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季時風照舊送路辭回家,路辭說不用送,今天他要去醫院接他爸出院。

“那我陪你一塊兒去。”季時風收拾書包,“等我一下。”

“不用了,”路辭垂著頭沒看他,“我和我哥一塊兒,他在樓下等我了,我先走了。”

季時風眉頭一皺:“路大富,我們談——”

路辭卻和沒聽到似的,加快腳步走出了教室。

季時風頓了頓,偏頭往窗外看。

路辭匆匆出了教學樓,有同學和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回應,兩手緊緊攥著挎包袋子,好像在害怕什麽似的。

季時風嘴唇緊抿,克製住想要追上他的衝動,直到路辭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當中,他才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

晚上沒有家教,季時風從學校出來,徑直回了家。

季博文正抱著小路毛在院裏乘涼,見了他還有點驚訝:“喲,今兒這麽早?”

小路毛湊過來蹭季時風褲腳,尾巴搖得特別歡快。

季時風彎腰摸了摸它那毛茸茸的腦袋:“放學回家不都這個點。”

季博文哼了聲,陰陽怪氣道:“沒見你這麽早回來過,今天沒陪你那破產小男孩兒啊?”

這段時間,季時風陪路辭陪得多,放了學先送路辭去醫院,類似超市搬貨那些零散的活兒都不接了,每周三次家教的時間也往後推遲了兩小時,到家自然要晚不少。

“嘖,”季時風雙手抱起路毛,“你這老頭兒,說話怎麽夾槍帶棍的。”

“沒打你算不錯了。”季博文沒好氣道,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麽,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驚奇地問道,“你倆分了?”

季時風說:“你想得美。”

“得,”季博文又往躺椅上靠下,“白高興了。”

季時風進屋裏脫了書包,見鍋裏還有點兒白粥,盛了一碗,又炒了個蛋拌在粥裏攪和攪和。

他今天心情有點煩躁,沒什麽胃口,打算就這麽將就著吃兩口。

季時風端著碗到了院子裏,扯過小板凳,坐在季博文邊上。

五月中旬,天氣開始變得悶熱了,季博文持著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扇著風。

小路毛長大了不少,兩條前腿扒上季時風膝蓋,巴巴地討吃的,季時風腳尖點了點他的嫩肚皮:“這是你能吃的嗎,邊兒去。”

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季時風飯也不吃了,趕忙放下碗,掏出手機一看,跳出來的不是那個他想看見的頭像。

馬一陽給他發的消息,問他去不去江濱新建的籃球場打球。

季時風沒那個耐性打字,直接用語音回道:“不去,別給我發消息,煩著呢。”

說完,他先是確認了一遍那個備注是“倒黴蛋”的聯係人在置頂位,並且是他加了星標的特別關注,接著再把手機音量調到最高,然後才繼續吃那沒滋沒味的白粥。

季博文把他這一係列小動作盡收眼底,幸災樂禍地問:“吵架了?”

“沒。”季時風垂下眼眸,低聲說,“我猜他家裏是知道我倆的事兒了。”

他太了解路辭了,除了這一點,他想不到還有什麽能讓路辭對他下意識的逃避。

“遲早的事,”季博文悠哉遊哉地火上澆油,“早分了得了,我說了,你倆長不了。”

這話季博文說了沒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季時風從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今天,他卻眼睫一顫,沉默片刻後問道:“爺,你為什麽這麽說。”

季博文半眯著眼,蒲扇一下下地拍在胸前:“處對象是兩個人處,光你一個人強有什麽用,他也陪你強?他能受得了?”

季時風微微蹙眉,反駁道:“他沒你想的那麽脆弱。”

“這不是脆不脆弱的事兒,”季博文說道,“你是能吃得苦都吃遍了,挨我打、被我呲,對你來說那都不算事兒,你當然扛得住。那他呢?人家是嬌生慣養、錦衣玉食的小少爺,別說吃苦了,怕是跤都沒跌過,他能扛得住?他能扛幾天?”

季時風的指尖在陶瓷碗麵上一點點收緊:“我相信他。”

“你也別和我強嘴,你站在他的位置上想想,”季博文睜開眼,望著半是明亮半是昏暗的天空,輕歎了一口氣,“一夜之間,家裏破產了、爹住院了、少爺日子沒了、從豪宅搬進城中村了,擱誰身上誰受得了?他現在還能成天上學放學,動不動還給我發幾條笑話,我都佩服他。”

“我說了,”季時風看著碗裏的米粒,“他很堅強的。”

“但一個人同時能扛多少事兒?”季博文話鋒一轉,言辭中透著幾分犀利,“就好比他左邊肩膀扛著他家裏,右邊肩膀扛著個你,現在他遭不住了,兩端總得撂下一頭,要你是他,你撂哪一頭?”

季時風聽見從心口傳來“怦——怦——怦——”的跳動聲,他知道這是自己在害怕。

“我不撂,”季時風咬了咬後槽牙,“我兩頭都扛得住。”

季博文搖了搖頭,緩緩從躺椅上站了起來,蒲扇拍了拍孫子後背:“孫啊,爺還是那句話,你八歲那會兒也是個隻知道哭鼻子的小毛孩兒,你也是用了十年才長到現在這軟硬不吃、刀槍不入的樣子。你要是再給他十年,他也能扛住,但他現在,恐怕不行。”

說完,季博文抱起小路毛,轉身朝屋裏走去:“走嘍毛兒,爺給你開個罐頭吃,讓你哥自個兒好好想想。”

院子裏,季時風捧著飯碗,幹坐了不曉得多長時間。

直到遠方最後一絲天光也湮滅,一輪明月不知何時高懸在天際,他的手機也沒有響過一次。

如果說季時風還有什麽害怕的,那就是“被拋棄。”

對他而言,父親的意外離世是一種拋棄,母親的不告而別更是纏繞了他數十年的夢魘。

他的倒黴蛋也會拋棄他嗎?

季時風壓下舌根泛起的苦澀,拿起手機,打開和“倒黴蛋”的聊天框,一字一字地輸入——

“路大富,你答應過的,不能不要我。”

指尖剛要按下“發送鍵”,季時風僵住了。

十秒後,他又一字一字地刪掉了這句沒發出的話。

即使是再害怕,季時風也不舍得逼路辭,半點也不舍得。

·

路辭那邊,一家人一道去接路祖康出院。

路祖康瘦了很多,也老了許多。

原來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沒有了,臉頰凹陷、顴骨突起,從前合身的上衣套在身上,瞬間空了不少;少了定期的亮發護理,他兩鬢顯出些斑白,由於消瘦而顯得眼窩變深,更是為他添了幾分老態。

先前他一直穿著病號服躺在病**,不太看得出變化,此時他換上自己的衣服,下了床,一下就顯出了蒼老。

路辭幾乎是看到他就紅了眼圈,默默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路易見狀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出息點兒。

“回家了回家了,”林詠梅給路祖康拍拍衣領,笑著說,“一家人這下整整齊齊了,比什麽都強。”

路祖康一言不發。

“今天咱也奢侈一把,打個車回去,”林詠梅說,“大寶兒,你叫輛車。”

“好咧,我馬上叫。”路易打開網約車軟件。

醫院叫車快,路易塊頭最大,坐在副駕駛,其他四個人擠在後邊。

“師傅,碧水花園。”路辭上了車後脫口而出。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路易連忙改口:“師傅,我們去五鹿街。”

“你倆這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師傅問,“到底去哪兒啊?”

“去五鹿街。”路易說。

路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從後視鏡裏瞥了眼路祖康,他爸爸靠著椅背,問林詠梅:“五鹿街是哪兒?”

林詠梅拍拍他的手背:“咱們新家,我看了好幾處才選的,房子是舊了點,勝在離公交站近,離兩個學校距離也都差不多,幾個孩子上學方便。”

路祖康仿佛才反應過來,原來碧水花園那個家已經沒了,片刻後,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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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祖康一路都很沉默,他不說話,幾個孩子也不敢說話,隻有林詠梅偶爾用溫和的聲音,讓他看窗外都有什麽。

回到了五鹿街的出租屋,路祖康看著這個逼仄簡陋的新家,站在門邊又是怔愣許久。

“開飯了,”林詠梅笑著端出一個砂鍋,“今天你出院,咱們吃頓好的,我煲了鴿子湯。”

“我下午吃得多,不餓,你們先吃。”路祖康一隻手捂著胃,彎腰脫了鞋,佝僂著進了房間。

方牧正在布筷子,見狀有些不知所措,輕聲問:“我去叫路叔叔吧?”

“不用,”林詠梅若無其事地說,“讓他休息吧,我給他留一碗就行,我們吃我們的。”

路辭坐在桌邊,看著始終麵帶笑容的媽媽,他知道媽媽一定很累,但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又一次想到了課堂上那個噩夢,他媽媽手裏的那把刀子,是他親手遞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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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路祖康出院之後,整天整天地躺在**,不出門走動,手機不開機,甚至連窗簾都不拉開。

到了吃飯的點兒,他也不願意和家人一起,都是等他們吃完了,各自回屋了,他才出來吃兩口。

路祖康變得沉默寡言,路辭好幾次進他房間,想方設法地找話題和他聊天,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給兒子回應,不再調侃路辭“今兒又犯什麽病了”,隻是靠在床頭,偶爾答應一聲。

路辭有時候覺得房間裏的這個爸爸不是真的爸爸,是個毫無生氣的假人,這樣的念頭讓他感到無比恐慌。

有天早晨,他擅自拉開窗簾,想讓路祖康曬曬太陽,陽光猛地傾泄進房間的一刹那,路祖康居然渾身發抖,怒吼道:“拉上!”

路辭著實嚇著了,站在窗邊忘記了動彈。

“我叫你拉上!”路祖康衝下床,拽著窗簾用力拉上,“嘩”一聲之後,不到十平方的小房間被昏暗再度占據。

他眼窩深陷,因此眼球顯得有些凸起,暴怒的樣子讓他的麵目看起來有幾分猙獰可怖。

路辭手指打著顫,輕聲叫道:“爸……”

這微弱的一聲呼喚仿佛喚醒了路祖康,他渾身一震,繼而轉過身,緩緩上了床,蓋上被子,側身背對著路辭:“出去吧,上學別遲到。”

爸爸變成了一個路辭不認識的人,媽媽也仿佛成了陌生人。

從前,路辭和林詠梅無話不談,現在卻變得無話可說,更準確地講,是路辭不敢和林詠梅說話。

那天晚上媽媽流淚的模樣像一把刀子,一直紮在路辭心裏,他身體裏無時無刻不在淌著血。

他想找機會和媽媽聊聊的,他知道他媽媽是很開明的,他知道媽媽最愛他了,媽媽會接受的。

但每一次,他透過門縫看見林詠梅在餐桌邊記賬的樣子,忽然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媽媽一個人操持著這個家,花出去每一分錢都要考慮考慮再考慮,媽媽已經心力交瘁了,他就不要再去給媽媽添堵了。

路辭甚至覺得自己是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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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負罪感日益加深,麵對季時風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愈加明顯。

直到這一天,路辭再也受不了,像一座休眠已久的火山,終於迎來了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