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路辭一直有意無意地躲著季時風。

下課他不再纏著季時風說些有的沒的,上課也不再時不時扭頭騷擾季時風,上學他不再站在樹蔭底下等季時風,放學他想方設法地找借口先走。

季時風不可能沒有覺察路辭的反常,但他沒有問路辭為什麽,也沒有強迫路辭非要和他待在一起。

他很多時候想和路辭說說話,想牽路辭的手,想抱抱路辭,想親親路辭的額頭,但看見路辭眼底一閃而過的慌張,季時風總會心頭一痛,克製住了。

季時風知道路辭現在很難受,他想也許倒黴蛋隻是需要一些空間,讓他自己想想,他會好的。

不管別人說什麽,季時風始終相信,他的倒黴蛋還是當初那個不屈不撓地要他加入籃球隊的倒黴蛋。

他相信路辭還是那個一往無前的路辭,相信路辭愛他,相信路辭不會拋棄他。

·

自從和林詠梅坦白的那天晚上開始,路辭一直在失眠。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有時候睜著眼就到了天亮。

路易馬上要高考了,他擔心自己的輾轉反側影響哥哥休息,於是每晚都抱著鋪蓋到客廳打地鋪。

明明這個擁擠的出租屋裏都是家人,明明每天都會見到那麽多要好的同學,明明還和季時風好好地在一起,路辭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路辭看著天花板,心想好奇怪,每天都和這麽多人在一起,怎麽還是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呢?

他不能和家人說,不能說他離不開季時風,他想和季時風永遠在一起。

他不能和季時風說,不能說他媽媽知道他們的事了,反應很激烈,不允許他們在一起。

他更不能和陳放那些朋友說,不能說他的窘迫、他的掙紮、他的難過。

學校和家裏都讓他覺得喘不上氣,路辭覺得自己好像在被撕扯,一半往左、一半往右,實在是太難受了。

他整個人渾渾噩噩的,記憶力變得很差,有時候方牧上一秒和他說了什麽話,他下一秒就忘記了。

路辭就記得一件事,那就是要笑,在家裏要笑,到了學校要笑,麵對季時風更要笑。

大家都說他是小福娃,每個人都說他是機靈鬼,都喜歡他笑。

·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活動課,學委說習題冊的錢沒交的趕緊交一下。

路辭正看著窗外發愣,聞言又是一怔,他壓根兒忘了這回事。

他在亂成一鍋粥的腦子裏攪了攪,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一茬,前天李平書說的,下學期高三了,年級統一訂購各科複習用的習題冊,加起來一共兩百三十二。

學委照著名單挨個兒收錢,路辭雙手放在大腿上,掌心輕輕磨蹭著大腿。

兩百多塊錢,是他們家兩三天的夥食費了。

他偷偷翻過林詠梅記賬的那個小本子,一大家子五口人,光是吃飯就要不少錢。

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掉還錢了,每個月要按時給銀行還款,要交房租、要水電費、要買七七八八的生活用品……家裏的錢隻出不進,幾乎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住二樓的那家人在菜市場賣排骨,路辭從記帳本上看到,林詠梅和他們總共賒了五次賬,欠他們一百一十多塊。

一百一十塊錢,以往對他們家而言,簡直就是隨手潑出去的一捧水。但現在,他們已經需要賒賬了。

路辭從賬本裏看到的不是數字,密密麻麻都是他媽媽的自尊,他想著他媽媽是如何硬著頭皮問人家能不能先賒著,是如何為了塊兒八毛的在菜市場和人家討價還價,想著想著路辭就頭疼,接著就睡不著覺,簡直是個沒有盡頭的惡性循環。

兩百三十二塊錢,媽媽要賒好幾次賬啊。

掌心在大腿上越摩擦越快,路辭想這習題冊幹脆就不買了吧,反正他也不學習,就算買了也用不著。

學委站在講台上,照著名單挨個兒往下念,路辭知道快念到自己了,他坐立難安,想著要不要去廁所裏躲著,等放學了再出來。

就在他糾結的時候,學委頓了頓,跳過了路辭的名字,念了下一個人:“陳卓,交錢了。”

路辭悄悄鬆了一口氣,手心裏全是冷汗。

但下一秒,路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轉身看著季時風:“你幫我交了?”

“嗯,”季時風也沒隱瞞,“昨天晚上交的。”

路辭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不少錢呢,你幫我交幹嘛呀,我又用不著,這不是浪費錢嗎……”

連著他的這份,季時風一下子花了四百多塊錢,他知道季時風的錢來得有多不容易。

季時風用筆尖點了點他的鼻梁:“和你學的,你忘了你從前有一次也是這樣,背著我幫我交了練習冊的錢。”

季時風本意是想逗逗他,但路辭非但沒有笑,反而抿了抿嘴唇,垂著頭迅速說“那不一樣”,說完就將頭轉了回去。

在他背後,季時風拿著筆的手僵在了空氣裏,他看著路辭的背影良久,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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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完錢的同學不少都去操場自由活動了,等班裏人剩得不多了,班長走到路辭身邊,悄聲說:“小路,和你說個事兒。”

“啊?”路辭抬起頭,打起精神笑了下,“什麽事兒啊?”

班長站在他桌邊,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路辭,神情有些小心翼翼,壓著聲音說:“這個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收著。”

路辭吸了吸鼻子:“什麽東西,整得這麽神秘,我生日還有好久呢——”

打開信封往裏瞥了一眼,路辭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信封裏是一遝錢。

班長看著路辭的神情,有些緊張:“我們私下拉了個群,都是我們的零花錢,湊了湊也沒多少。”

“給我的?”路辭愣了幾秒,問季時風,“你知道這事兒嗎?”

季時風眉心一蹙,還沒來得及回答,班長連忙解釋:“季時風不知道,我們主要是找了幾個……就是零花錢比較富裕的。每個人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們都希望看見以前那個你,都希望……”

後麵她說的什麽,路辭耳朵裏嗡嗡作響,全部聽不見了。

都希望看見以前那個你?

這句話像一把火,霎時間點燃了路辭心底一直壓抑著的那座火山。

——他們是什麽意思,都討厭現在的我是嗎?

——所以他們總是用那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我是嗎?

——以前那個我是什麽樣的,以前的我有錢,他們都隻喜歡有錢的我是嗎?

扭曲的憤怒像毒蛇,在路辭的身體裏迅速遊走。

太陽穴傳來鑽心的疼痛,路辭用力掐著虎口的位置,告訴自己笑,要笑。

他艱難地向上扯了扯唇角,對班長說:“我不用,你們拿回去吧。”

路辭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他覺得自己在笑,實際上他臉色煞白,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班長有些嚇著了,擔憂道:“小路你別多想,我們就是作為朋友想關心關心你,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所以就……”

路辭用力咽了口唾沫,又來了,這種眼神又來了。

他越過班長,往班裏看了看。

留在班級裏的十來個同學都是家境比較好的,都悄悄往他這邊瞧,顯然錢就是他們幾個人出的。

——看什麽看?都在看我笑話?覺得我可憐?

——就像那天看我被潑了一身油漆那樣,是不是覺得我好可憐?

路辭放在桌下的手握成拳,他搖搖頭,極力克製著身體裏那條毒蛇,說道:“真的不用了,快拿回去吧。”

季時風覺察到路辭的肩膀正在發抖,他對班長使了個眼色,示意班長把錢收回去。

班長點點頭,一隻手剛拿回信封,急性子陳卓耐不住了,說道:“小路,你和我們客氣什麽啊,我們以前天天從你那兒拿吃的,這時候肯定要為你挺身而出啊!”

其他人也憋不住了,紛紛關心道:“是啊路兒,我們都是朋友!”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進耳朵裏,嗡嗡嗡的,亂糟糟的,吵得他好難受。

路辭看見同學們都在看著他,那些眼神在他眼前放大了無數倍,路辭看見他們眼睛裏都寫滿了憐憫。

血紅的油漆、被打的哥哥、老師們對他超出尺度的關心、同學們如履薄冰對待他的態度、學委念到他名字時的停頓……一幕幕從路辭腦海裏飄過,有一根神經越繃越緊、越繃越緊,終於“噔”一聲,斷了。

“我說不用了!”路辭終於按捺不住,任憑烈火焚燒中那個扭曲的他自己暴露無遺,“你們幹嘛呀!你們怎麽不給我搞個募捐儀式?我去主席台上拿錢行不行?我拿了錢我還要說感言,感謝你們的幫助,行不行?!”

班長第一次見路辭這副模樣,愣住了:“小路……”

“沒必要,沒必要成天和我小心翼翼的,全校都知道我家欠錢了,知道我被潑了一桶油漆,你們這樣有意思嗎?有什麽必要?”路辭站起身,猛地推翻了桌子,發出巨大一聲響。

“路辭,”季時風隨之站起身,拉住他的手臂,“冷靜點。”

“我冷靜啊,”路辭胸膛起伏,“我謝謝你們給我錢,謝謝謝謝,真的,真心的,我拿著了,感謝大家,謝謝。”

他對著班裏同學鞠了個躬,彎著腰,久久不直起身。

季時風見他這副模樣,心髒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揪在一起,一陣陣的痛。

“你先起來。”他站在路辭身前,替他隔開班級裏其他人的視線,貼在路辭耳邊說,“你乖,先起來好不好?”

“靠!季時風你讓開!”陳放看不下去路辭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狠狠踹了一腳椅子,拍桌而起,“你有沒有點良心!絲絲和悠悠她們為了幫你想了多少法子你知不知道?就是怕你難受,怕傷你自尊,大夥兒才想出這麽個辦法。明明是好事,和做賊似的,偷偷摸摸地給你,你想沒想過為什麽?要不是都拿你當朋友,誰他媽管你!”

“陳放!”季時風回頭吼道,“你他媽閉嘴!”

“你讓開。”路辭緩緩抬起頭,眼圈通紅,眼眶由於充血,布滿了紅血絲。

季時風扶著他的肩膀:“我帶你出去。”

“你讓開。”路辭推開季時風,他此刻已經被心裏那股火燒透了,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隻知道憑著一股本能去行動。

長久以來的壓抑終於有了一個宣泄口,路辭攥著拳頭,像一隻瀕臨崩潰的、暴怒的小獸:“當我是朋友?你們是和我做朋友嗎?你們是和我的錢做朋友!我有錢,我有的是錢,我他媽不需要你們施舍!你們想可憐我是吧?來啊!”

陳放心痛道:“你他媽說的是人話嗎!”

“我現在沒錢了,沒了知道嗎?我抽屜裏沒吃的,連個屁都沒了!”路辭再次踢了一腳翻倒在地的課桌。

“我們和你做朋友就是圖你那一口吃的是吧!”陳放暴跳如雷,另外兩個人見狀趕忙拉住他。

“我沒錢!我他媽沒錢!”路辭雙眼赤紅、嗓音嘶啞,“別和我做他媽的朋友!我有個幾把朋友!”

“路大富!夠了!”

一聲低吼傳來,緊接著手腕被人緊緊攥住。

季時風緊緊盯著路辭,眼底翻湧著種種情緒,有憤怒、有無奈、有憐惜,更多的是深不見底的心疼。

但路辭卻隻從他的眼睛裏看見了震驚、失望和厭惡,身體裏的那條毒蛇徹底把他吞噬了,他掙紮著甩開季時風的手:“你也隻喜歡我的錢是吧?我沒錢了,沒錢!”

季時風攥著他手腕的力道出奇的大,不由分說拉著路辭往外走,路辭怎麽掙紮都沒用。

季時風麵沉如水,拽著路辭一直到了廁所裏。

教學樓裏大部分人都去操場了,這層廁所裏隻有零星三四個人在小解,見了他們倆這樣,還以為要打架。

“出去!”季時風低聲喝道。

年級裏都知道季時風很能打、不好惹,也沒人敢說話,褲頭都來不及係好就走了。

砰——

季時風一腳踢上廁所的門,路辭掙不脫他,於是低頭一口咬上季時風的小臂。

他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借此發泄出一些什麽,嘴裏都是血腥氣。

季時風隱忍不發,任憑路辭咬他,額角青筋根根凸起。

直到路辭累了,咬不動了,終於鬆開了牙關,季時風無暇顧及手臂上的傷,強硬地拽著路辭來到洗手池邊,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一隻手拿起邊上的水瓢,接了一瓢水,狠狠潑在了路辭臉上。

冰涼的水兜頭澆下來,路辭再度爆發:“季時風你他媽瘋了!”

“路大富,是誰瘋了?”季時風一隻手緊攥著季時風,另一隻手一瓢接一瓢地往路辭臉上潑,“你他媽給我好好想一想!”

路辭在水流中大張著嘴,用力地大口喘息著。

流水聲不知道響了多久,路辭渾身上下濕透了,發著抖,瑟瑟地看向季時風:“季時風,我冷……”

季時風的胸膛同樣劇烈起伏,他看著路辭:“路大富,是你嗎?”

路辭發著愣,許久之後,緩慢地眨了眨眼:“季時風,我冷,我好冷……”

季時風閉了閉眼,一把將他擁進了懷中。

路辭像一隻瀕死的魚,大張著嘴,喘了好幾口氣,緊接著在水聲中發出了一聲顫抖的嗚咽,繼而開始嚎啕大哭。

“乖寶,”季時風心髒痛的幾乎喘不上氣,雙臂緊緊箍著路辭,一遍遍喊他,“乖,乖寶寶……”

“季時風,季時風,”路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攥住了季時風的衣角,向他的戀人發出了求救,“我病了,我是不是病了,季時風,我是不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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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勤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