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辭進了病房,路祖康躺**閉著眼,林詠梅站在窗戶邊看著外頭。

“媽,”路辭輕輕喊了一聲,“我爸還沒醒?”

林詠梅回過身,說道:“夜裏醒過一次,累了,讓他多歇會兒吧。”

她頭發淩亂,一臉倦意,路辭心裏難受,走過去牽著林詠梅的手揉了揉:“你回家休息吧,睡一覺,我照顧老爸。”

“沒事兒,回去了我也睡不著,”林詠梅問他,“今天怎麽沒去學校?”

“不舒服,和老師請假了。”路辭說。

護士敲了下門,通知路祖康的家屬去繳下費,林詠梅應了聲“好”,路辭率先接過繳費單:“我去吧。”

他還有三千塊錢的紅包沒用呢,用來交住院費正好。

路辭苦中作樂地想,喝一次酒雖然難受,但能換整整三千塊呢,值了。

林詠梅點點頭,等護士離開了,問路辭:“錢夠嗎?”

“夠夠的,”路辭笑了,用故作輕鬆的語氣說,“我之前藏了好多私房錢呢。”

“把你厲害的,”林詠梅掐他鼻子,“去吧。”

等路辭出了病房,林詠梅又站到窗邊,定定看著住院部樓下那片空地,片刻後她垂下眼睫,歎了一口氣。

口袋裏的手機恰好發出震動聲,打斷了林詠梅的思緒。

她接起電話:“張太太?對的,我是和典當行聯係過,手裏有批珠寶和包在找下家,您稍等一下。”

林詠梅一隻手捂著電話聽筒,往病**瞧了一眼,路祖康呼吸深長,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她快步走出病房,強打著精神說道:“我的首飾成色怎麽樣,您還不放心嗎……香港義賣那回拍到的戒指?在的在的,價格都好商量。對了,還有那款限量版鱷魚皮,我記得上回見麵,您就愛不釋手,要是有興趣的話,我一起帶給您看看,九成九新,我也就背過兩回……”

妻子疲憊的聲音漸漸消失在耳邊,病**,路祖康身側的一雙手緊握成拳,眼皮不住顫抖著。

·

公立醫院人多,格局還有點兒複雜,路辭拿著繳費單七繞八繞的,來導診台問了三回,才弄明白去哪兒交錢。

路辭在長長的繳費隊伍裏排著隊,站在他前邊的一個大哥頭發油得擠一擠能炒菜,都打縷兒了,上邊沾著星星點點的頭皮屑,衣服也不曉得多久沒洗過了,領口又黑又黃;他後邊的是個年輕小夥子,身上煙味特別重,一直在罵罵咧咧地催促前邊人快點兒。

繳費大廳簡直是人擠人,鬧哄哄的,這種環境讓路辭很不自在,踮腳看了看前頭還排著多少人。

從前他生病了都是去私人醫院的,那裏人很少,環境很好,也不需要自己排隊交錢。從踏進醫院的那一刻起,就有專門的服務人員替他們辦好一切。路辭一直都覺得偶爾生個病住個院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有時候不想上學了他就裝病,在醫院裏住幾天多好啊,有護理小姐姐陪他聊天,醫院裏的飯也好吃,牛排煎得尤其好,路辭每回都要點。

同樣都是看病的地方,為什麽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差別這麽大呢?

一號窗口的病人似乎和工作人員起了些衝突,堵著窗口大聲嚷嚷,後邊人紛紛罵他沒有公德心,你占著位置我們怎麽交錢啊!

隊伍前進得慢吞吞,路辭也有些不耐煩了,焦躁地小步跺著腳。

前邊的油頭大哥手機響了,他從褲兜裏摸出一款老式手機,手肘撞到了後邊站著的路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轉過頭說,“實在不好意思啊。”

他說話時嘴裏有股難聞的氣味,路辭皺了皺眉,低頭玩手機:“沒事的。”

大哥接起電話,對那頭不住哀求:“哥,我求求你,你再給我幾天時間,我肯定把欠的房租交上。東西我都搬走了,不影響你租房子給別人,差你的六千塊錢我記著,我肯定還……不是,哥,我真沒騙你,我老娘住院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在醫院走廊睡了二十多天了,我是真沒錢啊哥!”

路辭正在玩消消樂的指尖一頓,愣住了。

電話那頭估計在罵著什麽,油頭大哥縮著肩膀,唯唯諾諾地說:“是是是,哥你罵得對,我是真沒法了哥,工頭跑了,我去年一整年都白幹了,我爹一月份才走,我娘就查出了腸道癌……哥我求求你,你行行好吧,我還,這錢我肯定能還上……”

電話掛斷,油頭大哥垂著肩膀,深深歎了一口氣。

“借過借過!”

有個人橫穿隊伍,把這大哥撞了一下,他的手機掉在了路辭腳邊。

大哥彎腰要去撿,又有幾個人拿著票據從前邊出來,腳底下沒注意,把那手機踢到了後排。

“哎!”

大哥急得喊了一聲,跑到後邊撿回了手機,心疼地吹了吹,再次回到隊伍裏,後麵有人指責他:“你這人怎麽插隊啊!”

大哥慌忙解釋:“我不是,我是本來就排這兒的。”

大廳裏人多眼雜的,誰也沒看見他原來排哪兒:“我管你原來排哪兒,你有沒有規矩啊,出了隊伍你就得重排,我們的時間不是時間啊!”

大哥簡直是百口莫辯,對路辭說:“小兄弟,你知道,你說說,我原來是不是排你前頭。”

路辭點頭:“我能證明,他是排這兒的。”

“你都退出去了你就得重排!”後頭有個老頭不依不饒。

大哥看看後麵長長的隊伍,窘迫極了,黝黑的臉上寫滿了焦急:“我娘等著交錢拿藥呢!”

“誰不急啊!排這兒的誰不急!”後邊人嚷嚷。

“我不急,”路辭說,“你排我這裏吧,我去後麵。”

大哥說:“小兄弟,這多不好意思,你這……這……”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拍路辭胳膊,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了。這小兄弟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城裏人,城裏人都不喜歡他們鄉下粗人,不樂意叫他碰。

他沒想到,這小兄弟竟然主動伸手,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拉進了隊伍裏,臉上沒有一星半點的嫌棄,反而笑著說:“沒關係,我是交後幾天的住院費,我慢慢排,不著急。”

大哥用力握著手機,局促但感激地說:“謝謝啊,謝謝。”

“哥,你老娘肯定會沒事兒的,你也別著急,日子總會好過的。”路辭拍拍他的後背,退出了隊列,走到了最後。

·

重新排了一次隊,路辭沒有再玩手機小遊戲。

他仿佛是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用一種好奇的、探尋的目光去認識這個新的世界。

和他熟悉的高級私立醫院不同,這裏的人神情並不從容、姿態並不優雅、穿著並不體麵,大部分人的臉上寫滿了急躁、焦慮和痛苦,在擁擠的隊列裏守著自己的位置。

他看見一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他們互相攙扶著,老奶奶從貼身的口袋裏拿出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裏麵裝著皺巴巴的錢,有一百的、五十的,也有五塊、一塊的;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媽媽,一隻手抱著她的孩子,另一隻手高高舉著輸液瓶,瘦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肩頭啜泣,那位媽媽親親孩子的臉蛋,費勁地往上掂了掂手臂;他聽見他身後那個拄著拐的男人和家裏打電話,說媽你放心,我好著呢,我現在在外邊吃早飯呢,挺吵的,今年過年我肯定回啊,你別操心了,先掛了啊,我包子來了,我先吃了;他聽見他前麵的老大爺趴在窗口央求工作人員,一晚八十的陪床費實在承擔不起,他不租陪護的床,就打個地鋪睡地上,能不能不收這錢……

路辭心頭又酸又脹,他從來就不知道,原來對於這麽多的人來說,生活本身是這麽艱難的一件事情。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難受,他還不至於落魄到要把零碎的錢裝進塑料袋、他沒有孩子、他和家裏人待在一起、他也沒有租不起一晚上八十塊的陪護行軍床,明明他沒法和這些人感同身受,但他怎麽會這麽難受?

周遭的聲音潮水般向他湧來,路辭喉頭發著緊,這種難受和知道家裏破產、哥哥被打、爸爸住院的那種難受截然不同。

這種難受從他身體裏最深處泛起,在他的血管裏衝撞著、撕扯著,仿佛要完全傾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不是別人活得太難,而是他一直以來活得太容易了。

交完了錢,路辭從繳費大廳出來,並沒有立即離開。

他在大門邊靜靜看了一會兒,他看著進出的許多人,他們神情並不從容、姿態並不優雅、穿著並不體麵,但他們都在認真地、拚了命地活。

路辭覺得他們每一個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把黃金劍柄,這把劍已經深深融在了他們的骨血裏。

他一隻手伸進口袋,握著他的那柄劍,路辭想他也一定能做到的。

·

又過了一周,路祖康的身體情況不太好,還需要住院觀察。

林詠梅帶著路易、路辭和方牧回了趟別墅,用一如既往的溫和聲音說,收拾收拾行李,我們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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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陪著小福娃再熬一熬,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