽,你沒有哇?”話畢一溜煙地不見了。

過了不消片刻,臨近未時,接連不息的鼓聲響徹草原,賽馬節終於要開啟了。

成百上千的龜茲人將賽場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等著最牽動人心一刻的到來。

場中一端已是多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五十來歲,曲發豐髭,後垂粗辮,發冠上鑲嵌著各式珠寶,粗壯腰身上的蹀躞帶也非金即玉。他麵上雖堆著笑,那一抹在位者的傲慢卻表露無疑。

這是龜茲王。

而另一人高挑挺拔,麵帶和色,周身隻著肅峻的黑甲,除了拇指上的墨色玉韘之外,再無任何裝點。

這是新一任安西大都護,二十三歲的薛琅。

間隔五年後,龜茲王與代表大盛隆威的安西大都護再一次站在龜茲的賽馬節上,要共同開啟這一盛會。

此時十幾丈開外豎上了一隻箭垛,幾個龜茲兵士已抬著一麵掛滿彎弓的武器架,好讓二人選擇趁手的弓箭。

周遭開始議論紛紛。

“這薛將軍隻有二十出頭,委實過於年輕了。大盛遣派這樣一個後生前來,也太未將龜茲放在眼裏。”

“怎麽說也曾被民間尊為西南王,怕是多少有些本事吧?”

“那可不一定,聽聞這薛將軍像是常與男子不清不楚,最是受長安宮裏那位的看重……”

後者說到此時住了嘴,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頭,未盡的話不言而喻。周圍人便了然地點點頭,明白了大盛君臣之間枕頭風的貓膩。

三言兩語間,龜茲王已是上前幾步,將五十石的彎弓全然拉滿,手一鬆,但聽“嗖”地一聲破空之聲,那箭簇下一息便射中箭剁的最中央。

箭剁邊上的龜茲兵士舉旗猛搖,場上歡聲雷動,經久難息。

下一箭便輪到安西大都護。

其人便在不遠處,白三郎隻得壓低聲問嘉柔:“夫子,你覺著誰會贏?”

龜茲王已珠玉在前,薛琅若射偏,自是有損大盛國威;若也射中靶心,身為青壯年同五十歲老丈打平,也不見是好事一樁。

這步棋無論怎麽走,皆算不得光彩。

龜茲王真真狡猾,搶先射這第一箭,便是要給薛琅一個下馬威,挫他的銳氣。

此時薛琅已隨手選了一把單薄的小弓,將一根箭簇搭在軟噠噠的弓弦上。

頭頂通透的日頭直直射下來,他的側臉十分平靜,隻有拇指上用於搭箭的墨色玉韘透著冷冽的光芒。

嘉柔不禁握緊了拳頭,到了此時自然要站本國,朗聲道:“當然是大盛必贏。”

薛琅側首,眸光穿過一層人牆,在她被日頭照的緋紅的麵上落下一息,又瞬間收回。

張弓搭箭,繃緊弓弦。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鷹啼,驚空遏雲,繼而一個黑點似閃電般往下,直朝地上駿馬飛撲而來。

“快看,那是王上的鷹!”三郎驚呼。

他的呼聲剛落,薛琅手鬆箭出,直上雲霄,驀地射中鷹隼。

鷹隼如墜雨帶著箭簇急速落下,“啪”地打在前方那箭垛上,掛著不動了。

白三郎“哦豁”了一聲,“箭靶未射中,還將王上最寵的鷹射死,慘了慘了……”

場上一片嘩然。

薛琅已將彎弓交還回去,一手負於身後,麵上神情溫和又疏離,仿佛全然不知這代表著大盛和龜茲之間的暗中較量。

嘉柔不由抿緊了雙唇。

前有崔將軍戰死於此,聖人絕不可能派一個繡花枕頭前來鎮守龜茲,而傳說中的西南王也戰功赫赫,從無敗績。

可薛琅此時到底在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薛琅:請容本將軍低調地裝一個逼~~

嘉柔:搞不撐頭你到底在爪子,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