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小子和一個男孩兒處對象的事情,胡同裏外都傳遍了。

旅館前台認得季時風,見他大半夜背著個小男生來開房間,今早嘴碎,見著人就全給說出去了。

話傳話的,添油加醋地傳到季博文耳朵裏,就變成了“你孫子帶著個男的半夜三點多去開房亂搞”,有幾個好事的老頭老太太跟過來看熱鬧,在旅館外頭探頭探腦。

季時風知道這片人多嘴雜,這事兒瞞不了他爺,他也沒想瞞著,隻不過沒想到他爺來得這麽快。

“昨晚上都幹什麽了?”季博文坐在前廳的塑料凳子上,麵色嚴肅。

季時風大大方方地說:“沒幹什麽,就是閉眼睡覺。”

外邊傳來嘀嘀咕咕的閑話聲:

“這倆小孩才幾歲啊,加起來還沒鞋碼大,深更半夜的開房間……”

“現在小年輕太開放了,這還是兩個男的,這人活得久了什麽事兒都能看見。”

“那小孩臉皮也挺厚的,大晚上的摸到這胡同裏找小季,他家裏人不管啊,什麽家教啊?”

“也別這麽說,那小孩我認識,人機靈,嘴又甜,挺好一孩子。”

“好什麽好啊,哎喲我要是老季,孫子搞這種事,我都活不下去了,臉沒處擱啊!”

季時風掀起眼皮,冷冷朝門外那幾個人瞥過去,那些人麵麵相覷,瞬間噤聲了。

胡同裏誰都知道季家這小子不是個好欺負的,年紀不大,性子倒是冷得很。從小打起架就一副不要命的架勢,長大了倒是收斂了,讀書成績頂呱呱,見了人也都是禮禮貌貌的問好,但骨子裏的狠勁兒就讓人覺得害怕。

·

領頭的一個老頭兒姓吳,是季博文在棋牌社的棋友。老吳下棋下不過季博文,平時就喜歡給季博文找點兒不痛快,愛說點兒季家的閑話,這會兒陰陽怪氣道:“你們慫什麽啊,幹壞事的又不是咱們,還不許人說兩句了?要是怕說那你別幹這事兒啊,這胡同裏外裏就這麽大點兒地方,誰家出了點什麽事兒,大夥不都知道啊!”

“吳爺爺,”季時風走到門邊,笑了笑,“前月我家新買了一床絨毯,洗完了掛院裏曬,您經過看見了,還說這絨毯好看,第二天那條絨毯就不見了,您知道哪兒去了嗎?”

老吳怒道:“你小子莫要胡說八道,你家的絨毯,我怎麽知道去哪兒了!”

“是嗎?我看您兒媳婦隔天發朋友圈,**鋪的就是我家絨毯,花紋都一樣。”季時風說。

老吳漲紅著臉,眼珠子心虛的左右亂瞟:“就你家能買那花紋的絨毯是吧,哎老季,你這孫子張口就來,你管不管了?他和男人亂搞你管不了,他這麽毀我名聲你也管不了?”

“忘和您說,我家院裏安監控了。”季時風淡淡道。

老吳嚷嚷的氣勢瞬間就弱了,兩隻手窩進袖子裏,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您說得對,胡同裏外裏就這麽點大,幹點兒壞事,能瞞得住誰啊。”季時風微微眯了眯雙眼。

周圍其他幾個人拿古怪的眼神瞟老吳,這老吳出了名的愛貪小便宜,就喜歡幹點兒順手牽羊的勾當,大件不偷,小件又不值錢,大家都是街裏街坊的,也沒人和他計較。

老吳一張老臉窘得通紅,把鍋往兒媳婦身上甩:“我回家問問我兒媳婦,那女的就那德行,保不準是她——”

季時風“哧”一聲笑了,遊刃有餘地說:“逗您的,開個玩笑,我家那破院子,沒監控。”

老吳才反應過來被這小子給耍了,氣得山羊胡都在打顫:“你話可不能胡說!”

“話是不能胡說,”季時風稍稍壓下腰,“您說對吧?”

季時風身形高大,加上他站在台階上,又高出一截,這個動作顯得尤其有壓迫感。

老吳本就做賊心虛,揣著手,咽了口唾沫,左顧右盼。

“行了,”季博文用拐棍杵了杵地,冷聲道,“你給我滾過來。”

季時風回身,站到季博文麵前。

“我問你,他大晚上來找你幹什麽?”季博文說。

季時風回答:“他家裏遇著事兒了,心裏難受。”

季博文又問:“人家也是父母的掌中寶,你欺負人家了嗎?”

季時風坦坦****地看著季博文:“沒有。”

季博文點了點頭,從塑料椅上站起身,邁著步子走到門邊,拐棍重重敲了下地麵:“都聽見了?誰再胡說八道,傳一些有的沒的,都是幾十年的街坊鄰裏,別怪我不給臉。”

老吳縮著脖子,咕噥了句不幹不淨的,不情不願地走了,其他人也跟著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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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風對老吳的背影吹了聲口哨:“爺,你還挺有威信,這就把人弄走了。”

“少嬉皮笑臉,”季博文用拐棍打了下他的膝蓋彎,“你提絨毯的事情幹什麽?再怎麽說他也是你長輩,你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不給他臉。”

“出氣,”季時風聲音帶著笑,眼睛裏是冷的,“他怎麽說我無所謂,不能說你們倆。”

季時風雖說一直看不慣老吳手腳不幹淨的作為,但畢竟是長輩,他基本的禮貌和尊重還是知道的。

老吳要說他的閑話,說就說了,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路辭沒有家教,不該說季博文活不下去。

季博文哼了一聲,問道:“人呢?”

季時風說:“樓上。”

季博文沉著臉:“叫下來。”

季時風皺眉:“爺。”

“不叫是吧,那我不走,”季博文扯過塑料椅坐下,氣道,“你就讓他在上邊躲著,看誰耗得過誰!”

這老爺子,又犯倔。

季時風簡直一個頭兩個大,低聲說:“他家裏出了點事情,你能不凶他嗎?”

季博文哼道:“他能出什麽事兒。”

路辭那德性誰還不清楚,和他哥吵個架就是天大的事兒了,嚷嚷得全胡同都知道。

季時風捏了捏眉心:“不是,這回——”

“爺。”樓梯上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

路辭站在樓梯邊,縮著肩膀,十根手指頭揪在一起,一副做錯了事後手足無措的模樣。

季博文抬頭瞧見他,不由得愣了愣。

這孩子兩個眼睛又紅又腫,和核桃似的;肉眼可見的瘦了,原來討喜的圓臉變成了尖臉。最關鍵的是,他整個人那股子活泛的精氣神沒了,看著已經不僅僅是身體上的虛弱,而是有種被抽走了主心骨的、死氣沉沉的感覺。

季時風快步走過去:“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路辭吸了吸鼻子,像一隻鵪鶉似的,不敢麵對爺。

他下意識伸手想拽季時風衣擺,又怕爺不高興,隻能緊緊揪著手指頭,低聲說:“你說那個人偷你家絨毯的時候。”

季時風剛離開房間沒多久,路辭就待不住了,想出來找他,沒想到看見了爺在樓下,於是就躲在拐角不敢出來。

“下來吧,站那兒幹嘛,擋路啊?”季博文說。

路辭點點頭,但他蹲久了腿麻,下樓梯不利索,季時風伸手牽了他一把,季博文說:“沒長腳啊,自己不能走?”

路辭趕緊回答:“能,我自己能走。”

他怕爺覺得他嬌氣,三兩步跳下樓梯,後背貼著牆站,低著頭,平時在學校被罰站了都沒這麽老實。

“我先送你去學校。”季時風說。

“去什麽學校,”季博文板著臉,“你傷好了嗎你就去學校?沒見你這麽愛學習。”

路辭連忙說:“不用送,我不用他送,我自己去。”

“你也甭去,”季博文看了他一眼,冷冷說,“你這樣兒去學校想嚇死誰啊,不知道的以為季時風把你怎麽了。”

路辭不敢說話了,難過地垂下腦袋。

爺肯定是討厭他了。

“跟著。”季博文站起身,扔下兩個字,徑直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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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辭跟著季博文回了家,一路上也不敢出聲,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

季時風走到他身邊和他挨著,季博文就和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重重咳了一聲。

路辭立即跳出去三步遠,和季時風保持距離。

季時風看著他受了驚似的動作,心裏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進了院子,路辭蹲著摸了摸小路毛的腦袋,抱起小路毛,連躺椅都不敢坐,就坐在屋外頭的台階上。

季時風喊他進屋,季博文在屋裏說道:“你給我滾進來!”

路辭連忙推他:“你快進去吧。”

季時風皺著眉:“你不進去,我就在這裏陪你。”

路辭急得嗓子都冒煙了:“別陪我,你趕緊進去呀……”

他本來嗓子就痛,這會兒聲音都變形了,季時風擔心他急壞了身體,無奈道:“好好好,我進去,你別幹坐著了,打個車先回家,我晚點去找你。”

“你別管我了,快點進去。”路辭催他。

扭頭看著季時風進了屋,路辭心裏一下又變得空空落落的。

他安安靜靜地摸著小路毛的腦袋,想著就再多坐一會兒吧,在離季時風很近的地方多坐會兒,他就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正晃著神,身後傳來一陣響動,路辭回頭一看,季時風搬來一張椅子,坐到了門邊。

“爺,我可是在屋裏啊,沒出屋門。”

路辭空落落的心口立刻被填得滿滿當當,他和季時風就隔著一道門檻,兩個人一同朝著對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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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分鍾後,從屋裏傳出拐棍杵地的聲音,路辭立即挺直背脊、並攏雙腿、雙手放在膝頭,姿勢端正得像是等著挨訓的小學生。

季博文走到門邊,先是看了季時風一眼,接著又看了路辭一眼,哼道:“進來吧,別在這兒裝可憐了。”

說完,季博文轉身就進了屋。

季時風搖搖頭,老爺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見路辭這樣子,其實早就心軟了。

路辭眼裏流露出一抹亮色,驚喜地仰頭看向季時風。

季時風俯身揉了揉他的腦袋:“進來吧。”

到了屋裏,路辭規規矩矩地坐在餐桌邊,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季博文打發季時風出去買雞蛋,季時風知道季博文是想和路辭單獨聊聊,於是說:“不去,家裏不是有雞蛋嗎。”

“讓你去你就去。”季博文瞪他。

季時風也強:“不去,你自個兒去。”

路辭趕緊在桌底下踹了季時風一腳,用眼神示意他快去,別逆著爺。

季時風無奈,隻好站起身:“爺要是凶你,你別搭理他。”

“趕緊滾!”季博文趕他走。

季時風出了門,路辭更緊張了,簡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季博文從電飯煲裏裏盛出一碗八寶粥,又在鍋裏端出溫著的兩盤小菜。

路辭惴惴不安,爺是打算吃完早飯再罵他嗎?

季博文也在餐桌邊坐下,敲了敲桌麵:“吃啊,早上剛弄的。”

路辭不敢置信:“給我吃的?”

“廢話,”季博文沒好氣道,“我吃過了,不愛吃啊?”

“愛吃,我愛吃!”路辭當即鼻頭一酸,拿起勺子往嘴裏扒了幾大口粥,埋著頭小聲說,“爺,謝謝你。”

“謝什麽。”季博文問。

“謝謝你還對我好。”路辭回答,聲音又悶又啞。

季博文歎了一口氣:“給你口吃的就叫對你好了?”

路辭這孩子,他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孩子對誰都好,叫人想對他說講幾句重話都狠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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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風說你家裏出事了,”季博文問,“什麽事兒,能說嗎?”

路辭“嗯”一聲,點點頭:“我爸的錢被騙了,現在欠了很多債,他身體倒了,現在還在醫院裏。”

季博文憂心地皺起了眉毛,沒想到路辭家真的遇到了這麽大的事兒。

“趕緊吃,吃完洗把臉,這灰頭土臉的,你爸媽看了多操心。”季博文說,“人活這一輩子,短短幾十年,除了生死,還能有什麽大事,別弄得要死要活的。”

路辭知道爺是在安慰他,抿了口粥,點了點頭。

“季時風他爸爸走的時候,我感覺天都塌了。”季博文緩緩道,“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苦,那種苦說不出來,說了別人也不懂,沒法懂,那是我兒子。老婆走了,兒子也走了,我活著也沒意思。說了也不怕你笑話,那會兒我一個大老爺們,說死,也想死,買了瓶敵敵畏,就擱床底下。”

路辭抬起頭,看著季博文。

這是他第一次聽說季時風爸爸的事情。

“他爸爸是在建築工,在工地幹活的時候沒了的,賠償款沒幾個錢,還都被他媽媽帶走了。”季博文一隻手摩挲著拐棍,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經無比平靜,是一種反複經曆過內心折磨後的波瀾不驚,“我身體不行,幹不了重活,就靠每個月拿那點低保,他還那麽小,我怎麽養他,養不活的。但你要我喝農藥吧,我又沒那個膽了,村裏有喝農藥走的,死得那叫一個遭罪,我不敢。”

路辭心頭湧起陣陣酸澀,勺子無意識地攪弄著碗裏的粥:“後來呢?”

“後來,後來季時風一個小不點,那時候還那麽小,出去在人家市場上搬貨,拿著十塊錢回家,說爺以後我養你。”季博文笑著搖了搖頭,“那會兒我算是看開了,沒錢能算個什麽事兒,所有事兒裏最不算事兒的就是沒錢。隻要人還活著,還有那股勁兒,比什麽都強。”

與此同時,季時風拎著一袋雞蛋靜靜站在門外,重重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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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辭抓著筷子的手指漸漸收緊,此時他麵前的季博文不再是戀人的爺爺,而是一位值得信賴的長輩。

在這位慈愛的長輩麵前,路辭終於流露出了一絲惶恐,用沙啞的聲音怯弱地說:“可是我比不上季時風那麽有用,我不會賺錢,我、我很沒用的,我什麽都不會。”

他隻會逃避、隻會哭、隻會害怕,隻會躲在爸爸媽媽和哥哥背後當一個心安理得的廢物。

他也想過要勇敢一點,但是他的劍卻斷了。

從酒桌上離開的那一刻,路辭拿著三千塊紅包,終於意識到,其實他什麽也不是。

從前他活在路家光環的庇護下,他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他以為自己是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他以為自己像主人公一樣耀眼,所有人都愛他、疼他、嗬護他,全世界都在環繞著他轉。

然而,有天當路家坍塌了,路辭才意識到,失去了這個光環,他什麽也不是。

從前的他自以為有多耀眼,就越襯得現在的他有多懦弱、多無能。

“你先找到你的那股勁兒,你找到了,你就活過來了。”季博文說。

路辭神情迷茫,那股勁兒是什麽,他不懂。

季博文是真心疼路辭,路辭一直以來被保護得太好,長這麽大沒有經曆過什麽苦什麽痛,這樣的打擊對於他而言無異於抽筋剝骨。

或者更準確地說,季博文在十八歲的路辭身上,看見了八歲那年的季時風。

成長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多時候還來不及反應,那個瞬間就發生了,逼著你去往前走。

有些人運氣夠用,一輩子都不用吃成長的苦頭;有些人運氣不夠,總要狠狠跌那麽一次跤,不管你是八歲還是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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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我不明白,”路辭眼裏泛起一層濕潤的水光,“什麽叫那股勁兒,我也要去搬貨嗎。”

“你這體格,搬什麽貨,”季博文給他擰了一條熱毛巾,“現在不明白,你就慢慢明白,總會明白的。”

路辭有些急切:“那要什麽時候?我想快一點,我不想再這麽沒用了,我爸爸我哥哥都在醫院裏……”

“先把臉擦幹淨,別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沒當過爹媽,你不知道,”季博文用毛巾給他抹了把臉,“為人父母的,看見孩子這麽落魄,心裏要疼死的。”

他手裏力道不小,搓的路辭臉生疼,但路辭卻在這樣的疼痛裏找到了一絲清明。

路辭像是一個落了水的人,掙紮中看見前方有一根浮木,那根浮木在水波中若隱若現,他看得並不很真切,但多少有了一縷希望。

“爺,”路辭臉蛋被搓得通紅,真心地說道,“謝謝。”

“謝什麽。”季博文把毛巾放在他手邊,雖然不忍心,但有些話他這個當長輩的卻不得不說,“你和季時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路辭垂下眼簾:“爺,你別怪季時風,是我喜歡的他,也是我非要纏著他。”

季博文擺擺手,現在追究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小路,你是男孩子,季時風也是男孩子。”季博文說。

路辭沉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但是我真的喜歡他。”

這句話季博文已經從季時風嘴裏聽到過太多遍了,他相信是真的,他孫子的個性他能不了解嗎,認準了什麽就不會改變。

“你家裏知道這件事情嗎?”季博文問。

路辭搖搖頭。

“你也不敢告訴家裏,因為你也知道,你爸媽不會同意。”季博文語氣沉重,“當父母的都是想看見孩子好,那你想過沒有,他們為什麽不會同意。”

路辭看著八寶粥裏漂著的一顆蓮子,去了芯的蓮子其實一點都不苦,他卻覺得舌根泛起難以忍受的苦意。

“你是好孩子,心思純良,天真可愛的,難怪季時風要和你在一起。你們還都是學生,在學校裏的相處是很簡單的,”季博文歎氣,“以後怎麽辦?以後你們進入了社會,要麵臨的環境比現在複雜的太多了,這個社會還沒有開放到那個程度,一個人對你指指點點,你受得了,那一百個呢?一千個呢?”

路辭脫口而出想要說“我受得了”,話到嘴邊卻又停住了。

如果是從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季博文,不管以後麵臨多少非議,他都能承受,他就是要和季時風在一起,別人說什麽都沒用。

但今非昔比,從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來都不怕,他有用不完的底氣和莽撞。

然而,現在的這個他,心裏充滿了太多太多不確定和惶恐。

當季博文說到一百個、一千個的時候,路辭腦海中忍不住出現的一幕幕畫麵是——有人拉著橫幅在家門口叫嚷、有人一遍遍打電話來辱罵他、有人在校門口朝他潑來紅油漆……

路辭明白“家裏破產”與“堅持和季時風在一起”這兩件事情並沒有什麽關聯,但他還是抑製不住地產生聯想,越想就越怕,越怕就越退縮。

他是這麽沒用的一個人,他躲在窗簾後麵,他像做賊一樣從地下車庫的暗門進出,他害得哥哥挨打,他留下媽媽一個人去應對那些不懷好意的“關心”……

路辭已經把他自己完全否定,以至於不敢做出任何與“勇氣”有關的承諾。

眼眶又發酸了,不能掉眼淚,不能讓爺覺得他這麽嬌氣。

路辭喉結重重滾動了一下。

門內,路辭的沉默像一根尖銳的針,深深刺入了季時風心裏一直以來最隱秘、最自卑、最不安的位置。

門外的季時風五指收緊,閉眼長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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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事情我管不動,季時風也不會由我管著,”季博文搖搖頭,“你們兩個要怎麽樣,終究是你們兩個自己的事情。我的態度就是,我不同意。”

路辭一顆心緊緊揪在了一起:“爺,我——”

“喲,煮了粥啊,”季時風拎著雞蛋進了屋,笑著說,“還有沒有,我也來一碗。”

路辭連忙低下頭,先是重重眨了眨眼睛,接著拿起手邊的毛巾擦了擦臉,說道:“吃飽了,謝謝爺。”

季博文沒有說話,他早就注意到了門外站著的季時風,看著孫子故作輕鬆的表情,他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拄著拐進了自己的房間。

季時風盛了一碗粥,坐到路辭身邊,把路辭碗裏沒喝完的倒進自己碗裏,拿起路辭的用過的筷子和勺子吃了起來。

“爺和你說什麽了?”季時風問,“沒凶你吧?他這人就那樣,你別放在心上。”

路辭說:“爺沒凶我,他就是開導我了,叫我振作起來,別人不人鬼不鬼的,隻會讓我爸媽擔心。”

“算他說了句好話,”季時風笑笑,用筷子另一頭在路辭臉蛋上夾了一下,“我也會擔心。”

“知道了,”路辭緊挨著他,和他胳膊挨著胳膊,輕聲說,“季時風——”

季時風轉頭看著他:“嗯?”

路辭抿了抿嘴唇,想對季時風說的話很多,想讓季時風知道他有多喜歡季時風,想告訴季時風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分開。

這些話本該是甜的,但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苦的。

路辭在桌子底下的手揪住了衣擺,最後皺了皺鼻子,不自然地扯開了話題:“鹹菜好鹹啊,醃菜不是不用放鹽了嗎,爺是不是記性不好,又多加鹽啦?”

“路大富,好啊你,敢說爺壞話。”季時風勾起唇角,壞笑著掐住他的鼻子,“讓爺知道你就完蛋了。”

路辭踹他:“吃你的飯!”

季時風端起碗喝了一口粥,這個抬頭的動作恰好掩住了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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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時風把路辭送到了醫院,時間還很早,不到八點。

“我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叔叔阿姨。”季時風說。

路辭想了想,搖搖頭:“先不要了,過段時間吧,我爸爸他現在可能不想見客人。”

季時風能理解這種心情,摸了摸路辭的腦袋:“那你自己上去,照顧好叔叔阿姨,照顧好哥哥,照顧好自己,晚上我再來看你。”

“嗯。”路辭點頭,接著說,“季時風,你的絨毯被偷走了,你把我的那床拿走吧,我有一床毯子,可舒服了。”

季時風失笑:“怎麽還記著這事兒?”

“老吳以後就是我在胡同裏最討厭的人了,偷絨毯的老賊,呸!”路辭皺著鼻子,“我以後也用不著了,你拿走吧。”

季時風說:“怎麽用不著了,冬天接著用。”

“我前兩天聽到我媽媽講電話,我家房子馬上要被封了,抵押還債,”路辭低下頭,緩緩說道,“那麽多行李,不好搬走的,你拿走吧。”

季時風心頭一滯,攬過路辭肩膀:“先不想這些,房子什麽的現在都不重要。”

“嗯,我知道的。”路辭揮揮手,“那我上去了,我爸爸在住院部十五樓,我哥哥在急診三樓,我先去十五樓。”

“去吧。”季時風捏捏他的耳垂。

路辭轉身,才走了沒幾步,季時風叫住他:“路大富。”

“嗯?”路辭扭頭。

季時風大步走上前:“伸手。”

路辭乖乖伸出手掌,嘟囔說:“你是不是要和我擊掌打氣,你土死了……”

季時風卻不像想的那樣和他擊掌,而是在他手裏放了一個東西。

路辭低頭,愣愣地看著掌心裏的黃金劍柄,斷口被粘好了,粘得很用心,看不出一絲錯位的痕跡,接縫處甚至還纏上了一圈紅色小皮筋。

“你的劍,”季時風深深看著他,“加了一條小福娃專屬皮筋,現在它是隻屬於你的劍了。”

路辭眼睫劇烈顫抖,他以為他的劍壞了,但季時風又把它修好了。

此刻他一切勇氣的源頭,不是這把劍,而是季時風。

“隻屬於我的劍?”路辭不敢置信,喃喃道。

“隻屬於你的劍,”季時風頓了頓,心底的情緒再也抑製不住,抬起一隻手捧著路辭的臉,低聲說,“我也是。”

路辭眨了眨眼,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一滴眼淚順著臉頰“啪”地掉落。

“路大富,別弄丟它了,”季時風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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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雙更合並啦!

將近8000字,這不得海星獎勵一下(叉腰